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維斯瓦娃·辛博爾斯卡 | 楊德友 譯
這里
不知道別處的情況如何,
但是,地球上,這里,一切都很充足。
這里制造出桌椅和悲哀,
還有剪刀、小提琴、溫柔、半導體、
水壩、笑話和茶具。
別處的一切可能都更多,
但是出于某種原因沒有繪畫,
沒有顯像管、餃子和拭去淚水的手帕。
這里無數的地點多有鄰里,
其中有些你可能歡喜,
隨便稱呼這些地址,
保護它們不受傷害。
也許別處有類似的地方可比,
但是沒有人覺得美麗。
也許無處,或者在很少的地方
你擁有自己在這里的軀體,
備有不可或缺的附件,
讓你的孩子加入他人孩子的隊列。
還有雙手雙腳和受驚嚇的頭腦。
在這里,無知頗為盛行,
總是有人在計數、比較、測量,
從中得出結論,并找出原因。
我知道,知道你在想什么,
這里一切都不會持久,
因為永遠都受到自然元素的擺布。
但是你注意自然元素容易疲累,
有時候需要長時間的休息,
為下一次行動作好準備。
我知道你還想要什么。
戰爭,戰爭,戰爭。
但是戰爭之間也有間歇。
警惕——人心很壞。
放松——人都有善意。
警惕制造出荒原,
放松中建造大樓,汗流浹背。
業主很快住滿。
大地上生命都很廉價。
比如進入夢鄉不用付一分錢的代價。
只有幻象破滅的時候才需付出罰金,
為獲得軀體,以軀體為代價。
似乎這樣還不夠,
在行星旋轉木馬繞圈免費,
乘木馬在星系之間游歷,
速度極快,令人目眩,
大地上,這里,什么都來不及震顫。
但是,你細看一眼:
桌子立在原地,
桌子上卡片照常擺開,
半開的窗戶吹進微風,
墻上沒有可怕的裂縫
讓你從那里失蹤。
譯者注:波蘭的餃子(pierog),很像我們的餃子,用奶酪、
土豆泥做餡,炸食。豐富程度遠遠不如中國餃子。
鬧市街上忽有所思
一張一張的臉。
大地上的臉面千千萬。
據說每張臉的長相
和古往今來的都不一樣。
但是自然——有誰理解自然——
也許因為不間斷工作而疲倦,
因而重復以往的設計
給我們提供
以前使用過的面孔。
也許迎面過去的是穿牛仔褲的阿基米德,
或者穿舊貨店買的舊衣服的葉卡捷琳娜女皇,
還有夾著文件夾、戴眼鏡的法老。
一個赤腳鞋匠的遺孀,
來自還很狹小的華沙京城,
阿爾塔米拉山洞壁畫大師
帶著孫子們去動物園。
毛發濃密的汪達爾人在去博物館的路上
也要見世面、要觀賞。
都已經過去另外兩百個世紀,
五個世紀,
半個世紀。
有的用金色馬車運來,
有的用滅絕營運輸的車皮。
蒙特蘇馬、孔夫子、尼布甲尼撒,
他們的奶娘、洗衣婦和塞米拉米達,
但是她只會說英國話。
地面上的臉有幾十億,
你的臉我的臉還有誰?——
你不知道——直到永遠。
大自然中也許必須蒙騙,
為了趕工,滿足需求,
開始在遺忘的鏡子里
鉤沉,像在水中釣魚。
譯者注:蒙特蘇馬(1466?—1520),墨西哥阿茲泰克人皇帝,與西班牙殖民者抗爭,遇害。
塞米拉米達,公元前14世紀的亞述女王,巴比倫建造者。
念頭
忽然生出一個念頭,
想要寫短詩?還是寫長詩?
好啊,好的——我說——坐坐,談談。
你要多談談你自己。
于是他對我耳語幾句。
噢,是這樣的——我說——有意思,
這樣的事早就浮現在我心頭。
可是寫詩抒發?不行,肯定不夠。
于是他對我耳語幾句。
只有你覺得是這樣——我回應——
你過高估計了我的力量和才能。
我甚至不知道從何說起。
于是他對我耳語幾句。
你錯了——我說——小詩和短詩
比長詩難寫,難得多。
不要為難我,別堅持,我的確力所不及。
于是他對我耳語幾句。
那好,我試試,既然你堅持。
結果怎么樣,我有言在先,
寫完就撕碎,扔到廢紙簍里去。
于是他對我耳語幾句。
你說得對——我說——還有其他的詩人。
他們多半都比我高明。
我可以把姓名和地址給你。
于是他對我耳語幾句。
是的,當然我可能嫉妒他們。
我們甚至嫉妒寫得不好的詩歌,
但是這一位應該……大概一定具備……
于是他對我耳語幾句。
正是這樣,你列出的品格。
好了現在最好換一個話題。
想不想喝杯咖啡?
于是他只發出一聲嘆息。
邁步走開。
拂袖而去。
十幾歲的少女
我,是十幾歲的少女?
如果突然她現在在這里站在我面前,
我是否必須把她當親近的人款待,
盡管覺得她既生疏又冷淡?
灑一滴淚,親吻頭部,
因為只有一條理由:
她和我生日在同一天?
我和她不同之處太多,
大概只有骨骼相同,還有
頭頂的拱形和眼窩。
她眼睛大一點,
睫毛長一點,身材高一點,
整個軀體緊緊包裹著
平滑的皮膚,沒有斑點。
有親戚和熟人把我和她聯系起來,
但是在她的世界里人幾乎都健在,
而在我的世界里
這共同圈子里的人幾乎全部離去。
我和她的區別深廣,
見地和言談完全不同。
她的見識很少,
但是有必成大業的頑固。
我所知甚多
但是都不太有把握。
她給我看她寫的詩,
字寫得工整又清楚,
我已經多年寫不出這樣的字。
我讀這些詩,閱讀。
這一首還算可以,
最好刪減壓縮,
有幾處再加潤色。
其他的都沒有前途。
談話一直不能入港,
她那悲愴的手表
時間依然模糊、價廉,
我表上的時間精確,珍貴得多。
告別得平常,微笑得清冷,
沒有什么感情。
直到她消失之際
我才看見她落下的圍巾。
真羊毛的圍巾,
有花色的條紋,
天下母親的手針織,
配有精致的別針。
我保存至今。
難纏的回憶
我不注意傾聽記憶的傾訴。
它希望我不懈地聆聽它的聲音,
但是我淘氣、多動,
好像在聽著,實際上是不聽,
我走出去,走回來,又離開。
它需要我的全部注意力和時間。
我入睡的時候,它行動比較容易。
白晝卻不一樣,這卻惹它厭煩。
它向我急切拋出舊日書信、老照片,
翻弄出重要和不重要的事件,
把我的目光轉向被忽略的場面,
還頻頻點綴上死去的熟人。
在它的故事里我總是更年輕,
這很好聽,但為什么要老調重彈。
不同的鏡子給我的消息也有所不同。
我聳聳肩膀,它竟怒不可遏。
為復仇而抖落出我全部的過錯,
過錯雖然沉重,過后卻容易忘記。
它盯著我的眼睛,等著我作出反應。
最后安慰我說:本來可能更嚴重。
它想要讓我只為了它,和它一起生活。
最好在一個封閉房間的暗處,
但是我的計劃總是充滿今日的陽光、
真實的白云、前進的道路。
它對我的伴隨有時候令人厭膩。
我提議分離。今后永不再續。
它對我報以微笑,表示憐惜,
它知道這該是對我的判決。
微觀的宇宙
開始透過顯微鏡觀察,
就有恐懼襲來,綿延至今。
生命都具有特殊的尺度和維度,
迄今已經瘋狂得足夠。
還創造了細小的生物,
各種飛蠅和昆蟲,
但是至少人的肉眼
還都能看見。
在這里,突然,在顯微鏡片之下,
竟然夸張的不同,
卻又如此的細小,
在空間中占據的地方
憐憫地說,也不過是一個小點。
甚至顯微鏡也不能完全觸及它們,
不受阻礙,它們兩倍三倍地增多,
充分自由地,隨隨便便。
說它們很多,說得還不夠充分,
顯微鏡放大倍數越大,
它們增加得就越多、越準。
它們甚至沒有像樣的內臟,
不懂性別、童年和年長。
也許甚至不懂它們是否存在。
但是它們決定我們的生死存亡。
有一些在瞬間靜止中僵冷,
雖然不解瞬間對它們的意義。
因為它們是如此的卑微,
它們存活的時間
也可能相應地破碎成微細的顆粒。
隨微風飄飛的一粒塵埃
對它們都是深層宇宙的隕石,
指紋則是宏大的迷宮,
它們在那里聚集,
參加無聲的檢閱,
它們盲目的伊利亞特和奧義書章節。
很久以來我就想對它們作出描寫,
但這是一個艱難的題材,
所以多次向后推延,
期待更好的詩人描繪,
而且具備對世界更多的驚奇感。
然而,時不我待。我動筆書寫。
有孔蟲( Foraminifera)
好吧,就舉有孔蟲為例。
它們,在這里,活著
因為存在,存在因為活著。
活過,因為能夠、和善于存活。
多數在一起,因為是多數,
雖然每一個又獨立,
都有細小石灰石的硬殼。
一層一層的,因為形成多層,
時間將其壓縮
時間不干涉細節,
細節中包含了憐惜。
因而我有兩個景觀,
二者合二為一:
悲哀細小的公墓,
細小生命的長眠。
或者
令人羨慕,從海水中升起,
蔚藍海水中白色的巖石,
是巖石,因為,在這里,巖石存在。
譯者注:有孔蟲,屬原生動物門肉足蟲綱有孔蟲亞綱,寒武紀到現在一直都存在著。是微小的真核單細胞動物。蟲體隱藏在細小的殼內,小殼分為許多小的內格,由一些微孔或孔狀接縫所穿通。殼一般是碳酸鈣質的,也有硅質和幾丁質的。某些有孔蟲為膠結殼。有孔蟲特別小,在鉆探過程中不會被破壞,對尋找石油特別有價值。蟲體由一團原生質構成。某些有孔蟲的殼(例如抱球蟲屬)大量堆積在現代洋底的許多地方,形成厚層沉積物。這種軟的、細粒的,被稱為抱球蟲軟泥,在過去地質時代也有與此相似的沉積,但已變成厚層的白堊和石灰巖。
旅行出發之前
談到旅行,就要說:空間。
用這個名詞容易給出定義,
用詞多了就困難得多。
既空洞無物,內容又豐富?
雖然開放,卻又嚴格封閉。
因為一步
也不能從中脫離。
膨脹得沒有極限?
因為如果有極限,
鬼才知道極限在哪里。
好的,很好?,F在都請安睡。
夜深了,明天還有更多的安排,
正好符合您接受的程度:
接觸近在眼前的物品,
觀看距離適當的景物。
聽清聽力范圍之內的招呼。
以下是從A到B的行程:
當地時間12∶40起飛,
在當地的云團上方飛行。
飛過一線天空上
似有若無的距離。
離婚
對于孩子們的生活是世界第一次的終結。
對寵物貓是一位新的男主人,
對寵物狗是一位新的女主人。
對家具是樓梯、腳步聲、搬動和運輸。
對墻壁是摘下繪畫遺留的矩形空白。
對樓下的鄰居是新的談資,打破寂寞,
對汽車來說,有兩輛才好。
對小說、詩歌,那好,你隨便挑。
百科全書和VCR
還有使用說明書,
說不定還有兩個人的名字——
到現在還連結寫在一起,
或者已經用逗號分開。
殺手
他們一連幾天考慮
為了謀殺就得出手兇殺,
殺幾個才算多殺。
此外就是大吃,胃口都很好,
禱告、洗腳,還喂喂小鳥,
接電話時候一只手撓撓腋窩;
碰傷了手指趕快止血,
如果是女人就買衛生巾,
涂眼簾黑膏,插花瓶的鮮花,
情緒好的時候還開開玩笑,
飲用冰箱里拿出的檸檬汁,
晚上遙望星星和月亮,
戴耳機聽聽輕慢的音樂,
睡覺一直到天色發白發亮——
除非嚴密的計劃定在夜間執行。
舉例
大風
昨夜吹掉了全部的樹葉,
除了一片葉子
剩下
在光禿禿的樹枝上點頭、搖曳
憑這一事例
暴力顯示
啊,是的——
有時候也喜歡開個玩笑
身份確認
你來了,很好——她說,
你聽說沒有,周四有一次空難?
正因為這個事故
他們都來看我。
據說他的名字在乘客名單里。
但是說不定他臨時改了主意。
他們給我藥水,預防我崩潰,
又讓我去看一個人,不知道是誰。
全身發黑、燒焦,除了一只手。
襯衫碎片、手表、結婚戒指。
我很生氣——這肯定不是他。
他不會對我擺出這副模樣。
商店里擺滿了那種襯衫。
那塊表也再平常不過。
戒指上的兩個名字
都再普通再流行不過。
你來了,很好,坐在我旁邊。
他的確定在周四回來,
但是今年還有很多的周四。
等一會兒我燒水沏茶。
洗洗頭發,然后,然后
擺脫這一切,換換腦筋。
你來了,很好——那個地方很冷,
他給裝進了一個橡皮睡袋之中。
他,我說的是那個不幸的人。
我要為這個周四作好準備,
我和他的名字都十分普通——
不讀書
普魯斯特的作品
他們不在網上介紹,
也不能點擊
某場足球比賽
或者搶答,贏一輛沃爾沃回來。
我們的壽命延長,
長多少卻不知道,
句子太短語焉不詳。
我們旅行更快更遠更頻繁,
帶回來的不是游記,是幻燈片。
這是我和一個男人。
也許是以前的男朋友。
這地方人人赤身裸體,
肯定是在某一個沙灘。
七卷本!哎呀饒了我吧。
怎么不寫出梗概、出簡寫本
或者最好用連環畫、動漫。
原來有連續劇《玩偶》,
但是嫂子說作者叫什么普魯斯。
算了,管他是誰,有什么關系。
都說他多年坐在床上寫書。
一頁一頁地
慢得出奇,還一點不著急。
現在開的是五檔,
喲,顛了一下,沒什么問題。
譯者注:普魯斯特(1871—1922),法國著名作家,以《追
憶似水年華》七卷聞名。
普魯斯(1847—1912),波蘭著名作家,以《玩偶》三卷
聞名,該長篇小說曾拍電視連續劇,受到好評。
記憶中的肖像
一切都顯得很像。
頭部的形狀、臉的輪廓、側影和身高。
但是,為什么還是不像?
也許不是那樣的姿勢?
不同的色調?
也許側影更像,
他似乎在尋找什么?
手里似乎拿著什么?
自己的書?還是別人的?
地圖?望遠鏡?魚竿?
穿了一件不同的衣服?
九月的軍服?集中營條帶囚衣?
那個衣柜里的皮上衣?
或者正在走向對面的河岸?
水沒過腳腕、膝蓋、腰部,到了雙肩,
溺水了、全身裸體?
還得再補充一下背景?
例如一片沒有剪過的草地?
茅草?白樺?天空有白云朵朵更美麗?
應該有人在他身旁?
和他爭論或者說笑?
打撲克?喝酒取樂?
是一個親戚?還是朋友?
幾個女人,還是只有一個?
站在窗口?
還是走出大門?
腳下有一條喪家之犬?
在一群朋友中間?
不對,不是,都錯了。
他應該是孤身一人——
有些人適合孤獨。
也許近看卻不那么熟悉?
遠一點,再遠一點?
在照片最遠的深處?
如果他從那里呼喚,
聲音也傳不到這里?
近景又是什么?
啊,有一個小黑點。
一定有一只鳥兒

《這里集》書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