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車的詩

擁有的

我要忽略細節，我只說這些大山、大河

這些大地，大地上的草、樹、花

大地上的動物們，在陽光下生活

在月光里做愛，夢見仙人

我要由遠及近，從星星開始

到云，到風，到炊煙

從童年的金色到掉在桌上的一根頭發的白

中間的時光一輛馬車就全部運走了

我要改變散漫粗疏的毛病，記下每日的所得：

鳥啼、蟬鳴，蔬菜瓜果的長勢

蟋蟀到我床下的日期，撿到的殘句

包括一朵白云在我窗外逗留了三分鐘

我要仗義疏財，把錢全部花光

但要像守財奴一樣將這些高利息入賬：

魚在水中游，鳥在天上飛，蟲在地上爬

我，在大地上走，背著一本欠賬簿

路 邊

那些山向后、向天邊退著

退出綠，退出青，只保留住遠黛

留出位置來

給花兒，給草，給稻田，給樹

給我想象里的絲綢

它們倒退的速度極慢極緩

你需要用樹的眼睛來看

用草的眼睛來看

用莊稼的眼睛來看

這就看到，河順勢過來了

水趁機過來了

風，繞過這空曠，吹皺隱藏在心里的湖

這就看到

群山，向后、向天邊退著

退出綠、退出青，退出紅黃藍

退出我最喜歡的紫

留出位置來，在路邊，給我

給我這個無法在路上停下來的人

建造一座大于蝴蝶的城堡

與樹交談

隨便走近一棵樹，不必打招呼

你可以問它在風中的感受

告訴它預報中的秋雨，南飛的大雁

如果是株老槐，它或許會講起

唐朝的仕女，聲音突然溫柔下來

如果是棵桑樹，這是我最喜歡的

自然會說起蠶絲，談到秦羅敷

你們不妨談談身體

身體里的傷，精神里的疤痕

問它們搬運綠的動因，問它們

陽光收藏了幾許

它們是不是沒有寂寞的時光

你看，鳥兒、蟬，小小的螞蟻、蜘蛛

與它們構成了一個多么龐大的社會

你當然也要告訴它們你的心思

比如你醉了，比如你想發瘋

比如你想如它們那樣，伸出千萬只手掌

但最終一無所有

與樹交談，不必有約在先

不必衣冠楚楚，不必帶什么禮物和名片

只需要將所有的戒心去除

去掉機心，去掉戒心

你如果忘情的話，不妨到鳥巢里就座

天 堂

我的天堂不必過大，數畝良田即可

冬天種麥，夏日播玉米，水稻一年收一季

荷塘一片，潔白的荷花就是天使

一個個凌波微步，將月光

織成了我的紗帳

里面是我的睡美人，為她掩上門扉

而我肩扛鋤頭，頭戴斗笠去鋤禾

下雨天就披上蓑衣，是西河灘的葦葉做的

當然還要種幾株樹和水果

石榴是我的最愛，還有棗子和桑樹

蔬菜就是常見的黃瓜、西紅柿和豌豆

桃花就不要了，它太過艷麗

就種兩壟竹子和三徑菊花

雞鴨是有的，不必成群，羊上百只

我一搖動鞭子，它們就成了云，飄向遠方

糧囤三個，倉房一座

出行的時候，套上牛車，牛鈴叮當響……

我對天堂要求真的不高

惟一的難度是：我如何回到晉朝

與靖節先生為鄰，不為五斗米折腰

我的夜空

不需要繁星滿天，幾十顆就夠

自然，太白金星是要有的

織女和牛郎也不能缺席

而且，織女織布的聲音我要聽得分明

而且，牛郎擔子里除了他們的兩個娃娃

還有我剛剛分娩的想象

我要的銀河是真正的河，能夠

聽得見水流淙淙

我可以一直游到神話的源頭

月亮一定要1969年前的那枚

沒有被人的腳印弄臟

月桂樹下，我與吳剛對飲千盞

嫦娥懷抱著玉兔，睡在了我的詩里

如果我困了，可以任意選一處

星光照不到的地方

一睡就是萬年，不管地下幾度滄海，幾度桑田

與黑，真正的黑，純粹的黑，融為一體

惟有一顆冰心，隨著呼吸翕動

暴露了我的位置

被一顆流星擊中

跌落塵間，恰巧落在一朵裂開的棉桃里

隨后，赤腳回家

北斗七星是我帶回來的鑰匙

騎 士

我要披一副鎧甲，但

不是青銅的，更非鋼制

木質的即可

外涂一層月光

我執的矛

與高粱不是相似，而是一模一樣

胯下的馬是一匹瘦馬

同一只螞蚱相差無幾

奔著奔著，就被風吹了起來

與云一起被卷到了漢朝

我的盾是翠綠的荷葉

美人自然是荷花

這位我心儀的貴婦

躲在了陰涼之下

入眠。我為了不打擾她的甜夢

只好隔著幾個朝代

遠遠地輕喚她的芳名

你看，我不披堅也不執銳

沒有跟班，沒有傳奇

在鋼鐵的森林中

我用詩句建造著我的城堡

一平米造價一噸陽光三頃月華

沒有門，沒有窗，更沒有鑰匙

——對，就這些，向豌豆公主、黃蜂陛下報告完畢

六 月

最早飛起來的，不是鳥，不是昆蟲

是一棵麥子，偷偷地，與風結盟

然后是兩棵、三棵

最后所有的麥子，這塊田里的，那塊田里的

都飛了起來

風，一波一波地

推著它們

它們黃金的翅膀好大，不停起伏著

你無法阻擋它不飛

你無法阻擋蚱蜢、七星瓢蟲

黃蜂、黑白蝴蝶，還有小若芥子的 蟲

跟著這麥田一起飛

它們的目標一致，方向一致

節奏一致；它們緊緊貼著地面

不出聲地飛，使出全力地飛呀，飛

我本來在田邊走著，

后來，竟也弱不禁風

倒臥在一只疾飛的布谷鳥的翅膀上

幫它，將每行四粒的音符

一把一把撒下

落日下

該回家了，你趕著你的羊

我驅著我的牛

東北風吹著，不大不小

飲煙彎成一鞭子

將幾十朵云趕到村子那頭的

小梅家去了吧？

太陽正脫下紅紅的內衣

在小河里涮了幾把

就丟入了草叢中、莊稼棵里

你的羊，我的牛，多么溫順

大地上的花，草，莊稼，樹木，多么溫順

你和我，多么溫順

落日，從我的牛背上躍下

騎到了你的羊背上

搖搖晃晃，然后跌落到了那一邊

大地抖了一下，天，磕破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