在北京一個不足30平米的房間里,鄭曉潔夫婦創辦了中國首家盲人公益電影院。
別看它規模很小,在英美等國都大名鼎鼎,路透社和BBC還專門對其進行過報道。
盲人也能“看”電影
鄭曉潔出生在北京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大學畢業后在航天部工作。多才多藝的她,后來成為一檔電視節目的獨立制片人。2003年,鄭曉潔想為殘疾人拍攝一部電視節目,旨在表現他們的堅強,并給這個欄目取名《生命在線》。
制作電視節目需要大量投資,當《生命在線》即將啟動的時候,投資方卻不愿意掏錢了。這讓鄭曉潔陷入兩難,堅持還是放棄?她選擇了前者。最終,她動用家里的30萬拆遷款啟動了節目,在全國范圍內征集節目主題曲和報道線索。
第一期節目的線索,來自一個患有脊髓炎的黑龍江男孩。他寫信給鄭曉潔,說自己的殘疾人朋友張建新得了肌無力,高位截癱,覺得活著沒什么意思了,希望死之前欄目能幫他捐獻眼角膜。
看到信后,鄭曉潔馬上趕到張建新家里。在建新生活的農村,人們都認為殘疾人是上輩子造了孽,甚至家里人經常當著建新的面咒他,為此他曾6次自殺。鄭曉潔花了整整一個星期,生活在建新家里并跟蹤拍攝。2003年春天,《生命在線》播出了這個故事,鄭曉潔當天就接到了建新的電話,他興奮地說,這個片子不僅改變了村里人對自己的看法,也讓他對生活有了信心。
雖然資金一直沒有解決,但鄭曉潔仍堅持自費制作節目,為增加人手,她把正在下海做生意的丈夫胡大偉拉進了節目組。一天,一位盲人女孩對鄭曉潔說,聾啞人通過助聽器還能聽到聲音,肢殘人通過輔助設備還能再次站立,但是盲人沒有這樣的機會,他們永遠生活在黑暗中,很多人一生唯一的陪伴就是收音機……
一席話觸動了鄭曉潔,她決定為盲人就業做點實事。2003年7月,鄭曉潔用自己剩下的錢,注冊了紅丹丹教育中心,旨在利用盲人對聲音的敏感和對廣播節目的興趣,對盲人進行播音主持培訓。20多個盲人學生成為第一批學員,鄭曉潔免費為孩子們提供吃住,教他們學習普通話、電腦編輯等。經過3年的培訓,終于有盲人首次拿到了普通話一級甲等證書,其中多數進入媒體工作,如今在央視的董麗娜就是其中的一員。后來經過鄭曉潔的多方努力,北京廣播電臺專門開設了國內第一檔盲人主持的節目——“心目盲人廣播”。
萌生讓盲人看電影的想法,則純屬偶然。2005年3月的一天,夫妻倆在家看英文版電影《終結者》,一位盲人朋友前來做客,大偉便拉對方一起看,邊看邊介紹情節并繪聲繪色地描述電影畫面。從沒領略過電影藝術的盲人朋友,越聽越激動,手上和鼻尖都滲出了汗珠,極投入地沉浸在這場視聽盛宴里。電影講完后,盲人朋友激動地將大偉抱起來在屋里轉圈,說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36年來第一次“看”了電影,“一下就被這種神奇的藝術震撼了!”
那個瞬間像一次核變,催生了一種力量,鄭曉潔想,為什么不給盲人講電影呢?這年5月,夫妻倆創辦了中國第一家盲人公益電影院——“心目影院”。
講電影是個技術活
每個周六早晨,位于北京鼓樓西大街79號的一座不起眼的四合院里,會不時響起盲杖“篤篤”的探路聲。有家屬帶著的盲人三三兩兩趕來,他們臉上掛著期待的笑容,不時熱絡地向大伙兒打著招呼。為了方便盲人朋友,“心目影院”提前貼心地鋪了20來米的盲道,條形磚引導盲人放心前行,帶有圓點的提示磚則提示盲人前方有障礙。
“來得真早呀!”鄭曉潔和工作人員跟一位名叫時秀清的盲人打招呼。“怕路上塞車,趕不上電影的開頭。”他笑著回答。時秀清來這里要花一個半小時,他說自己算住得近的,有住在通州、昌平的,單程就要兩三個小時,下雨下雪天,路就更難走了。來的人越來越多了,志愿者們一趟一趟往返于公交站和四合院之間,把盲人攙扶進來。“給我挑個靠前面一點兒的座位吧。”盲人們總是這樣要求。
聽到相熟的朋友到來,先來的人就用力地擊掌,或者使勁兒拍著身邊的空位。后來的人喊著“來了來了”,然后深一腳淺一腳地挪過去。快到9點的時候,不足30平米的屋子里,已經擠進40位觀眾。他們爽朗地笑,高聲地打招呼,敲打盲杖,熱烈拍手,偶爾還夾雜著報時手表發出的“現在時刻×點×分”的聲音,人聲鼎沸,其樂融融。
大偉正忙著調試音響設備、投影儀,而志愿者們則要在一片嘈雜聲中迅速判斷“求助信號”,然后跑過去幫助盲人解決問題,有時候是要喝水,有時候是要去廁所,有時候是要調換座位。其實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他們自己都能獨立解決,那為什么還要舉手找志愿者?“有熱心人幫助,讓我們覺得自己很重要。”時秀清和幾個盲人說到這里,像孩子一樣調皮地笑起來。
投影儀調試完畢,音響開得比較小,影片已經開始預播,片頭的配樂緩緩流淌,盲人們爭相打聽電影的名字。在一塊白板上,寫著——今日電影:《海嘯生死戀》。這是一部美國影片,又被譯作《云和山的彼端》,是一部大偉喜歡的電影。
一個轉身,大偉站到了窗臺前,用又粗又黑的記號筆往一張白紙上寫著什么,還時不時地翻看筆記本。“克里波奇、吉恩、法基”,他寫下一連串外國人名。“記清楚人物很重要,這是給自己一些醒目的提示。” 他手腳麻利,動作嫻熟,提示字條、麥克風、遙控器,一切準備就緒。大偉說,來這里的人,都是用心“看”電影的,你為他們做這些時,也變得格外用心。
已經不用寒暄,大偉站到觀眾面前開始介紹影片的背景資料:這是一部傳記式影片,講述一位年輕的美國傳教士的故事。在陌生的太平洋小島上,面對文化沖突、信仰危機和生死考驗,年輕的傳教士由脆弱而堅強,由躊躇而執著,在種種歷練中勇敢前行。
這類情節推進相對舒緩的影片,正適合給盲人講。
大偉坐在一把略高的椅子上,一手握遙控器,不時調節音量,以配合自己的解說。另一只手拿著事先準備好的紙條,偶爾瞄一眼,以提示自己不要說錯了角色的名字。因為是白天,又亮著燈,屏幕上的畫面色彩很淺,有時候連字幕都無法清晰辨認,更不要說人物的細小動作了。這給大偉的解說帶來了很大困難,可他能一個鏡頭不落地講下來,只要對白一停,大偉的聲音就會響起來。
鄭曉潔說給盲人講電影看似輕松,實則不然,因為對于從未看到過這個世界的盲人來說,理解一件事物需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講述者要提前在本子上記下影片中的人物及其關系,以及特別需要注意的情節;要記下觀看影片時靈光一現的思想和情感,以及想與盲人分享的感受。
大偉說給盲人講電影,關鍵是同步轉述電影,在瞬間找到貼切的語言,生動地把圖像表述出來,讓他們確確實實地“看到”。比如描述花朵的時候不能說這是一朵花,而要說清楚它的顏色、形狀等等,像直升機、火車、恐龍、埃菲爾鐵塔……一些經常出現在電影里的尋常物,對于那些先天失明的盲人來說是難以想象的存在。
“心目影院”只有一間屋子,主要放映設備是一臺25英寸的老式電視機和一臺影碟機。靠墻的架子上整齊地排列著《阿甘正傳》、《天堂電影院》等200多部電影,架子頂上還特意擺放著恐龍、火箭發射架和多種飛機模型以及福娃等,它們都是大偉講電影的幫手。因為各種模型,可以讓盲人通過觸摸來了解其大致形態。一位盲人觸摸過蒸汽機火車頭模型后,恍然大悟道:“我終于知道這家伙長什么樣了!”
2007年10月,當“嫦娥一號”探月衛星升空時,鄭曉潔專門邀請電視臺主持人為盲人朋友“現場直播”了整個發射過程,30多位盲人擠在小屋里,一邊摸著發射架模型,一邊興奮地想象著探月過程。
從小失明的李桂芝每周六都會早早來到“心目”,習慣性地坐在第三排。她手里總拿著一個mp3,把大偉講電影的過程錄下來,回去后再反復欣賞。“我最喜歡《泰坦尼克號》,之前是自己在家聽電視里放,因為看不見畫面,很多情節聽不大明白。”這位優雅的女士說,在這里,她好像真的看見了那么大的一艘船和那么美的愛情故事!
以前,李桂芝常常一個人在家,一待就是一天也不說話,陪伴她的只有一臺小收音機。自從和“心目”老板娘鄭曉潔成為閨密后,她就像變了個人。“現在大家都說我愛打扮了,性格活潑開朗了,與人接觸也淑女多了。”她說,這家影院,把她帶進了一個美麗的世界。
心像開滿花的樹
為了維持盲人影院的運轉,鄭曉潔夫婦賣房賣車,用光了半生積蓄,如今一家三口擠在親戚的房子里。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為錢發愁。”性格爽快的鄭曉吉,毫不遮掩經濟的窘迫,最苦的時候,夫妻倆住在辦公室簾子后面幾平米的狹小空間里,伙食是頓頓白菜燉豆腐,有員工從家里帶來一塊肉,那就是豐盛的大餐了。他們夫婦甚至挪用了多年前為兒子存下讀大學的教育基金,以致考上大學的兒子無法入學,最終選擇了自考。
面對困境,他們也曾經想放棄。很快,他們低落的情緒,被敏感的盲人朋友發現,一位盲人的母親把僅有的4萬元存款拿給他們交房租。其他盲人朋友,也你5塊我10塊地進行捐助,經濟特別困難的甚至給他們送來了自家蒸的饅頭。
“紅丹丹”和鄭曉潔的工作,大受盲人朋友的歡迎,有時卻無法得到社會和家庭的理解。為了支持機構的運作,鄭曉潔前往一些企業募款時,會被懷疑利用殘疾人賺錢;因為背了不少債務,以至于朋友一看是鄭曉潔的電話,就以為是借錢而不敢接,甚至連母親都罵她是敗家子。
鄭曉潔的信念是:“只要餓不死,我就會一直干下去。”令他們夫妻欣慰的是,一些愛心人士聽說他們的故事后,主動跑來做義工,如今“紅丹丹”有8個固定工作人員,注冊志愿者1000多人。2009年國際盲人節,他們帶著盲人朋友爬上長城,又在解放軍歌劇院給大批盲人朋友講電影。鄭曉潔的母親通過電視節目,了解了女兒所做的一切,第二天一早就在電話里哭著對女兒說:“一輩子能做成這么一件事,值了!”
“一個星期講一次,太少了!一次最多容納三四十人,也太少了!”盡管鄭曉潔一直對記者這樣念叨,其實他們夫妻倆已經做得太多。除了每周六現場講電影,他們還每周一次通過電臺播放廣播節目《心目影院》,聽眾已經超過75萬人。
曾經有媒體將“心目影院”當做好人好事報道,他們夫婦馬上打電話過去要求糾正,并再三申明,自己并不是做好事,而是盡一個社會人的義務,心目影院也不是一個創意,而是滿足弱勢群體對其基本權利的需求。對鄭曉潔夫婦來說,如今的最大困難不是資金問題,而是社會觀念的改變,社會應該滿足弱勢群體比普通人所需要的更多的鼓勵和支持。
除心目影院外,鄭曉潔和丈夫還負責著一個圖書館項目,專為盲人朋友制作有聲讀物。曾鑫是這里的工作人員,她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擔任志愿者的情景:幾個人去山東臨沂給盲人開展公民意識培訓,告訴他們國家為盲人提供的優惠政策,許多人第一次知道自己坐公交車是免票的。“每個志愿者發言之后,盲人聽眾們都會特別熱烈地鼓掌,像小孩過節一樣快樂。那樣的掌聲,讓我的內心充滿喜悅和震撼。”
直到采訪結束,鄭曉潔才無意間透露,曾鑫患有先天黑盲的眼病,視力只有0.1,在昏暗的光線下無法看清東西,且病情還在不斷惡化,醫學對此束手無策。可是在冬日的陽光下,女孩的眼睛清澈如水,她自信大方的樣子看不出一點疾病的影子。曾鑫說,自己最喜歡的歌詞是:“越單純,越幸福,心像開滿花的樹。”
去年春節前,鄭曉潔的盲人弟子還在電影頻道《愛秀電影》中秀了一把絕活:帥氣的小伙子模仿李小龍的招牌動作和邁克·杰克遜的太空步;電影《甲方乙方》里的經典片斷也被他們表演得淋漓盡致;把《手機》、《非誠勿擾》里的經典片段模仿得惟妙惟肖……
心目影院還有自己的合唱團,成員不是年輕女生而由中老年組成。她們有高、中、低三個聲部,因為喜歡唱歌,又喜歡看電影,所以她們最愛唱的是電影歌曲。盲人合唱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因為很多盲人唱歌都緊咬牙齒,口型難看,發音不準,光是訓練口型,兩位從英國來的志愿者就教了一年。合唱團最終為觀眾奉獻了一首首美妙的歌曲,路透社和BBC等媒體專門作了報道,鄭曉潔夫婦的故事也因之傳遍了英、美、法等許多國家。
到2012年10月,心目影院已經被成功地復制到天津、深圳、成都、太原、大連、石家莊等城市,鄭曉潔和大偉的心愿是,在中國每個城市都為盲人建一個“心靈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