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自古安居無小事。一代又一代進城來打拼謀生的農民工,他們的棲身處和歸屬感何在?且看老中青三代農民工各自的住房心事:他們的“家事”,也是整個社會的“天下事”,這里陳列著一個時代的縮影……
◆故事一 來得太遲的喜訊
年過半百的張青夫婦來成都足足有20年了。他們親眼見證了這座國際大都市飛速發展的進程,兩人也從躊躇滿志的中年逐漸步入“有心無力”的老年。可是,已漸漸褪去渠縣鄉音的他們,卻仍沒能在成都置業安家。
“大城市的生活成本太高了,特別是買房,對我們來說不可想象。”說起房子,張青皺起了眉頭,一臉倦意。當初,兩口子為了給孩子們掙一個好未來,撂下老家的三分地,用編織袋裝上鋪蓋卷,投入春運的滾滾人潮,奔向他們以為“遍地黃金”的省城。“第一次來到大城市,很沒安全感。”為省錢,兩人在九眼橋依偎著熬過無數個不眠夜,在火車站廣場、汽車站售票廳遍尋落腳處。
男人在幾個建筑工地打零工,搬磚、運石料……粗活累活都不挑,只要工地提供住所就行。陰暗潮濕、蚊蟲肆虐的大通鋪睡得他一身病痛,看病買藥要花錢,干脆不治,終于重病不起。在醫院養病的半個月,夫婦倆想了很多:要在大城市立足,得有真本事,光賣傻力氣不得行,要學個一技之長才要得。
一念轉,天地寬。在老鄉的引薦下,他們一個報了電焊維修班,一個學起了家政服務。半年的突擊培訓成了兩人命運的轉折點。幾年后,家政市場開始出現供不應求的局面,像張青這樣為人本分、干活踏實的保姆成了“香餑餑”。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成都,首批訓練有素的“阿姨”進入尋常人家,開啟了服務新時代。張青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照料年邁多病的女主人,她自然也就住在了顧主家里。丈夫則進了一家專業對口的工廠,兩人一個城南一個城北,同城分居的狀況持續了5年。
進入21世紀,家政市場隨著新一輪生育大潮的來臨又一次火了。送“走”老主顧后,張青開始了新的“求學”,不久便以月嫂的身份進入另一戶人家。“一般來說,月嫂的工作在新生兒滿月后就結束了,有的顧主會要求延長服務期到兩三個月。”張青開始了“吃百家飯、住百家屋”的生活,雖然工資待遇水漲船高,一度高達每月7000元,但她心里始終有一份不安。因長期分居、缺乏溝通,兩口子的感情出現了裂痕,折中的解決辦法為:丈夫離開那家工廠,找了個包吃住的企業門衛工作;張青換做較為輕松的鐘點工,不用全天候呆在別人家,夫妻倆總算是團聚了。
張青丈夫現在所在的單位諒及兩人的實際困難,特批了一間10平方米的“夫妻房”供他們免費使用。每天,張青做好晚飯,等顧主回家便可下班,坐5站地鐵兩站公交就到“家”。和丈夫一起吃晚飯,聊聊當天的見聞,日子平淡安穩。家庭月收入近5000元,對買房來說,仍是杯水車薪。2月底,張青夫婦獲悉兩個喜訊:在縣城復讀的小兒子通過了華東理工大學的自主招生考試;四川新出臺了“農民工住房保障”政策。欣慰之余,更添猶豫:雖說一直盼望在這個城市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但現在看來“住有所居”已經實現,還有沒有必要“折騰”到公租房?再說了,公租房也不是自己的房,遲早是要還回去的。再者,錢要花在“刀刃”上,孩子大學四年的費用問題已經讓這個家庭捉襟見肘,哪里還拿得出閑錢租房?最終,他們決定“按兵不動”。
“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孩子爭氣,大學畢業之后能留在當地,以城里人的身份過城市人的生活,別再像我們吃這么多苦,受這么多磨難。”張青說得云淡風輕,卻難掩眼底的一絲無奈。
◆故事二 只求一張安靜的書桌
“買房子?想都不敢想!”42歲的李美忠在成都市中心附近經營著一家小型足浴店。出生于宣漢縣柳池鄉農村的他,由于家庭貧苦、父親殘疾,16歲就外出打工。北上南下,從搬運工到足浴管理,他什么工作都做過。2009年,李美忠離開工作四年的知名足浴公司,自己開了家員工店。
100多平方米的店鋪同時也是李美忠一家四口與員工們生活居住的地方。這是一間一樓居民房改造的店鋪,十來張洗腳用的躺椅占據了全部的空間,白天三間臥室用作“雅間”,夜里他們放平躺椅當作床睡覺。
早上6點左右,李美忠一家就開始了一天的生活,孩子們七點半就得到學校,早飯都在外面吃。送走了孩子,李美忠開始忙碌店里的生意。平日一般上午11點吃早飯,忙到下午5點左右吃午飯,晚上更是足浴的高峰期,要到凌晨才能吃晚飯。
李美忠店里的員工都是自家的親戚,妹妹、侄子都在店里幫忙。“我出來開店把家里的親戚都帶出來了,他們在家也沒工作,跟我干還能賺點錢。我們兩口子一般都不接活,有客人來都讓員工做,他們才賺得到錢。”李美忠給家人的提成很高,比如一套55元的足浴,提成高達30元。妹妹李美英每月可以賺兩三千塊錢,她家里有3個孩子,需要花錢的地方很多。兩個跟李美忠一起工作過的表親都各自開了店,當上了小老板。
“我這個店以前開在旁邊那條街,但是房東漲價太快,從一開始的3500元漲到了4500元,我們實在承受不起。雖然花了六七萬元裝修,也不得不搬走。搬過來裝修又花了8萬元,賺的錢都花完了。幸好這里的房東人很好,房租每月3000元,也不隨意漲價。”李美忠說,雖然這里的租金便宜些,但由于不臨街,位置沒以前好,生意基本上靠老顧客,最擔心的就是生意不好做。
“除去各種開支和員工工資,每個月我們能賺六七千元,基本全用在娃兒讀書上了,沒有積蓄。大的今年讀初二,從雅安轉學過來,教材不同跟不上這邊的學習進度,每周上補習班都要花兩三百元,寒假補課就花了5000多元,算下來一年光補課費都要一萬多元。”李美忠在成都開店后把兒子從老家接過來,帶在身邊自己放心。
除去需要補課的晚上,李美忠的大兒子小飛放學回家后都在客廳角落的書桌前自習,而旁邊就是并排的五張洗腳躺椅,以及供客人觀看的大電視機。學習到晚上11點左右,店里的客人基本走光了,臥室空出來,將躺椅放平,小飛就睡下了。“我們也曉得這樣的環境不好,對娃娃影響很大。我們最大的心愿就是有個安靜的房間給娃娃讀書用,我們住差點都沒有關系。”李美忠的妻子王蓉說,“以前也想過再租套房子,但租金太貴,樓上一套二的房子租金都要1500元,我們負擔不起。”
李美忠看到電視上播放了關于今年四川開展“農民工住房保障行動”的新聞,心中一喜。“農民工也能住上保障房了,這好啊!如果能申請保障房,最好能在這兒附近,租金能比市場價少三四百我們就能承受。要是在三環外,租金再低也沒用。”李美忠一家的生活重心全在市中心附近,若是住得遠,交通費又是一筆額外開支。
“不曉得我們這種靈活就業人員有沒有申請資格。”像李美忠這樣的還有很多,依靠減免稅收的優惠政策,收入能稍稍多一些,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納稅就過不下去了”。但是,李美忠是否具有公租房申請資格還是一個問號。
◆故事三 葉落總要歸根
3月14日,成都的天色陰暗。汪偉早已習慣在比灰霾天更糟糕的環境下工作,見到他時,他笑得燦爛,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顯得朝氣蓬勃。
汪偉是個木匠,率真、陽光、健談,如果不是滿手的傷疤,很難把他跟“農民工”聯系在一起。左手五個指甲蓋幾乎掉光,四根手指被割傷,右腳后跟差點被割斷腳筋,數不盡的傷疤提醒著他生活的艱難,他卻毫不畏懼。
“我喜歡當木匠,這讓我感到自由。”跟汪偉聊天,一掃對農民工的成見。白襯衣、休閑西裝,搭配他挺拔的身材,若是走在春熙路上,能賺不少“回頭率”。不過他很少逛街,除了輾轉于各個工地就是在家看電視,“平時干活累,能休息就只想躺著。”
今年過年,汪偉回老家休息了40天,中途有人找他開工,他回絕了,“農村的空氣新鮮,我不想那么早回城里吸尾氣。”自由,是他骨子里的追求,“木匠活再苦再累也是自己說了算,不想干了就停工,休息夠了就繼續干。”
28歲的汪偉已練就了一手好活。這幾天他在羊犀立交旁幫交警四分局的新辦公大樓的室內裝修收尾,這是他跟工友花了3個多月完成的“作品”。“你看,新辦證大廳的墻板都是我貼上去的”;“安裝三樓中庭橫梁比較難,自己搭架子,高空作業,必須把細”;“我們做的舞臺,聽說其他幾個分局都把這個當樣板”……沿著新樓走一遍,到處都有自己的“心血”,汪偉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總有一天我要親手裝修自己的房子。”
汪偉家在安岳農村,莊稼收成不好,全靠父親做木匠掙錢。17歲時,汪偉選擇了輟學,跟著父親學做木匠,一干就是11年。如今,汪偉已結婚生子,跟父母在五桂橋汽車站附近租了個一套二,“在成都有自己的房子,才會覺得站穩腳跟了,但現在買房,對我太遙遠了。”按現在木匠200元/天的行情,如果加上兼差,汪偉一個月能掙到6000元左右,除去1200元房租、500元的幼兒園學費、一家五口的生活開銷……每月能存的錢所剩無幾。
“比起房子,我更想今年買一輛車。”汪偉說,80歲的爺爺還留守在安岳,如果有了車,就能常回家看老人。如今安岳也在發展,他計劃將來回鄉創業,開辦一家裝修公司,有了車跑業務會方便很多。“現在城里裝修流行簡歐風,我也很喜歡,把這些設計理念帶回老家,讓家鄉人也洋盤洋盤。”
有計劃、有干勁,汪偉有著城市年輕人的特質,用時下流行的智能手機,手機鈴聲是火爆一時的“江南style”,但他的內心始終游離在這個城市之外,與城市年輕人有著深深的疏離感,“我總覺得自己融不進來,我在這里謀生,但這里不屬于我,我最終還是要回到安岳的,那里才是我的根。”
他似乎在向人們證明,無論經歷了多少風雨,欣賞了多少美景,高懸樹枝的葉片,總有一天會葉落歸根。從農村走出,到城市奮斗,最終回歸農村,也許是這個群體大部分人不得不面臨的現實抉擇。
(責任編輯:舒小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