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的決定

文 阿瑟·克拉克

危險的決定

文 阿瑟·克拉克

不幸的事故

為了滿足全社會電力供應的需求，康納電力公司決定將世界上第一臺超導發電機提前投入使用。這是一臺新型發電機，它的巨大定子線圈浸在液態氦中。低溫環境下，導線的電阻消失，所以它不僅效率高，而且功率很大。

超導發電機已進行了多次試驗運行，工作正常。為確保正式運行的安全，工程師里查德·尼爾遜再次走下放置電機的深井，對冷卻系統進行逐一檢查、抄錄溫度，檢查液氦是否滲出隔離層。

和往常一樣，一切正常。他用電話通知了中心控制室，然后收拾工具，準備返回地面。

這時，暮色正籠罩著大地，電力網的負荷不斷上升。供電中心命令超導發電機投入運轉，巨大的轉子在輪機的帶動下立即旋轉起來。尼爾遜開始爬上井梯，剛爬到一半時，電機中響起可怕的吱吱聲，空氣中立刻充滿了刺鼻的金屬臭味，電流強度急劇上升，中心控制室的儀表指針不停地擺動……突然，電機中迸出一道火光，接著是一片黑暗。

不久，井底又重現亮光，尼爾遜的助手快速來到井邊。“尼爾遜先生，你工作結束了嗎？”他喊道，“快上來，發生了什么事？”井底沒有任何回音。

“你受傷了嗎？”助手又問，但仍然沒有回音。焦急不安的助手沿著梯子爬了下去。他剛走到一半，就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氣球漏氣的響聲。

他四處張望，發現昏迷不醒的尼爾遜正躺在渦輪機外殼的腳手架上。

奇怪的病情

尼爾遜被急救車送進了醫院，醫生賽達遜對他進行了搶救，兩小時后尼爾遜開始蘇醒。除了皮膚有幾處擦傷外，尼爾遜感到頭還有點痛。經過檢查，內臟和骨胳、肌肉并沒有損傷，于是賽達遜便離開病房去照料其他病人了。

一小時后，護士長打電話通知賽達遜，說病人要求見他。

賽達遜走進病房，看見尼爾遜一副窘迫不安的樣子。“工程師先生，您好些了嗎？找我有什么事？”賽達遜問。

“我有些不正常……”尼爾遜喃喃地說。

“當然，您不必馬上出院，可以在醫院住幾天，公司不會扣您工資的，過幾天您就會正常。”

“我不是這個意思，醫生，”尼爾遜搖了搖頭，眼睛里閃爍著不安的神情，“我無法看報了。”

賽達遜立即斷定，由于腦袋受震，尼爾遜可能得了記憶失卻癥。

尼爾遜仿佛猜出了賽達遜的心思，繼續說道：“我認識這些字母和句子，但我所見的一切都左右對調了，可能我眼睛里有什么東西。”

尼爾遜向旁邊的護士要了一面鏡子，把鏡子放在報紙對面，看著鏡中的報紙，像正常人那樣，迅速地朗讀起來。任何人都可以表演這種技巧，賽達遜笑了笑，沒有打擾他。讀完報后，尼爾遜問大夫：“我患的是什么病？”

“沒什么，過幾天就會好的，好好休息吧。”賽達遜回答道，準備離開。

“我摔倒時，大概把右手壓著了，腕關節有點痛。”尼爾遜皺著眉頭說。

“讓我看看。”大夫彎下腰去看尼爾遜的右手。“不，是這只手。”尼爾遜抬起了左手。

“你不是說右手嗎？”賽達遜問。尼爾遜顯得有點茫然失措地說：“難道又是眼睛在作怪？這是右手嗎？請看，這枚訂婚戒指五年來我一直無法把它脫下來。”

賽達遜有點詫異了，因為他早就知道尼爾遜的左手無名指上戴有一枚戒指。

“你身上有其他傷疤嗎？”賽達遜問。

“沒有。”尼爾遜小聲地回答。忽然，他好像想起什么似地：“我右邊鑲過兩顆牙齒。”說著他張開了嘴。可以看出，兩顆金牙在左邊閃爍著。賽達遜吩咐護士去拿牙科病史。

這是一個奇怪的病例：病人的左右全部顛倒了。一個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賽達遜請尼爾遜把口袋里的東西取出來。

“都在這里了。這是電氣工程師記事本，這是幾個銀幣。”尼爾遜取出口袋里的東西。

賽達遜懷疑自己的眼是否花了，記事本上的字母，無論是印刷體還是手寫體，都左右翻轉了。更令人驚奇的是，銀幣上英國女皇的頭像也換了一個方向，連花紋也一樣。

牙科病史拿來了，上面寫著，尼爾遜右邊鑲過兩顆金牙。賽達遜驚奇極了，他提議不要向外界透露此事。為了弄清楚原因，他決定去找超導發電機總設計師、物理學家休斯博士。

意外的發現

聽到醫生的敘述，休斯博士有些將信將疑，但當電氣工程師的記事本和銀幣出現在眼前時，一切懷疑都煙消云散了。

事情非常消楚，尼爾遜身上發生了某種空間反演，或者說翻轉，左、右換了位置。休斯久久沒有從這個突如其來的沖擊中清醒過來，以至醫生向他告別都沒有聽見，他怔怔地注視著桌上的銀幣，在銀幣的光圈中他仿佛看見了物理學新世紀的曙光。

休斯收集了有關事故的所有報告，根據獲得的資料判斷，在極低溫度下，幾百萬安培電流的沖擊改變了空間結構，使一定空間范圍內的左、右完全對換。

這是一種多么奇特的現象啊！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三角形ABC和A＇B＇C＇，把它們平放在桌子上，一個三角形是另一個三角形的鏡面映像。無論在平面中如何移動，它們都無法重合。如果把其中一個三角形在空間翻一個身，再放到桌面上去，它們就可以重合。

也就是說，平面（二維空間）的東西要成為自己在鏡面中的映像，必須通過三維空間才能重現。那么，三維空間要實現空間反演，不也應該通過四維空間嗎？總之，相對論時空觀將要修正。

為了取得空間反演的確切數據，休斯向公司董事長提出要進行試驗：“今天晚上，只要一分鐘，閉合幾個發電機，加大負荷重復那天的事故，我們就可獲得劃時代的偉大發現。”

公司不是慈善機構，董事們可不愿再損失幾百萬英磅。休斯的請求被駁回。幸好休斯設計的模型還在，在模型上進行試驗，也可獲得真實的數據。

在之后的一個月內，休斯開始不斷進行試驗、計算，終于建立了關于空間反演的物理理論。

饑餓的威脅

某天，正當休斯埋頭計算時，賽達遜愁眉苦臉地來找他了。

“尼爾遜又進醫院了，我原先做出的診斷是錯誤的。”賽達遜說。

“他怎么啦？”休斯詫異地問。

“他會餓死的。”

“為什么？難道公司把他解雇了？”

“不，尼爾遜的體重一直在減輕，最近又出現了嚴重的營養不良，我為他開了綜合維生素，但無濟于事。他的體重還在繼續下降。”

休斯疑惑不解：“我有什么辦法呢？你才是醫生呀！”

“我已經盡了我最大的努力，但都無能為力，所以來求助于你。”

“有什么可以為你效勞呢？”

“你知道，在有機化學中，碳、氫、氧相互結合成十分復雜的空間結構，即使相同數量的原子，還可以結合成兩種有機分子，它們的空間配置不同，其中一個是另一個的鏡面映像。”賽達遜背誦著有機化學的課程。

休斯有點不耐煩，打斷賽達遜的話：“這兩種化合物叫立體異構。可是它們的物理和化學性質極其相似，主要是放光性不同。”

“是的，它們畢竟只是相似而已。”賽達遜接著說，“近年來研究發現，某種空間結構的維生素對人體是必須的，而它的立體異構體對人類卻毫無益處，不能參加人體的生物化學反應。由于組成尼爾遜身體的細胞的分子空間結構翻轉了，他的身體已經不能吸收一般的維生素。盡管他能很快習慣由右向左的書寫形式，但他的機體卻無法習慣這一點，他將會餓死！”

“難道不能設法生產他能吸收的那種空間結構的維生素嗎？”

“我請教了生物化學家，生產一克這種維生素C需要五千英磅，尼爾遜的收入無法維持自己的生命。”賽達遜激動地說，“我是個醫生，我不能眼看自己的病人餓死！康納電力公司應該賠償尼爾遜的損失，負擔尼爾遜的一切醫療費用。”

“好吧，我會向董事會提出這一要求。”休斯輕聲回答，“但我擔心……”

危險的決定

起初，羅伯特董事長固執地不肯讓步，休斯博士同往常一樣堅持己見。最后，羅伯特答應召開董事會討淪。

董事們一個個進入會議廳，由于聽說這次會議可能要他們掏腰包而顯得怨氣沖沖。

在羅伯特結束了開場白后，休斯介紹了情況：“各位董事先生，正如你們已經知道的那樣，由于發生了一次意外的事故，工程師尼爾遜患了一種奇怪的病，為了使你們對他的病情有一個正確的認識，請看這個。”休斯拿出電氣工程師記事本放在桌面上，會上氣氛頓時活躍起來，董事們爭相傳閱這個稀世珍品。

“還有這個銀幣，假如你拿它去買東西，一定不會被拒絕，可是仔細看看……”休斯的話被一個兼作銀行生意的董事打斷：“我一眼就看出來，這個銀幣的頭像是反的。”

“是的，不僅頭像反了，所有的花紋都轉了一個向，翻了一個身。”休斯有條不紊地繼續說下去，“先生們，記事本翻了個身沒關系，可以重新發一本；銀幣翻轉了一下，不僅沒有降低它的價值，反而使它身價百倍，多少錢幣收藏家夢寐以求成為它的占有者。可是尼爾遜先生翻轉了一下卻給他帶來了災難……”

會場上一下子鴉雀無聲，有的董事縮起了脖子，有的把自己陷進柔軟的沙發里。

休斯繼續說道：“在這次不幸事故之后的幾個星期，尼爾遜身體出現了一些不正常的情況，和普通人一樣，他也吃東西，但無法吸收。營養中缺少某些物質，尼爾遜正在不斷消瘦、頭暈、眼花、耳鳴。因為無法吸收一些食物的分子，他將會餓死。”

休斯故意停頓了一下。在給予致命的打擊前，讓董事們有時間思考一下，權衡一下利弊。

“先生們，你們當然清楚，尼爾遜是工傷，董事會必須承擔他的醫療費，如何治療呢？現在我們已經清楚，必須生產另一種立體異構維生素，而每克需要五千英磅。”

足足沉默了一分鐘后，會場立刻像水煮沸了那樣議論開了。“這樣我們不都要破產了嗎？”一個董事喊道。

“這樣公司非倒閉不可！”另一個叫著。

三小時后，精疲力盡的休斯走出了會議廳，賽達遜立即迎向前去：“怎么樣？做出決定了？”

“是的，正是我最擔心的——董事會決定讓尼爾遜再接受一次事故。”

獨特的治療

錯綜復雜的電線通向休斯博士的儀器，休斯在緊張地做著試驗前的準備。在發電機的深井旁，圍著黑壓壓的人群，人們焦急地等待著試驗的進行。

中心控制室發出詢問信號，休斯回答說：“一切準備就緒。”十分鐘后，在董事長羅伯特和賽達遜的陪同下，尼爾遜來了，他臉色蒼白，像是趕赴刑場一樣。

“是不是還要檢查一次？”羅伯特問。“不必了，我們檢查過好幾次了。”休斯一邊說，一邊走過去和尼爾遜握了握手。

尼爾遜緩慢地爬進井里，按吩咐的那樣，站在井中央。他那蒼白的臉朝上看了看，休斯博士鼓勵似地向他揮了揮手，然后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向儀器。

他打開儀器，調整好熒光屏上的曲線，然后說了聲“上帝！”就按下了開關。

一秒鐘內，整個建筑物仿佛抖動了一下……試驗結束了。

休斯驚奇地看到，六十歲高齡的羅伯特董事飛快地奔向深井，頭伸過欄桿向下探望，高興地向尼爾遜揮了揮手！等休斯走到他跟前時，聽見羅伯特喊道：“我們做到了，他總算得救了！”

（張壽民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