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馬太最痛心疾首的事情是,這輩子他還從來沒有與父親有過一次真正的擁抱。在他將近四十年的記憶里,父親的懷抱是人世間最神秘的場所:它迎納過母親、姐妹,也不拒絕其他異性短暫的逗留,卻永遠不曾對自己的兒子敞開。“有一扇無形的門,好像。”酒后的馬太說道,“而我從來沒有試圖推過它,也沒有想到過把它拉開。”馬太與父親最近距離的身體接觸是:父親的膝蓋,和馬太的腦袋。然后是,父親離開了人間,留下他在我們中間痛哭流涕。
而誰又不是呢?
如果我也像馬太那樣檢索內心深處關于父親的記憶,自然也會與他一樣悵惘迷茫。人世間最糾結最復雜的情感也許并非男女之情,而是來自父子之間,他們是同類,而且是有著驚人相似之處的同類,卻彼此漠視著,忽略著,甚至于互為敵人。身邊有很多例子可以佐證這一結論。至于我,與我的父親,我們的關系由疏至密,竟緣于十二年前的那個春天——母親之死的那個春天。
在一首題為《與父親同眠》的詩中,我曾這樣寫道:“中午時分,我們埋葬了世上最大的那顆土豆/從此再也不會有人來嘮叨了/她說過的話已變成了葉芽,她用過的鋤頭/已經生銹,還有她生過的火/滅了,當我哆嗦著再次點燃,火/已經從灶臺躥上了香案”。十二年過去,我依然清楚地記得那天午后父親孤寂無助的神情,茫然,木訥,滿眼儲存著對未來生活的恐懼。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會有這樣一個父親,當巨大的悲傷席卷過眼前這個男人的內心,當房前屋后草寮瓦舍在悲傷過后只剩下了冷清,我看見父親拿著一個小板凳,獨自坐在涂滿夕光的墻壁下。春風并沒有因為一場葬禮而停息,母親墳前的紙花一直在喧嘩,呼應著竹林里和堤埂上燦爛的梨花。麻雀在望子草叢中穿梭。幾只白鵝伸長頸項像碩大的問號游弋于水面。雞飛。狗跳……我看見,父親從下沉的夕光中扭過頭來,垂下眼瞼,盯著自己的腳尖。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會有這樣一個父親,一個這樣需要我去重新打量和認知的父親。
那天晚上我陪他給母親守靈。到了后半夜,我提議我們去床上躺一會兒。
父親還是睡在他平時睡覺的位置,我則在母親生前睡覺的地方躺下。我躺進了母親的身體里,很快,我就感覺到了母親在這張床上烙下的印跡。黑暗在彌漫,夜色像一塊塊墨團在四面墻壁上涂抹著,每一陣風路過都會帶動蒙有塑料薄膜的窗欞。我一動不動地躺在母親留下的那具身形里面,側耳傾聽著戶外的動靜。不知過了多久,估計天都快亮了的時候,我慢慢把手伸向父親的膝蓋,然后在他的小腿上來回摩挲,一直到他的腳掌、腳踝:“我小心地觸摸著你瘦骨嶙峋的大腳/從你的腳趾上移,依次是你的腳踝和膝蓋/最后又返回到自己的胸口/那里,一顆心越跳越快,我聽/狗在窗外狂叫,接著好象認出了來人……”。我很奇怪,父親在我撫摸他的時候他并沒有動靜,而當我把手抽回來時,他忽然披衣坐起,和我談到了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
“聽說你爺爺沒有死?!备赣H點了一支煙,咳嗽一聲,說道:“前不久,有個和你爺爺同代的人來說,當年你爺爺跟隨一幫人越獄跑到臺灣去了……”。
“怎么可能?!”我打斷他的話。
“也不是沒有可能。剛剛建國,世道很亂。再說,你爺爺說是病逝的,但怎么我們去收尸卻沒有見到尸體,后來他的墳里只埋了一根拐杖和一頂帽子,這是事實吧?”
“那他為什么這么多年沒有回來找你呢?”我還是不信。父親可是獨子。
“誰曉得?!备赣H摁滅煙蒂,又咳嗽了一聲。外面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一張白紙像黑影一樣飄過窗戶。
我知道父親的父親曾是個秀才,父親的父親的父親卻是個地主。我知道父親因為他的父親“歷史不清白”,而在年輕時曾飽受精神折磨;我還知道,這么多年來父親一直盡可能地回避著談論我的爺爺,他給他的疼愛一定遠比他給我的要少。但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父親會在這樣一個晚上突然向我談起他的父親,那個在解放之初被政府宣布“病逝”于沙洋監獄的男人。我在黑暗中眨巴著疲倦的眼睛,我能感覺到,我的身體已經把母親留下的床位重新捂熱。
這應該是我記憶中離父親的身體最近的一夜。
“那時候我母親還活著,父親也沒有想到/他會孤寡地活到現在”。在另外一首詩中我一邊回憶著過往的生活,一邊掛念著他。大約兩周前,大哥來電說父親病了,非常想見我。接到電話我就有不詳的預感,因為父親從來沒有主動說過“非常想我”之類的話。我急忙抽了個時間趕回家。父親果然病得不輕。見我回去,父親似乎一下子好了起來,我抽煙的時候,他在一旁嘿嘿嘿地笑著,像個孩子傻笑道:“我終于把煙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