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大雪天時記年少,新蔬根蓏未登盤
22歲的蘇錦繡獨自站在和平大街的公交站牌下,眼前的盛裝繽紛的圣誕樹很是耀眼。今年的氣溫降得很快,日歷上寫著,今日大雪,是一年中冬最深、夜最長的時候,寒氣襲人,最適宜喝熱酒。后半句是顧任饞酒喝時經常說的。
直達家門口的184公交車從遠處慢慢駛來,車身噴著圣誕快樂。蘇錦繡一個轉身,沒有上車,只是覺得很冷,忽然想喝酒。
周五晚上的步行街人潮涌涌,萬家燈火意興盎然。有三兩唱詩班的女孩男孩下課而來,用醇厚的嗓音在街上大方歌唱。蘇錦繡走李阿姨餛飩店,點一碗板栗牛肉餛飩,再要了一小瓶72度二鍋頭。這是蘇錦繡第三次吃板栗牛肉餡兒的餛飩,距離他們分手第二個月。
和顧任在一起吃餛飩的時候,顧任只愛牛肉,蘇錦繡總習慣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全夾給他。在他們戀愛的第七年,只剩錦繡一個人坐在這里。莫名的思念涌起,它也不見得只是隔靴搔癢。
昨天晚上,蘇錦繡接到了一通電話,高中同桌問:“你知道顧任要訂婚了嗎?”
蘇錦繡想脫口而出:“早就知道了。”
話到嘴邊卻變成——“真的嗎”?
《sex and the city》里的夏綠蒂說,忘記一個人的時間,是你們交往時間的一半。那怎么算現在也沒到三年半啊,顧任,為什么可以快成這樣呢,蘇錦繡不明白。
在一本佛教的書上讀到過,想要忘掉一樁過去的戀情,就拿一只小雞爪,系上紅繩子,在腦袋上旋轉三次,然后燒掉它。
錦繡帶瓶猛喝了一口二鍋頭,火辣辣地從口腔燒到內臟。街上的霧氣已經糊到眼睛上,錦繡發覺自己已經想不起來這個愛了七年的男生,他的臉。
酒精和時間,究竟誰幫了誰的忙。

2010年寒露時節人人忙,種麥摘花打豆場
顧任讀了三年大專后,到父母在河南商丘開辦的制衣廠里學習工作。顧家制衣廠專門做保暖內衣,市場上所有的內衣品牌,他們都可以照著做。成本三十的加厚保暖內衣,冬天的時候淘寶上至少可以賣到兩百。天氣剛剛開始轉涼的時候廠里最忙碌,因為過了這季,生意就會淡下來。所以,顧任每天都說自己很忙。
北京離商丘,全程687公里,坐車大約八個小時,還不算上從學校到車站的路程。在五年戀情面前,這幾個小時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有時,當蘇錦繡看到同學的男朋友每個月從更遠的地方坐車過來看她們時,心里也會有些羨慕,有些委屈,有些懷疑。
“顧任,你來看看我吧?”
“再說吧,我最近很忙。”
這一年,是2010年。
同年五月,河南省鄭煤集團汝州公司新嶺煤礦發生一起火災事故,死亡8人。
錦繡打電話給顧任:“你沒事吧,你沒事吧。”
“傻瓜,我這離汝州要六個多小時呢。”
“沒事就好,顧任,我今天被一個奇怪的男生跟蹤。”
“錦繡,你等等,我現在接個電話,待會回你,”
顧任說著,自顧自就掛了電話,之后也忘了打來。
好像每次失落,都毫無理由。好像每一次和好,都不知不覺。
錦繡大三那一年頻頻胃痛。有天晚上痛得不行,蜷縮在冰冷的宿舍床鋪上,就是不肯去校醫室。人在疾病或疼痛的時候總會郁郁寡歡,意志消沉。她發短信給顧任:我好難受。
秒針分針滴答轉動帶動時針,顧任依舊沒有回復,她忍不住撥通他的電話,電話那頭傳來鍵盤的敲打聲,鼠標拼命地點啊點,有他哥們大聲地叫他趕緊跑到樹林里把誰給打了。錦繡把電話給掛了,縮著身體在被子里顫抖地哭起來,哭著哭著睡著了。
直到深夜兩點,她被顧任的電話吵醒,大概是已經玩完游戲,說自己剛才沒看到短信。
“我生病了你有關心過我嗎?”
“我不是叫你多喝水多休息嗎?”
他媽的誰要你教我喝水!
愛情跟保暖內衣一樣也有淡旺季,這樣類似的橋段每隔幾個禮拜就會上演。一次又一次,錦繡對顧任累積了太多失望。
那種失望仿佛讓人置身雪窖冰天時,在深不見底的湖里游泳。
2011年立夏前后連陰天,又生蜜蟲又生疸
2011年7月,蘇錦繡踩著十厘米的高跟鞋從高樓大廈里走出來,興奮地和顧任說:“顧任,我應聘了一個藝術會展經理,通過了。”
“你不是要回來考公務員嗎?有時間怎么不在學校好好復習。”顧任問。
蘇錦繡坐在公車上,一路看飛馳的風景,曾經的關于顧任與青春的所有回憶,刷刷地從身體穿過,快得讓錦繡猝不及防。
每個戀愛中的女子都曾跟深愛的男朋友說過分手,但都不是真的想分,而是希望能借此換來對方的重視和挽留。錦繡發短信給他,說“要不我們分手吧”,顧任只說了句,你要想清楚了。
沒有想要的驚訝和挽留,赤裸裸的毫不在意。錦繡突然發現自己蠢透了,她回了短信:“哈哈開玩笑了”。她這樣告訴自己,天氣太糟糕了,不適合分手。
大四的班級散伙飯上,錦繡一反常態地喝了好多酒,她高舉著酒杯和每個同學干杯。其實錦繡更欣慰的是,她終于要和顧任同居了,她終于可以奮不顧身投奔顧任,兩人天天黏在一起了!
顧任的父母已經全權把廠里事務交由顧任打理。顧任很努力,學得很快。顧任和錦繡平日就住在廠里面,錦繡在樓上樓下到處亂竄,跟每個工人打招呼,聽他們叫她“小老板娘”,歡喜到不行。
初夏,墻根上開滿鳳仙花,錦繡閑著沒事學書上的方法,采下它們的緋紅花瓣,與明礬一起搗碎,把花瓣汁液用葉片綁在十根手指上,看著汁液一點一點滲進指甲,變成一朵朵好看的花兒。她就跑到顧任面前:“你看,美嗎?”
顧任還在監督工人們裁布,頭也沒有抬起來,說:“美美美!別瞎玩了。”
蘇錦繡再待著,顧任就會點燃一支煙,用力地吐出煙霧,糊住了錦繡的臉……
錦繡想起高中時候的顧任,打球中場休息的時候,他會偷偷跑到角落里抽煙,她跑過去給他遞水,他就假裝生氣讓錦繡離自己遠一點。他說吸二手煙比抽煙本身更有害。
錦繡不再說話,也不敢再回憶,難道人不是越成長越成熟而越懂得體恤人心嗎?
她向窗外凝望,一個步履遲緩的老人提著菜籃,面帶笑意。一個身著白色連衣裙的花樣少女挽著她的男朋友,腳尖微點,步伐輕快。一條尾巴快搖到天上去了的自娛自樂的秋田犬,也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
她坐在烏煙瘴氣、骯臟混亂的廠房里,覺得窗外的任何人都比自己快樂。
晚上,錦繡夢到了奶奶。她就站在錦繡頭頂前方的位置。她用手往錦繡的嘴里塞進一把生米,又在錦繡的手心里放了一把,動作嫻熟輕巧。這是《禮記》里記錄的古人殯葬儀式的一個步驟。
錦繡醒了,此時是凌晨三點,旁邊的男子已經鼾聲陣陣。她赤腳走到窗臺下,月涼如水。錦繡回頭看看躺在床上的男人,覺察生活已經變成枯燥的流水線。
連續幾晚,錦繡總是半夜醒來。有時夢到被人追殺,還不停地難以自控摔倒。有時夢到和顧任在野地里牽著手跑著,可是突然顧任不見了,自己一腳踩空,掉進了萬丈深淵。有時夢到奶奶摸著她的頭,對她笑……
錦繡的安全感一點一點流掉。
以前的錦繡,想要什么,厭惡什么,或喜歡什么,就會一直執拗下去。但是現在,錦繡覺得自己沒有力氣了,終究敵不過年少時的強盛頑劣,即使被剮上千刀,也可以若無其事地起身走路。
2012年驚蟄節到聞雷聲,震醒蟄伏越冬蟲
在二十四節氣當中,大雪排在第21位。古人云:“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也”。到了這個時段,雪往往下得大、范圍也廣,故名大雪。俗有“今年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的農諺,雪多、雪大都是預兆來年的豐收。
大雪不凍,驚蟄不開。說的就是遇見的風雪越大,來年收成越多。錦繡想,他們遇見的困難夠多了吧,那么多年的堅持,總歸要開花結果了吧。
在商丘,除了顧任,錦繡誰也不認識,日子無聊得很。“顧任,我想回北京和他們聚聚。”錦繡試探性地問。
“那你去唄,到時和廠里王師傅的貨車一起繞個路回來。”顧任眼睛看著電腦屏幕。
返回的那天冷得很,北京的天早早就黑了,紛紛揚揚的大雪模糊了視線,大風猛烈得刮得人臉生疼。
11月3日晚上,9點開始路上的車隊就再也不能動彈前行了。錦繡冷得不行,連口熱水都沒得喝,只好坐在車里顫抖。直到夜間12點,依舊大雪封城,隊伍紋絲不動,北風嗚嗚地挾裹著雪花旋刮堆積在車窗。錦繡顫抖地拿起電話,哭著和顧任說:“顧任,完蛋了,我在車上,到處都是雪,我們快冷死了。”
顧任問:“你在哪里?”
“高速路上。”
“高速路怎么可能這樣,你別大驚小怪了,我在睡覺。”話沒說完,錦繡只聽見斷線的聲音。
如果顧任看新聞,他應該知道,那場大雪,竟讓近兩千人困在北京八達嶺高速出京居庸關到水關長城段。幾乎是同一時間,110國道昌平區和延慶縣交界處,至少1000輛車誤在風雪里。
直到4日上午7點,才有武警官兵徒步抵達錦繡他們被堵的路段。
蒼茫的雪地上,浩浩蕩蕩的被困者,徒步十余公里,相互攙扶跌跌撞撞走到了八達嶺隧道集合。
錦繡的全身都濕了,雙腿在雪地里怎么也不能動彈。旁邊的武警一下就把錦繡背到背上。
錦繡多希望這個寬厚的肩膀是顧任的啊。可他在哪呢?他為什么不來找她呢?兩天一夜,他怎么能不擔心害怕呢?一想到這,錦繡趴在那武警大叔的背上,號啕大哭。
大雪不凍,驚蟄不開。但是這個說法在愛情里并不科學。錦繡一直以為,愛情如果能在最艱難,最不可能活下來的青春年少時活下來,就一定能細水長流,終能成果。可現在他們要去哪呢?他們能去哪呢?再往前幾年,似乎就是永遠的一輩子。
可那里太遙遠,比那冰天雪地里的十公里還遠。
她永遠到不了。
2006年大暑伏天下滿塘,澇透七月雨水狂
2006年,雨水頻繁。那時家家戶戶都喜歡在屋外放一口大水缸,用來儲備雨水。明晃晃,干干凈。那時天空比現在藍一些,愛情比現在有憧憬一些。
高中的男孩子已經會聚在一起看黃片。荷爾蒙蠢蠢欲動的年紀,很容易做錯事。顧任借著哥們是老師的孩子,在學校里有單獨宿舍,于是在一個下午借來鑰匙,把少不更事的錦繡帶到宿舍。模仿片子里的情景,他一層一層脫掉了錦繡的鞋子、襪子、褲子。
自此,他們成了客觀意義上的“大人”。
有一次,顧任室友的母親來宿舍收拾東西,看到了床單上還未洗去的血跡,于是拷問自己的孩子。哥們最后逼不得已,說出了真相。
那個年齡出了這樣的事,放在哪個年代都是最嚴重的事情。老師叫來了雙方的家長,錦繡的父親當著所有人的面不停地扇錦繡的耳光。而顧任作為男孩子,父母雖只是象征性地責罵,但是卻不贊同他們在一起。在他們看來,這樣的女孩子不單純自持。
那年,錦繡幾近與父親斷絕了關系。
很長一段時間里,錦繡只敢在課間路過顧任教室時,兩人偷偷互望一眼。
七年前,牛肉餛飩遠比現在的要多;七年前蘇錦繡連菠蘿啤都喝不了更別提二鍋頭;七年前姚晨和凌瀟肅還在地鐵里看同一張報紙,如今他們已經勞燕分飛各自迅速結婚。
2005年春日春盤細生菜,忽憶兩京全盛時
2005年的高中校園,顧任還在暗戀臨班一個胖胖的姑娘。蘇錦繡叫住他:顧任!顧任!是你嗎顧胖子?
顧任回過頭來,記憶如同畫卷在他面前攤開來。
九年前,洪林鎮小學開學的第一天,那個扎著兩個羊角辮、臉圓得像球的姑娘一奔一跳地和他走在同一條路上。小女孩奔到那男孩面前,把兩顆八寶糖果塞到他手里,笑的時候露出兩顆長長的兔牙。
那一年八寶糖果是奢侈的零食,做成球的形狀,不同的顏色代表不同的味道,但是做得太大,塞到嘴里嘴巴就會鼓出來,像剛剛被揍的畸形的臉。
而時隔九年,在高中的蘇錦繡的眼里,顧任早已跟八年前看到的他一樣,他站在人群中就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他驚訝之余露出的害羞的笑,更加重了她的決心。
女追男隔層紗。而幸運的是,那年張開雙臂的她,卻被顧任抱得更緊。
他們的分手和開始一樣,好像很突然,又好像很應該。
可那十幾歲的愛,已經太過遙遠。
遙遠到,它根本已經不是愛的模樣。
蘇錦繡想不通,為什么一個人,可以與一個人相守那么多年,卻又能輕率地去擁抱另一個人?
也許顧任從頭到尾就沒有很愛蘇錦繡。但現在誰還計較這些呢?誰讓她第一個望見的人是他呢?正是因為從來沒有愛過,所以才一定要愛到絕望,無路可退才知道死心。
是愛情讓人忘記時間,還是時間讓人忘記愛情呢?
顧任啊,我還相信愛,只是,我再也不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