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背健兒愛輕裝

一想到中國古代官員，大家都會自動生成一種固定形象：頭戴烏紗帽，身穿圓領袍，腰掛玉帶，足蹬皂靴。從戲曲到影視，包公、海瑞，甚至曹操、蕭何，無一不是這種打扮。然而，歷史的真相是，這套服飾有個鮮明的時代起點，那就是北朝后期。在秦漢魏晉、在南朝，甚至在北朝前期，都絕對看不到類似的男服樣式。這套服飾最初出現時，也非文官的衣著，而是專為方便騎馬，是軍人所穿的標準軍裝。

對于發生在北朝的這次重要的服飾變革，唐宋學者們都心里明鏡兒似的知根知底。如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指出：“中國衣冠，自北齊以來，乃全用胡服。窄袖、緋綠短衣、長勒靴、有蹀躞帶，皆胡服也。窄袖利于馳射，短衣、長勒皆便于涉草。”朱熹也在《朱子語類》中明確道：“今世之服，大抵皆胡服，如上領衫、靴、鞋之屬。先王冠服，掃地盡矣。中國衣冠之亂，自晉五胡，后來遂相承襲，唐接隋，隋接周，周接元魏，大抵皆胡服。”

朱子提到的“上領衫”、“上領服”，就是“盤領袍”的前身，在北齊時代最初出現的時候，這種上衣確實是“窄袖”的“短衣”，一如沈括所指出，其形制處處都是為了便于騎馬、射箭、在草原上奔跑而設計。這種上衣最特殊之處便在其領式，唐宋時稱為“上領”，明代則稱為“團領”、“盤領”或“圓領”，是將領口挖裁成緊繞脖頸的圓形，紐扣的結扣處在兩肩頭。如此的形式顯然是為了防止風沙從領口灌入。另外，一旦天氣轉熱，解開肩頭的紐扣，將一對“上領”外翻，便形成敞開的“翻領”，猶如今日西裝的翻領，這樣一來，就可以散熱透汗了——因此它也是中國服飾傳統中唯有翻領的衣式。

也是在上領袍、衫上，為了騎馬的方便，而開創性地引入了從波斯傳來的“開衩”。須知，直到晉代，中國服飾上都是沒有開衩的，同樣，也不使用紐扣。紐扣、開衩這些在奏漢服飾中從不曾有的元素，從此將逐漸變幻為中國傳統服裝中閃閃生光的亮點，而其最初出現在上領袍、衫上，都是為了服務于馬背輕馳的便利。

扎在上領袍腰間的皮帶是種形制特殊的“蹀躞帶”，在帶身上嵌有一個個金屬銙環，其中裝綴細長皮帶——叫做“蹀躞”——這些垂帶上均設有多個帶扣，可以把佩刀、箭囊以及各種隨身所需的小物件一一掛在上面，恰恰是適合游牧生活的一種攜物方式。入唐以后，農業社會的定居生活方式成為常態，人們無須在腰帶上攜掛日常物件了，銙環便逐漸化身成華貴的飾牌，演變出文學中經常提到的“玉帶”。

至于長勒靴，則顯然是“皂羅靴”的源頭。

在北朝后期，還出現了

種新型的頭飾“幞頭”。按《隋書·禮儀志》的觀點，幞頭倒是來源于“漢衣冠”——前身是東漢以來的幅巾，即方頭巾。（不過，孫機先生認為，幞頭是由鮮卑帽改進而成，因此仍然是“胡服”的一種。）在北周武帝的時代，幅巾被加以改造，在巾的四角縫綴上系帶，同時發明了

種非常漂亮的結系方式，將一對巾帶結在腦后，另一對巾帶反系向前，于頭頂的髻前綰結，因此也叫做“折上巾”。發明幞頭的目的，同樣是“便武事者也”（《新唐書·車服志》），用輕質的絹羅將頭發束緊，頭頂上輕便利落，自然無礙馳射。不過，大致在隋唐之間，為了追求造型的美觀，幞頭之內被加上硬質襯冠。自唐至宋，巾角也轉換成花樣翻新的帽翅，同時改用硬挺的漆紗當做面料，最終形成“烏紗帽”。

總之，幞頭、上領袍、蹀躞帶、長勒靴，本是一套完整的騎馬服，是戰服，或者說是一套完整的騎兵軍服。

早在南北朝時代，上層社會的服式便發生了南北的分野，南朝繼承東漢、兩晉，男性貴族采用上襦下裙的衣式，但是“北朝則雜以戎夷之制”。隋唐兩朝沿襲了北朝的服裝制度，據《舊唐書·輿服志》記載，唐代天子的服式為：“其常服，赤、黃袍衫，折上頭巾，九環帶，六合靴，皆起自（北）魏（北）周，便于戎事。自貞觀以后，非元日、冬至受朝及大祭祀，皆常服而已。”李淵、李世民這兩位天生的戰士，都是以巾、袍、帶、靴完整配套的戰服作為常裝。隋、唐時候的上層社會由剽悍的軍功貴族構成，個個像天子一樣習慣日常穿軍裝，于是，這一群體所習慣穿著的服裝便在國家政治中心被自動確立為一種服裝標準。

這種便捷的軍裝也時常引發唐朝女性的興趣。據《新唐書·諸帝公主傳》記載，太平公主就曾經穿著“紫袍、玉帶”，戴“折上巾”，玉腰帶上還掛滿打火石、小刀之類的物件，在唐高宗與武則天面前表演歌舞，惹得父母大笑著說：“兒不為武官，何遽爾？”——你又不是軍官，何必這副打扮？到了唐玄宗開元年間，穿男服一度成為女性當中風行的時髦風氣，她們騎馬外出時故意采用上領衫、蹀躞帶、長勒靴，有時戴幞頭，有時則將巧挽的發髻直接露出，就這樣昂然揮策而行，盡展獨特風采。

另外，唐代還有一種通行的習俗，就是未成年的婢女一律做男子打扮，穿戴幞頭、上領衫、蹀躞帶，但是不著靴，而是穿平底、低幫、系帶的布履或線編履。實際上，在唐代藝術中，這種男裝小婢女、小宮女的形象頻繁出現，給人深刻的印象。

日久相沿，曾為唐太宗喜歡的這一套輕捷剽悍的軍裝逐漸演變成寬緩華貴、雍容溫雅的宋、明官服。直到清代強行確立一套新體系的“胡服”，“烏紗帽、圓領袍、腰帶、皂靴”才成為“前朝職官公服”（清人葉夢珠《閱世編》）而匯入歷史記憶。不過，蕭何、曹操等隋唐以前的人物肯定不曾與這套衣冠有緣，任何對歷史有興趣者都應該清楚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