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車后座上馱著幾只鐵皮箱子在前,毛驢呼哧呼哧拉著滿滿一車亂七八糟的行當在后……“放電影的來了!”
當消息從大隊部高音喇叭里傳來時,整個村莊像是中了村頭變壓器里的交流電,人竄馬叫,乾坤大亂。穿開襠褲的破小子牽著狗娃、敲著犁鏵片挨戶吆喝,驚得村子里找不到一只留在樹梢上的麻雀,姑娘們換上了枕頭套里存放許久的綠褂紅襖——那只是過年和進城趕集才舍得炫的行頭!老娘掄著燒火棍攆打不去通知十里外娘家小舅們沒心沒肺的兒子,實在是丟足面子,老漢使勁往旱煙袋里裝備著雙倍的煙葉。是啊,除了大隊書記誰知道今晚的片子到底是一場還是兩場?
黃昏暮色中,兩根剝了皮的粗壯白楊在打谷場上高高架立,兩幅床單般大小鑲著黑邊的白幕四角拉直橫豎掛起,只有城里人才能聞得到的汽油發電機的芳香彌散在放映場上,落寞多日的村莊這時活了起來……先到的觀眾都是本村的,有挾馬扎的,有掂兩塊破磚的,有抱著膀子站立的,有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有攙著爹扶著娘的,有把流鼻涕的病孩兒架在脖子上的。放映前半個時辰陸續來到的是外村“流竄”來的,三五成群,七八結隊,一臉汗珠,兩鞋泥土,約好散場集合地點后眨眼間便各自為政,有本村人接應的可以落個位置,沒有熟人者只能見縫插針,削尖腦瓜往人群中間鉆……滿場的插科打諢,寒暄喊叫,整個場子混雜著姑娘們雪花膏的芬芳、放映員的酒氣、水煙鍋冒出的白霧、八九里外趕來者的汗臭、孩子們手里炒黃豆的熟香、爭位奪盤者的斥罵喊叫……
廣場中心的白熾燈一滅,頃刻,全場鴉雀無聲,萬籟俱寂。隨著放映機“咔咔”的聲響,兩個臉盆般大小的輪盤緩緩轉動,一束由細變粗的光柱直直打在白布上,人們屏住呼吸,伸長脖頸,瞪大雙眼,露天電影開場了!
《南征北戰》高營長和敵軍最后搶占摩天嶺的生死對決,嚇得孩子們個個用手捂嘴;《渡江偵察記》吳老貴設計把釣魚的敵軍官拖入水中的情節,笑得小伙子們前翻后仰;《李雙雙》把丈夫喜旺罵得狗血噴頭并推翻在地的鏡頭,傲得在場的“半邊天”差一點把臉舉到天上;《甜蜜的事業》中男女主人公的親密擁抱,惹得小伙子們嗷嗷大叫,羞得村姑們個個抬不起頭;《智取威虎山》中土匪剛一說出“臉怎么紅了”,觀眾不約而同地回應“精神煥發”,又一句“怎么又黃了”,萬人高呼“防冷涂的蠟”;看《少林寺》時,銀幕下的觀眾和著李連杰“呼哈呼哈”一起掄拳出腳,頓時整個放映場塵土飛揚,年輕的放映員首次放映《賣花姑娘》竟和觀眾哭成一片……
白熾燈亮了,曲終人散時,已是月朗星稀。孩子們個個不情愿地從地上站起,撲打著屁股上的塵土,老人們扯開嗓門滿場子威脅:“大毛石頭快些回家,晚了放狗咬你個王八蛋胡漢三!”姑娘們圍起頭巾、抄起雙手扭捏著退場,漢子們一臉無奈地站在原地。今晚難道就這樣完了嗎?廣場中心總有十個八個家伙不停地向放映員打聽:“明晚放映到底是在五里墩還是司馬莊?”這時,廣場四周響起了不同的口哨聲,那是外地人集合的暗號……一袋煙的工夫之后,雞犬寧聲,人潮退去,空曠的打谷場上只留下幾個勤快人在默默地幫著抬桌子、卸銀幕。辛苦一晚的放映員抽著用報紙自卷的土煙,惆悵地望著幾里開外羊腸山間時明時暗匯成長龍的歸家者的火把……
作為一個影迷,我去過成都的西南影城、上海的新天地影都、北京的華星國際、南京的華納影院、柏林動物園電影院、法國戛納明星電影宮、意大利威尼斯電影節等氣宇非凡的豪華影院,而使我最魂牽夢縈的為什么總是那世界上最簡陋的以天空作頂、夜色當墻的鄉村影院?斗轉星移,世事變遷。何時才能在流金歲月的繾綣中再次走進你呢?——鄉村影院,我夢幻中的天堂電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