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調動了我余生全部的好奇心
早上8點多,我開車去接一個做獄警的大學同學,他剛剛出來又忽然接到領導的電話回去開會。我懊惱地啟動車子離開,沒想到我這個方向盲竟把車開向監獄的另一面。高大的朱紅色鐵門“咣”一聲打開,背著槍的獄警邁出來,麻木地看著一個有幾分頹靡的年輕男人走出來,然后他折回去,一聲巨響,鐵門從里面關上了。
有點像電視劇,男主角還挺帥。外面停著幾輛車,有奧迪,有奧拓,等待的人在不遠處抽煙。我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上哪一輛車,有沒有烈焰紅唇的女子含淚迎接。結果是他轉了一圈,很窘迫地迎上我的注視:“請問,去市內在哪兒坐車?”
“???呃……”我一怔,深表同情,忽然想逗逗他。我一語雙關地說:“我跟你一樣,也迷了路?!彼麑擂蔚匾恍?。陽光下,真好看。
“出獄”于我這種朝九晚五的人而言是非常陌生的詞,這個人調動了我余生全部的好奇心。所以在他小心翼翼提出搭便車時,我爽快地答應了。
“你為啥進來的?你先別說話!讓我猜猜……情殺!不不不,殺了人你不可能這么年輕就出來。那一定是,情傷?我用詞兒不準對吧,情傷誰都受過,哈哈哈哈?!?/p>
他坐在副駕駛上,沉默,羞赧,在我們經過第一個路邊的公交站牌時他欲言又止。他想下車,大約又怕不禮貌。他氣場孱弱,目光凌亂得像秋風里的枯枝敗葉。
“說吧,你身上發生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兒?!”我逼問他。
原來是經濟案。他被判了3年,車子房子全部抵債,新婚妻子打掉2個月的胎兒和他離婚,他的父親在他服刑期間因癌癥去世。
我有些不好意思:“真慘……”他卻豁達地表示自己已接受現實,繼而問我這三年來外面的變化。
我又立刻變得眉飛色舞起來,滔滔不絕地講述物價的飛漲和相親節目的白熱化。慢慢地,他也調整了自己的狀態能夠融入談話了。再度經過公交車站時,他連看都沒有看。
我把他送到一家養老院,他患了老年癡呆癥的母親住在這里。他戀戀不舍而充滿感激地問我:“我叫楊豎……能留下你的電話嗎?”真是生命不息,艷遇不止。
我沒精力和人玩白手起家的橋段
幾天后,我正在相親,接到楊豎的電話。他說明天要去求職,很緊張,想和我聊聊天。
而此時我的相親對象是一朵大奇葩,我正百無聊賴恨不得插翅而飛。于是我語速飛快:“等著,我馬上過去?!?/p>
楊豎對我飛赴現場非常感動。知道他沒錢,我還請他喝了小資的卡布其諾?!皠e怕,”我笑著拍拍他的肩:“既然上帝已經把你的一切都拿走了,你就可以從零開始,心無旁騖。”我又順便給他講述了喬布斯的傳奇故事——每個人都犯過錯,他還不是制作過某種電話機偷取電話費,還騙合伙人的錢,可瑕不掩瑜,他成了蘋果之父。我吧啦吧啦,像知心阿姨,像長者,像牧師。他感到溫暖,目光漸漸柔和安靜。而我也享受這樣的感覺,我帶領他弱小的心在他風雨飄搖的人生中航行。我不僅是他的舵手還賜予他力量。
喝完東西我客氣地提出送他回家,他不肯,說老讓我送沒尊嚴。我不再殷勤:“好吧,我等你東山再起買了好車,接我送我。”
他快樂了一下,像火花在黑暗里迅速隱沒,留下溫暖的光暈。
第二天,我幾乎忘記了他求職的事,晚上他發短信來,說求職失敗。他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全是些求職的細節,分析自己首次失敗的原因等等。
而此時,我正和閨密們坐在一起,聽她們歡快地描述怎么勾搭法國帥哥。楊豎在短信里透露出小題大做的深情和鄭重,使我有些恍惚。我的世界里有死黨損友,有各色男人追求,有各種奇葩相親大戲,有動動手指就會齊聚一堂爭做麥霸的鳥獸。而他,只有我。
和這群瘋子四散后,我很無聊,干脆去找楊豎。他租住的房子確切地來說是一間老式小區的儲物間,一張床緊挨著寫字臺,加上一個帆布衣柜就是他的全部家當,上衛生間要走5分鐘的路。
一個人竟然可以從風光無限忽然跌落到這般田地。我一時沖動:“你如果需要錢,我可以借給你?!?/p>
他非常感動,說不用。他看著我的側臉,搞得我不敢轉頭,竟然也漸入佳境起來。慢慢地他扳過我的臉,細細地開始吻我。他的舌尖剛開始是有點自卑的,怯懦的,試探的,漸漸就燃燒起來,變得熾烈而魯莽。一個情感和身體壓抑了三年的男人,瘋狂起來可怕得像個少年。他用力擁抱我,用干涸的身體汲取著溫柔的情感。
之后他輕輕撥開我的頭發,看定我的眼睛。他的眼眶竟然濕了。做個愛而已,至于這么感動嗎?發現我很不嚴肅,他生氣,掐我。
“不準笑!”他大聲說:“我愛你!”
我感動了一下。可很快我就有點清醒后的懊悔。楊豎,明顯不是一個可以結婚的對象,至少短時間內不是。我已經老大不小,戀愛要講究快準狠,我才沒有精力和人玩白手起家的感人橋段。我后悔又玩弄了自己的感情。
所有的驕傲和優雅蕩然無存
我如常相親,走馬觀花,偶爾應楊豎的邀約去他那兒度周末。他的生活是如此不帶勁,連去吃西餐都是奢侈。他長久浸泡在失意當中——以前的朋友撞見了裝沒看到啦,有行李在前妻那兒但是她態度冷漠地說扔了啦,他找工作屢屢受挫啦。我受到負能量的消極影響,開始唾棄自己怎么找了這樣的情人??墒歉星楹蜕眢w的空窗期,真的是很容易犯錯啊。
初冬的一天,我出差半個月回家,楊豎又約我。我不想再去他那個沒供暖的破地方了。我說:“你到我家來吧。”楊豎驚喜萬分:“真的?可現在就見你父母不是時候吧?”我沒好氣:“他們串親戚去了?!彼徽院芟矏偅骸昂玫暮玫?,我馬上去?!蔽腋杏X到他的理解是,這預示著我們的關系又走近了一步,我又有些反悔。
楊豎很快來了,看得出刻意打扮了一番,還買了些腦白金什么的的可笑禮物。他拘謹而開心地站在門口:“我能進來嗎?”
“家里沒別人,別裝得人模人樣的?!?/p>
他也笑,沖上來就啃我的臉和頭發。我推他,推不開,一下子也燃燒起來。嘿咻過后,我們大汗淋漓地穿戴規整,裝成普通朋友的樣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以免我父母忽然回來。放在茶幾上的Ipad提示有短消息,是微信。
我點開,朋友說:“上次給你介紹的那個男人怎么樣了?人家對你挺有意的哦!”楊豎坐在我邊上,我想這正是向他表態的時候。于是我對著Ipad大聲說:“還可以,有待進一步交往,謝謝你啊!”
然后我若無其事地繼續看電視。
旁邊很靜,卻很沉,像一團黑云慢慢壓下來,卻又什么都沒有發生。我不想回頭去看。過了許久,Ipad又提示微信,我伸手去拿。
猛然,楊豎跳起來將Ipad搶走,他漲著通紅的臉沖我咆哮:“你們還想說什么?”
我被嚇了一跳,沒想到他反應這么大,還憋了這么久才對我咆哮。我覺得有點可怕,我看著他,想舉重若輕,于是我裝作無辜地問:“怎么了?”
“怎么了?”他用巨聲反問,突然一把拎起我,像抓小雞一樣把我抓到窗戶邊上。我們家在28樓,他推開窗,凜冽的風一下子灌進來,我不寒而栗:“你要干嗎?”
他把我放下來,面對著他的臉。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的表情,鐵青,絕望,含著眼淚,像要下某種決心。天,他醞釀了多久?我顫抖起來,所有的驕傲和優雅蕩然無存,我毫無姿態地哀求起來:“楊豎,你千萬別胡來??!你想想你和我在一起損失過什么嗎,你一無所有我還肯陪了你這么長時間,我甚至還想借錢給你……”
聽我念叨著,他的身子慢慢松弛下來,“我真想殺了你!”他的眼淚掉下來。顯然憤怒已然化為悲傷。我如釋重負,全身的冷汗被風一吹,此刻正噼哩叭啦在結冰。我想在他推開窗戶的那一瞬間,他是沖動的。但是此刻,他清醒了。
“楊豎,我知道你不是個壞人,我也不是,我們之間沒必要弄成這樣……”我希望好說好散,別整得苦大仇深?,F在我才真正理解一句至理名言“光腳不怕穿鞋的”,他一個走到絕路上的男人,他怕什么?
他疾步走回茶幾,扯了兩張餐巾紙擦臉,然后頭也不回地去開門。只聽門一聲巨響,我打了個寒戰。
我幾乎不敢相信就在一分鐘前,我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而這,緣于我毫無所圖地和一個落魄的男人上床了。
我需要他的饑渴和迫不及待
我癱軟在沙發上,很崩潰,想哭。更可笑的是那個人,他一定也正在回去的路上大哭。因為他在人生的絕境遇到我,他一無所有所以牢牢抓住我,他以為他抓住了生命最美好最溫暖的愛情,他把我當作他人生的全部希望,很抱歉我讓他絕望了。
那一刻我覺得我們倆都很該死。
房間里空蕩蕩的,鞋柜上面放著他拎來的腦白金和兩盒給老人的營養品。我忽然想起他是一個吃牛肉拉面都不舍得要牛肉的男人,這些禮物沒準兒是他借錢買來的。
我的內心如油鍋翻滾。是的,我不應該褻瀆一個絕路上的男人,可是我為什么容易和這種看上去可憐的人走到一起?在遇到他的最初,我曾以為那是女性的一種情懷。現在我才慢慢有所頓悟,其實我忽略了自己的內心,那并不是母性的泛濫,博大的同情,而是我需要他的饑渴和迫不及待,需要他對愛情的鄭重和把我放在生活中最重要的位置,以此證明非我不可一世的價值。
這個浮躁的社會,感情的泛濫和隨意已經讓我的這種價值逐漸彌散,只有那個特別的、饑不擇食的男人,才能輕易圓滿它。
而他需要的是希望。對全新生活的希望,對陌生社會的希望,對余生情感的希望。
我們在彼此的需要里,越滑越遠。
那不是健康的愛情。它終于在陣痛后結束,教會我再也不要以一顆絕無恭敬的心染指一個絕路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