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同事威廉是一個特別內向的人,技術出身,高級經理,最近在帶他的團隊做一個神秘的合資項目,經常看到他的秘書在打印間的碎紙機那里銷毀文件,像是電影里“國軍”撤離大陸前的忙亂景象。
忽然有一天,威廉帶著有點僵硬的笑來到我面前,舉著幾張紙說:“我的項目談成了,兩周后舉行簽約儀式,”威廉猶豫了一下,“我需要在簽約儀式上講話,你,能不能幫我寫個講話稿?”
做公關多年,寫這種講話稿是我的強項。我洋洋灑灑不到一小時就寫完了。稿子傳給威廉,他只是在電郵中回復說謝謝,便再沒有下文。
這段時間正是美國總統大選的高潮,總統候選人、前總統、候選人的夫人輪番上陣,或縱論國事,或曉以親情。巴拉克(奧巴馬)不是一個總統,他就是我們當中的一個,他上大學也是靠貸款的。遠隔萬里盯著電腦的我們,聽了這些都會感到一絲觸動。
離簽約儀式還有兩天,威廉說要請我喝咖啡,他神色有點凝重,半天才開口說:“我從來沒有在這樣的場合講過話,你的稿子很好,但我不肯定是否可以講好,有沒有關于演講的竅門?”
我說,先講一個你們國家的作家馬克·吐溫的故事,他最初演講的時候,會把所有的要點記在一張紙上,講的時候瞟一眼。可是那些要點記住了,順序卻經常出錯。后來他想的辦法是只把句子的第一個字母寫在指甲上,講完一個要點立刻把指甲上的這個字母舔掉。這樣下來,臺下的人總覺得他更關心自己的手而不是演講,還有人關切地問他手怎么了——威廉有些附和地干笑,看來我的故事講得很差。
“這樣的簽約活動每天在中國有成千上萬,就是走過場,沒有人會在意你講什么,大家都是念稿子。”
“可是我不知能不能念好,我從來沒有講過這樣帶政治高度的話題。”
最后商定的辦法是,在講話的頭一天晚上,我幫他演練一遍,記下演練中所有的優點和需要改進的地方,然后重新排一遍,直到雙方都感到滿意為止。
簽約活動是一個看起來簡單卻涉及無數細節的項目,我和威廉的團隊都在忙碌。已經半夜12點了,我指指手表,示意他該去排練演講了,他看著手中的宴會排位表滿臉愁容:好幾個重要人物沒有確認參加,他和秘書正在以類似數學排列組合的方式,制定數十種預案。威廉無奈地看著我,說這事一定要今晚搞定,演講排練可能沒時間了。我說好吧,稿子我會再打印一份,到時候給你。祝好運。
簽約儀式準時開始,主持人介紹嘉賓,最高級別的是主管工業的副省長,還有省市各廳局的領導。輪到威廉講話了,他手里沒拿稿子,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只顧忙別的,打印稿忘了給他。
威廉開始講了,他手上沒有稿子,眼睛一直盯著觀眾席的一個方向,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顫抖,他講一句停頓一下,等旁邊的翻譯譯成中文,這倒是一個緩沖,可以想詞兒和調整狀態。威廉講得十分流利,好像完全沒有稿子,只有我知道他說出的詞是我寫下的有點靈氣的“陳詞濫調”。我越聽越吃驚,難道他把整篇稿子都背下來了?
稿子的內容講完了,威廉還在繼續,他好像完全忘記了緊張,他的目光開始與公眾交流:“合資企業的簽約是美中高科技領域合作的新的里程碑,是兩國人民友誼橋梁的進一步延伸。1972年美國總統第一次訪問中華人民共和國,尼克松先生引用了毛澤東主席的詩詞‘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威廉的講話獲得了熱烈的掌聲,副省長還專門走到威廉身邊,稱贊他講得好,坐在我旁邊的省辦公廳的一位處長嘀咕著:“老美真是有素質,能脫稿講話,個個都象奧巴馬。”
客人太多了,我一直沒有機會向威廉祝賀。隔著很多人,遠處的威廉看到了我,他把左手拇指伸到嘴邊舔了一下,又舔一下右手拇指,然后揮揮手,沖我得意而靦腆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