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恩施招商陷阱

文 《法人》記者 曹天健

湖北恩施地方政府敲鑼打鼓招商引進的一家企業如何在一夜之間被掏成了空殼公司？

某些政府官員和法官在其中顯然扮演著并不光彩的角色，這無疑凸顯了落后地區的招商邏輯和發展困局

投資人賈長勇告訴記者，當年就是“銅盆水森林公園五十年經營權”等項目吸引他到此投資。如今，“銅盆水森林公園五十年經營權”等項目早已化為泡影，銅盆水森林公園已變成恩施州公安局培訓基地。 曹天健 攝

“我們真是太天真了，以為恩施這種欠發達地區會有很多商業機會，竟然被官員的謊言所打動，從廣東跑到恩施來投資，結果卻掉進了一個精心編制的陷阱?！睆V東商人賈長勇似乎忘記了眼前的烈日酷暑，剛下飛機就匆匆趕往《法人》記者在恩施所住的賓館。

賈長勇說，表面上看，是一個叫鄒軍的人設計掏空了他們在恩施投資成立的公司，但實際上鄒軍背后還站著恩施當地的權勢人物?！班u軍侵占公司資產，我們報警了，檢察院也起訴了，但恩施市法院居然依據一份偽造的《股東會決議》和《授權委托書》（經刑事司法鑒定系偽造）宣判鄒軍無罪，這天下還有公理嗎？”賈長勇說。林業局長親陪考察投資項目 廣東商人不知噩夢降臨

與賈長勇一起到恩施投資的廣東商人李慧君回憶，2006年5月，原籍廣東的恩施商人鄒軍聯系在廣東發展的湖北恩施籍人賈桂章、賈長勇等人，推介恩施州林業局招商引資的“恩施銅盆水森林公園50年經營權”、“恩施鳳凰山畔山茶社開發及經營”、“恩施林科所房地產開發”三個項目，并大肆吹噓這三個項目的投資價值，希望能共同在恩施投資合作。

其后不久，賈桂章、李慧君等受邀來到恩施，在恩施土家族自治州林業局局長瞿建平和鄒軍的陪同下，實地考察了恩施的投資環境和上述三個項目。

“考察過程中，瞿建平稱這三個他主管范圍內的項目辦好手續易如反掌。在考察銅盆水森林公園項目時，我們發現森林公園內的賓館等部分已被恩施州公安局租用，瞿建平說，讓公安局走容易，其他地方是公安局厲害，可在恩施地區是他主管的林業局厲害。正是由于瞿建平的林業局長的政府官員身份，讓我們信以為真?！崩罨劬嬖V《法人》記者。

“他們回來后給我看恩施領導陪同考察的照片，講述他們在考察項目時當地官員作出的種種許諾，描繪的投資前景，作為長期在外工作的恩施籍人，我們完全被打動了。”賈長勇說?？疾旖Y束之后，賈桂章、李慧君經與賈長勇等商議，決定和鄒軍共同設立公司投資開發三個項目。

2006年7月4日，由賈長勇、鄒軍、伍婉秋（另一廣東投資人）、李慧君、賈桂章、鄒波（鄒軍胞妹）共同籌資注冊成立了恩施市匯澤投資有限責任公司（下稱“匯澤公司”），注冊資金1200萬元。

在工商部門登記備案的《恩施市匯澤投資有限責任公司章程》顯示，匯澤公司的經營范圍為房地產開發、旅游；礦產資源的開發投資以及國家政策法規允許的各類實業的投資。匯澤公司股東共六名，各股東出資額及出資比例為：賈長勇認繳300萬元，占股份的25%；伍婉秋認繳252萬元，占股份的21%；鄒軍認繳252萬元，占股份的21%；李慧君認繳204萬元，占股份的17%；賈桂章認繳96萬元，占股份的8%；鄒波認繳96萬元，占股份的8%。實際上，各股東實際到位資金1060萬元，鄒軍實際認繳100萬元。

匯澤公司由鄒軍擔任法定代表人、總經理。

至此，由恩施州林業局長“主管”并親自招商引資的“恩施銅盆水森林公園50年經營權”等三個投資項目已經確定，為開發項目設立的匯澤公司業已設立，接下來項目開發實施指日可待。

然而，賈長勇、李慧君、賈桂章等人并不知道，在恩施的投資噩夢已悄然降臨。上千萬投資款被“挪用” 匯澤公司成空殼

2006年9月4日，就在匯澤公司成立僅僅兩個月之后，匯澤公司法定代表人、總經理鄒軍在并未得到匯澤公司股東書面授權的情況下，以其個人名義，用匯澤公司資金240萬元購買了來鳳縣四海貿易有限責任公司（下稱“四海公司”）65%的股權，并出任四海公司法定代表人、總經理。

令人詫異的是，在轉讓方為四海公司宋孝海、受讓方為鄒軍個人的《股權轉讓合同》中竟然載明，“本合同簽訂后受讓方將股權轉讓款壹佰叁拾肆萬伍仟零伍拾伍元（1345055.00元）提存于恩施州林業局，待公司股權轉讓變更登記在工商局辦妥后支付給轉讓方?！备猩跽?，瞿建平還在該《股權轉讓合同》落款位置“見證方：恩施州林業局”處，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并加蓋了恩施州林業局的公章。

圖為2006年廣東投資人賈桂章（右二）、鐘國英（右三）等到恩施進行項目考察時，時任恩施州林業局長瞿建平陪同考察（記者翻拍照片） 曹天健 攝

同年11月16日，鄒軍再次將匯澤資金700萬元匯入由他擔任法定代表人、總經理的四海公司，將四海公司注冊資本由420萬增資至2000萬元。工商登記顯示，鄒軍出資1100萬元，占注冊資本的55%；原四海公司股東宋孝海出資700萬元，占注冊資本的35%；賈長勇出資200萬元，占注冊資本的10%。

2007年5月7日，鄒軍、劉化與宋孝海簽訂《股權轉讓合同》，宋孝海退出四海公司，鄒軍將工商登記變更為鄒軍出資1400萬元，占注冊資本的70%；劉化（非實際出資人）出資400萬元，占注冊資本的20%；賈長勇出資200萬元，占注冊資本的10%。

2007年7月24日，鄒軍將匯澤股東實際到位的資金余款20萬元匯入四海公司賬戶。

2007年7月27日，鄒軍將其認繳的匯澤公司資金100萬元由恩施當地一家公司轉至四海公司。此時，匯澤公司各股東實際到位資金1060萬元被鄒軍全部挪用，用于其個人經營。

而此刻，吸引匯澤公司投資人的所謂“恩施銅盆水森林公園50年經營權”等項目早成太虛幻境、過眼煙云。

“作為匯澤公司的法定代表人，鄒軍掌控的上千萬投資從一開始就沒用于項目開發，而是跑到距離恩施市130多公里偏僻的來鳳縣，在恩施州林業局長的‘見證下’以個人名義購買四海公司的股權。拋開鄒軍是否挪用資金不談，作為國家公職人員的瞿建平因何要出面‘見證’這一交易——并要求受讓方將股權轉讓款提存于州林業局？瞿建平和四海公司原法定代表人宋孝海到底是什么關系？”直至今日，李慧君對此依然迷惑不解。

投資人報案 是挪用資金還是職務侵占？

2010年3月10日，廣東投資人賈長勇、其胞弟連煉（隨其母姓）等在初步掌握了鄒軍偽造匯澤公司《股東會決議》及《委托書》——先后擅自動用匯澤公司資金1060萬元以個人名義收購四海公司，并將四海公司虛假增資2000萬元，同時將四海公司股份70%登記在自己名下之后，向恩施州警方報案。

賈長勇身后，鄒軍處于被關押等待判決之中完成過戶交易的土地上，開發商正在加緊施工

2010年7月29日，鄒軍被刑事拘留，同年9月4日，鄒軍因涉嫌挪用資金罪被依法逮捕。同年11月3日被取保候審。2011年12月14日，鄒軍因涉嫌職務侵占罪被執行逮捕。

警方查明，犯罪嫌疑人鄒軍擅自動用公司資金以個人名義收購四海公司并將該公司70%的股份登記在自己名下，并長期按該股份行使公司權力掌控公司，排斥匯澤公司其他股東參與四海公司管理，拒不到工商部門恢復匯澤公司其他股東在四海公司的股份。2010年11月3日被取保候審之后，于2010年12月22日，2011年3月28日兩次以自己占有四海公司70%股份的身份組織召開股東大會，并通過兩次《四海公司股東會決議》，修改《公司章程》，授權新的法定代表人和執行董事對公司的資產及其生產經營決策等重大事宜具有處置權。

警方還查明，鄒軍多次挪用匯澤公司資金累計達一千余萬元歸個人使用、借貸給他人使用、進行營利活動，獲利達十余萬。比如，將本該匯入匯澤公司驗資賬戶的其借貸給恩施天寶典當公司的100萬元仍然借貸給天寶典當公司，并從中得利息13萬元；挪用匯澤公司注冊資本250萬元借貸給恩施州金殿房地產公司用于驗資，從中得利息2500余元歸個人使用；挪用匯澤公司注冊資本200萬元借貸給恩施市沐撫大峽谷公司用于驗資，得利息1700元歸個人使用；挪用匯澤公司注冊資本400萬元借貸給恩施市大中房地產公司用于驗資，得利息3400余元歸個人使用；挪用匯澤公司注冊資本165萬元借貸給中鐵十一局公司某項目部用作周轉金，得利息10000余元給自己使用，等等。

另據了解內情的人士披露，2007年5月31日，即鄒軍、劉化與宋孝海5月7日簽訂《股權轉讓合同》（偽造賈長勇簽名）之后不久，雙方又簽訂了《股權轉讓合同補充協議》（再次偽造賈長勇簽名），協議約定全部股權轉讓款為人民幣340萬元。協議竟然約定股權轉讓款的支付方式為：一、抵扣宋孝海借四海公司的借款203萬元；二、抵扣宋孝山（宋孝海弟弟）的借款及利息共計172851元；三、暫扣宋孝海辦理變更登記的保證金2萬元；四、剩余應支付的1177149元由四海公司以該公司的90550公斤桐油（每公斤13元）抵償。

也就是說，鄒軍、劉化未掏一分錢，憑借偽造賈長勇簽名，利用職務便利抽逃四海公司資產340萬元以購買本公司股權歸自己所有，完成了侵吞股權、虛構股東身份的違法犯罪行為。

2012年2月13日，恩施市公安局以犯罪嫌疑人涉嫌職務侵占罪及涉嫌挪用資金罪，將此案移送恩施市檢察院審查起訴。

2012年6月27日，恩施市檢察院經審查，以挪用資金罪對被告人鄒軍提起公訴。

法院以“證據存疑”判決被告人無罪疑有人背后操縱

2012年7月9日，恩施市法院開庭審理該案。

恩施市檢察院起訴書指控，2006年7月4日，被告人鄒軍邀約賈桂章、鄒波、賈長勇、李慧君、伍婉秋等人共同籌資注冊成立了匯澤公司，注冊資本為1200萬元，各股東實際到位資金1060萬元，鄒軍認繳的其中100萬元，其一直借給恩施州天寶典當公司使用，并收取利息。2006年9月4日，鄒軍在并未得到匯澤公司股東書面授權的情況下，以其個人名義，用匯澤公司資金240萬元購買了來鳳縣四海貿易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四海公司）65%的股權，并出任四海公司法定代表人、總經理。至2007年7月27日，被告人鄒軍將匯澤公司各股東實際到位資金1060萬元全部挪用，用于個人經營。在此期間，鄒軍于2007年1月4日將從匯澤公司匯入四海公司驗資的50萬元借給天寶公司使用，獲取利息。

被告人鄒軍辯稱，其動用匯澤公司資金是事實，但不是用于個人經營，而是在得到匯澤公司全體股東同意和授權以后，才以其個人名義并代表匯澤公司購買四海公司的股權；對外借錢也是因為與公司有業務往來。其行為不構成挪用資金罪。

湖北省公安廳刑事科學技術鑒定書、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司法鑒定意見書及送檢的檢材——鄒軍提供給警方的《股東會決議》、《委托書》

《法人》記者注意到，恩施市法院“（2012）鄂恩施刑初字第00170號”判決書有如下表述，“經審理查明，匯澤公司成立后，由于擬投資項目沒有得到具體落實，為了尋找投資出路，鄒軍在來鳳縣政府有關部門的撮合下，決定與來鳳縣四海公司進行聯合投資。2006年8月，鄒軍得到匯澤公司全體股東的實際授權，用匯澤公司的資金，以個人的形式與來鳳縣四海公司聯合投資 其事前得到了本公司全體股東的實際認可?！?/p>

2013年3月14日，恩施市法院作出判決，宣告鄒軍無罪。

“鄒軍的投資行為得到了全體股東的實際認可？簡直是笑話，股東決議、授權書經司法鑒定都是假的，偽造的，法院怎可以采信？”賈長勇在接受《法人》記者采訪時已怒不可遏。

賈長勇還向《法人》記者展示了一份有偽造的“賈長勇”簽名的《股東關于放棄優先購買權的聲明》，聲明說：“本人是來鳳縣四海貿易有限公司的股東，對于宋孝海欲將其在本公司擁有的全部股權轉讓給劉化和鄒軍，本人放棄優先購買權。本人放棄股權優先購買權的決定是無條件的和不會撤銷的，并承諾在股權轉讓過程中不反悔?！?/p>

“你看，這和鄒軍偽造的《股東會決議》、《委托書》及《股權轉讓合同》、《股東大會決議》等等簽名的做法如出一轍，經過公安機關司法鑒定，上面我本人的簽名都是假的。可不知是何原因，有何依據，法院就是不顧事實和法律，堅持要判鄒軍無罪！”賈長勇說。

恩施市檢察院以法院一審認定事實適用法律錯誤為由提出抗訴

6月22日，《法人》記者在恩施市檢察院公訴科電話聯系到該科易科長，了解案件進展，易科長告訴《法人》記者，恩施市檢察院已就此案提出抗訴。

據了解，恩施市檢察院在今年3月27日向恩施州中級法院提出抗訴，抗訴書認為，恩施市法院對鄒軍挪用資金罪一案判決鄒軍無罪確有錯誤。

一是判決認定事實錯誤。一審判決認定“被告人鄒軍在擔任恩施市匯澤公司總經理、法定代表人期間，以個人名義向來鳳縣四海公司投資1060萬元，其事前征得了匯澤公司全體股東的授權和同意，應認定該行為屬公司的集體行為”錯誤。

二是一審判決適用法律錯誤。一審判決認定被告人鄒軍將公司少量資金借給與其有業務關系的單位和個人是鄒軍職務內的職權行為，屬適用法律錯誤。根據《關于公安機關管轄的刑事案件立案追訴標準的規定（二）》，挪用本單位資金數額在1萬元至3萬元以上，超過三個月未還的，應予立案追訴。

據調查，恩施州公安局經偵支隊是最早受理該案（后將案件移交給恩施市公安局）的單位，6月23日，劉錦富支隊長在接受《法人》記者采訪時表示，他們在辦理經濟犯罪類案件過程中嚴格把握經濟糾紛與經濟犯罪之間的界限，該案經偵支隊受理后經過初查，發現犯罪嫌疑人有職務侵占及挪用資金行為，后經立案偵查，掌握了犯罪嫌疑人挪用資金及職務侵占犯罪的確鑿證據，最后以犯罪嫌疑人涉嫌職務侵占罪和挪用資金罪移送審查起訴，整個辦案過程完全依照法律程序進行。

對于法院作出的無罪判決結果，劉錦富坦言，公安機關偵查終結移送審查起訴之后，檢察院經過審查以什么罪名向法院提起公訴，法院如何判決，公安機關不能左右，但我們希望案件有一個公正的判決，以維護法律的尊嚴，維護企業和公民的合法權益。

《法人》記者在采訪中還獲悉，2011年12月14日，隨著鄒軍因涉嫌職務侵占罪再次被逮捕，其瘋狂銷贓的犯罪行為被揭露出來：此前鄒軍曾將四海公司所擁有的最大資產——12畝多商用地以2000萬元賣給有當地官員背景的開發商搞開發，鄒軍已收取開發商購地款700萬元，正在辦理土地過戶手續。隨著鄒軍被逮捕，土地手續被依法凍結，鄒軍的銷贓行為被迫終止。但該土地凍結截至2012年12月到期，由于法院超期未出判決，凍結到期后，鄒軍仍處于被關押等待判決之中。期間，恩施市檢察院曾發文給恩施市法院要求繼續凍結，但法院拒絕了檢察院的要求，使得土地過戶交易完成。

針對此案，中國社科院法學博士李銘在接受采訪時稱，從起訴書和一審判決書來看，鄒軍的行為應當構成兩個罪名，一是鄒軍挪用匯澤公司資金50萬元給其他公司進行營利活動，這一行為明顯構成挪用資金罪；二是構成職務侵占罪。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第十四條、第十五條規定，匯澤公司依法可以收購四海公司的股權。從全案可以得知，收購來鳳縣四海公司的全部資金均來源于匯澤公司，在收購行為完成后，四海公司是匯澤公司的全資子公司。被告人鄒軍作為匯澤公司股東、法定代表人及總經理，代表匯澤公司收購四海公司的股權后，將本應屬于匯澤公司的股權，轉移給自己或他人，并利用其所持有的控股權對四海公司進行管理和控制。在其他股東舉報而且公安機關立案偵查后，鄒軍在取保候審期間，又對四海公司的資產進行非法處置。因此本案中鄒軍的行為直接侵害了匯澤公司的財產權，損害了匯澤公司的利益，符合職務侵占罪的犯罪構成，應當構成職務侵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