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齊喜三
自鴉片戰爭之后到民國初年,我國出版業經歷了一個極為艱辛的過程。原有的出版格局被打破,在新舊文化劇烈沖突的夾縫中,出版業開始了近代化的步伐。作為中華民族近代化的側面反映,晚清出版史與這一時期的社會狀態相互映照,我國的出版業也因此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代。[1]在這一時期,尋求變革和出版自由是出版事業最為緊迫的事務——傳統出版業并未消亡,新式出版也未成為中國出版業的主流。在這種情況下,清末的出版思想就呈現出了雙向發展趨勢,一方面是追求新式出版中表現出來的強烈的出版自由傾向,一方面是對舊式出版的極力維護,試圖通過原有的法律體系對出版自由進行約束和限制。實際上,作為我國封建社會的最后一個朝代,清朝前中期的言論自由依然取決于君主的英明,而隨著封建專制的日漸嚴厲,對言論的控制也達到了極點,文人一心考據無心實務。直至清朝末年,在西學不斷傳入和我國思想家、學者國外游歷的雙重作用下,以出版自由為主要表現形式的言論自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與此同時,清朝統治者卻試圖對其進行限制,實踐中與出版業對抗的國家法律屢見不鮮。本文以此為視角,對清末出版思想中的自由與法律規制問題進行系統研究。
清末的思想家和學者對社會發展脈絡有著良好的把握,在對我國和西方國家的社會運行模式進行了綜合的考察之后,得出了重要的思想主張。尤其是在接觸到西方的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之后,對于中國也應該體現言論出版自由的愿望更加強烈。在清末時期,洪仁玕是較早提出在中國設立報館并認識到報館重在監督的思想家之一(《資政新篇》)。鄭觀應也建議當時的中國應該設立報館,以此形成對官吏的監督,對于因意見分歧導致的報館詆毀等,建議通過官方處理,而不是通過其他方法影響輿論的正常傳播。[2]郭嵩燾在出使英國后曾經感嘆道:西方國家的一切社會事務,都會通過報紙的形式公之于眾,并以此展開議論和辯駁;在執政黨看來,以報紙上所載的言論為參考能夠更好地促進社會事務的處理,如果政府的行為有悖常理和法理,將會受到來自社會的廣泛關注和攻擊,使其不敢恣意妄為。[3]而對于報館的職責,梁啟超對其進行了準確的界定,他認為報館的職責只在于“監督政府,引導國民”。對于報館和政府之間的關系,梁啟超是這樣認為的:報館并非政府的臣屬,與政府是平等的,這是因為政府的存在便是受到了國民的委托,是國民的雇傭罷了,而報館代國民發表言論,因此兩者之間并不存在高下之分。從這個角度講,報館應當作為人民的代表實現對政府的監督與批評。
在清朝末年,如何通過發揮法律的作用實現對言論自由的保護得到了較高的重視,嚴復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從法理學的視角出發,對法律限制言論自由的錯誤和不合理之處進行了證明,就當時的論述本身而言,是和現代法理學的要求相符合的。在其論述中我們還得到了這樣的信息:法律的存在只適宜對個人行為的懲罰,而不能懲罰人的思想,否則個人的思想將被束縛,言論將被禁錮,國家的民主也就蕩然無存。[4]甚至在當時,一些革命派的思想家也對此持贊成態度,認為社會公眾的思想自由、言論自由是與生俱來的,國家及任何組織和個人都不得無理干涉。無論是人的思想、言論還是著作、印刷本,只要是“發表于外者”都“為法律上之目的物”,只要不侵犯法律的權限,國家就不應該對其加以干涉。這一論點和嚴復的主張是相一致的,也似乎更具體了些。
至清朝末年,由于多種強大因素的持續作用,政府對言論的控制能力不斷削弱。在這種情況下,清政府不得不“識時務”,改變其以往對出版自由的態度,轉而為出版言論自由的實現和要求做出了一定的讓步,這一讓步拉開了我國近代出版史上出版自由的大幕——《大清著作權律》于1910 年12 月18 日面世。[5]這部前所未有的、標志著著作權得到社會認可的法律在當時得到了出版界的普遍歡迎,即便是在半個世紀之后的我國臺灣地區,著作權法的制定依然以此為藍本。在這部法律中主要體現了以下內容:①對文藝、圖畫、帖本、照片、雕刻、模型等客體進行保護;②在作品創作完成之后,需要將兩份樣本提請民政部門注冊,并經此獲得著作權保護;③著作權是作者的終身權利,其繼承人能夠繼續持有該權利30 年;④對合作、編輯、委托、口述、翻譯等作品的著作權利的歸屬進行了明確的界定;⑤對私自獲得著作權的作品進行打擊和懲處,嚴禁翻印、仿制、假冒、割裂或者篡改原著作等行為,否則將給予處罰。此外,該法律還對某些不能獲得著作權的作品和所謂的“公共作品”進行了規定。[6]可以說,該法律的出現充分地體現了清末的出版自由,并對中國出版業的發展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在“西學東漸”和“東學西漸”的交互過程中,清末的出版業在文化的沖擊下,得到了不同層面的發展。除《大清著作權律》的面世標志著近代出版自由的正式確立之外,在出版物領域也表現出了對出版自由的寬松。在這一時期,各類新型出版物開始出現在了出版流通流域,國家主辦和地方主辦的報紙、雜志開始大量涌現,各類圖書極大地豐富了出版市場。[7~9]尤其是新式印刷術自西方國家傳入我國之后,報紙、雜志印刷的效率和規模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改善,隨后,圖書出版領域也應用了這一技術,使得圖書的出版發行效率得到了顯著的提高。此時,尤為需要得到關注的是一些成為標志性的、與現代出版業緊密相連的新型出版物,它們是新型教科書、新型工具書與連環畫,這些出版物的問世將我國出版史上出版自由的主體再一次進行了擴展,以往的出版自由主體為個人,而此時已經包括了出版機構等組織,具有現代出版自由主體的全部意義。此外,在古代字書、類書、書目的基礎上,由于社會發展的需要,報刊索引、字典、辭典、表譜、輿圖、年鑒、手冊等出版物相繼問世,這些出版物很快贏得了讀者與社會的認可,發行數量十分可觀。
大量新型出版物的出現需要出版機構的基礎性工作,因此,在清朝末年,除官方出版機構得到了巨大的發展之外,為了滿足出版市場的需要,民辦出版機構迅速崛起,在社會發展中的作用不斷得到體現,甚至有些民間出版機構經過長期的堅持和成長,最終成為新中國出版界的“元老”,在現代出版事業中繼續發揮著重要的作用。[10]之所以會在這一時期出現大量的民間出版機構,一方面是當時各類政治思潮的不斷涌現,來自西方的科學文化得以在民間流傳,它們不但包括宗教、自然科學與應用技術方面的內容,還大量地涉及文學藝術作品等方面;另一方面,民間出版機構的興起正是對出版自由的一個重要體現,只有允許了社會公眾的出版言論自由,出版物才能夠得以出版和發行,出版機構才可能源源不斷地向社會提供出版信息。在這期間,值得關注的另一個事實是,大量的民間出版機構將西方近代哲學與社會科學也引進過來,并通過出版物的形式為社會公眾所了解,馬克思主義就此傳入中華大地。
歷史的發展從來不會停頓,我國社會進入清朝末年,近代化便已經是大勢所趨,由此呈現出的面貌與以往大為不同,對社會變革的催化作用更為明顯。在當時復雜多變的社會環境中,出版作為時代變遷的晴雨表,[11]從不同的層面為清朝末年我國社會的發展和變革提供了強大的精神動力,推動了社會的發展進程和向更高等級社會的過渡。可以說,在清朝末年的“最后階段”,全社會中的個人和群體,各個社會階層、階級黨派,都能夠通過出版書刊宣傳和表達他們的政治思想,即便這種行為會遭遇一定的風險,但出版自由的目的最終實現了,出版對社會變革的“催化劑”作用在當時得到很好表現。[12]
清朝末年是創制出版法規的關鍵時期,中國正在發生著或者醞釀發生著一個重大的政治轉變——由一個君主專制國家向君主立憲國家過渡,這種通過自上而下的形式“主動”完成的轉變對出版業的約束是在第一時間實現的。在這期間,《報館暫行條規》在全社會發布,但是這一條規卻全面符合了君主專制國家的立法程序,并未與“立憲”有多大的關聯,其專制和獨裁的特點是十分顯見的,增加了對出版自由的約束力度。此外,《大清報律》的面世也是如此,不同的是,該法律中似乎體現了更多的“民主”,無論是參與人數還是參與的部門數,都前所未有地增加了,法律規范的完備性與可行性得到了加強。即便是到《欽定報律》制定時,情況也只是發生了些微的變化,比如,國民代表具有了審議法律草案的權力,一種由專制向民主的轉變似乎已經顯現,國民的出版自由能夠在法律的框架下得到保護。但是,實際情況并非如此,比如,資政院在立法體制中并非處于核心位置,皇帝還是具有最終的決定權,這樣的立法體制不過是稍帶了一些民主色彩而已,于真正的民主、真正的出版自由相去甚遠。
在清朝末年,對出版自由的規制極為嚴厲,相關的法律層出不窮。比如,與政府和社會公共相關的報道要經過政府的允許后才可以為社會公眾所知,否則任何信息都將被禁載和限制,出版自由的處境極為艱難。在《報紙條例》《修正報紙條例》和《出版法》等法律中有這樣的規定:任何報紙不得登載外交、軍事及其相關政務的信息;與訴訟有關的事實或者禁止旁聽的會議事件不得報道和出版。實際上,這些被“禁止”的自由是可以“解禁”的,那就是要得到政府的允許并按照政府的意愿去報道,對于政府不愿人們知道的信息,媒介不得報道和出版,否則按違法處理。此外,這相關的法律中,還對發行人、編輯人與印刷人的年齡做出了規定,非“年滿三十歲以上”者不被允許。[13]通過以上這些規定可以看出,清末的出版制度是近代以來世界范圍內最嚴苛的出版許可制度,公民的出版自由受到了極大的限制,憲法賦予公民和媒介的法定權利被人為地取消了,出版自由的實現已經失去了必要的條件和機會。
通過前文的分析可知,清朝末年的出版自由受到了極大的約束。從法律概念的角度來看,這一時期國家對出版業的限制是有其極為復雜的歷史原因的——社會處于變革的敏感期,任何言論都有可能最終醞釀成改變政局的力量,對出版自由加以限制是保全自身利益的需要。但是,當我們對西方國家政權更迭期的報律和出版法進行分析后發現,一些國家并未像清末政府一樣對言論進行禁錮,而是采取了更加開放的措施,始終將社會公眾的出版自由、言論自由視為人的基本權利不去剝奪。可見,與當時的西方國家相比,清朝末年與出版相關的法律存在著事實概念不清的情況,模糊了出版自由的界限,扭曲和否認了出版自由對社會發展的促進作用。
清末時期面對作為舶來品的“民主”“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統治者一方面不得不積極進行改良和吸納,另一方面對于危及皇權政體的不利影響始終耿耿于懷,禁錮和壓制出版自由也就順理成章。自由和壓制的矛盾一直沒有得到有效的解決,曲折前進的步伐始終沒有停歇過,繁榮的出版自由和極端的許可已經成為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作為古已有之的行業,出版業在清朝末年完成了向近代的轉型,實現了與近代中國社會與文化發展的同步。在清朝末年社會變革的特殊歷史時期,皇權政治逐漸走向沒落,面對岌岌可危的嚴峻形勢,西學東漸與君主專制的矛盾始終難以平衡。在這種對抗與沖突中,客觀上為出版自由的外化提供了動力和源泉,同時面對涉及政府、外交、軍事、社會公共事務的重要信息的披露和傳播,相關法律仍然做出極其嚴格的規制和限制,決策者和管理者依然牢固把握著傳播的意圖和效果。盡管如此,清朝末年的出版業為整個清代的出版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它并未因文化專制主義而銷聲匿跡,而是越發顯示出了其蓬勃發展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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