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點》記者 袁陽平
長三角之“囧”
——追問“死豬漂江”怪象
《支點》記者 袁陽平
黃浦江死豬事件再度引發跨界環境污染治理大討論。豬該如何養?跨界污染又該如何治理?難道真的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跨入蛇年,豬卻如同遭遇了“本命年”,攤上大事了。
人們還未從賀歲電影《西游降魔篇》吃人無數的豬妖中緩過神來,突然又看到萬頭死豬“集體漂江”,一路從浙江嘉興漂到上海黃浦江。
這一幕發生在兩個月前的長三角流域,種種謎團至今仍未解開。
按官方公布的數據,二十天內,從上海黃浦江打撈死豬8000多頭,從浙江嘉興收集死豬3000余頭。
但死豬事件并未停歇:4月初,江蘇常州河道內發現大批死豬;濟南南部山區路邊出現多頭死豬;廈門的一些小溪、池塘邊也有死豬……
各地相繼暴發的死豬事件敲響了生態安全的警鐘。連日來,本刊記者就死豬事件引發的跨界污染問題分赴上海、浙江等地進行了追蹤采訪。
正是親眼所見,才讓數據顯得蒼白無力。
三月初,那是一個很普通的下午,天氣預報表示氣溫較高。
“叮鈴鈴……”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打進上海市松江區環境保護局副局長劉鳳強的辦公室。
“哪位?”“網上說我們松江區域出現大量死豬,怎么處理?”該局輿情室打來電話。
5分鐘后,一份“上海黃浦江松江段出現死豬”的報告送到了劉鳳強的辦公室。
“快,叫上司機,我們去現場看看。”掃一眼報告,劉吩咐同事:“把地點記清楚,現在出發。”
這份報告的主要內容來自一位松江網友的微博。
網友“@少林寺的豬1986”發布的照片顯示,在松江區新葉路北側的橫潦涇河道內,大量死豬或是伴隨著垃圾漂浮在水面上,或是擱淺在河邊的亂石堆中,其中僅一幅照片中就至少出現了7頭死豬。
“這就是我們喝的水,黃浦江上游橫潦涇段一級水源保護地,江里到處可見動物的尸體,附近惡臭連連……這種事情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該網友附上這段圖說。
約半小時后,車到事發現場。劉鳳強一下車,感覺不對勁,眼看所見讓他觸目驚心:橫潦涇南岸段幾百米范圍內,約有70至80頭死豬。站在河邊,可以聞到道一股惡臭味。河岸堤一旁的草堆里,露出半邊的一只百來斤死豬,被一大群蒼蠅圍著。
“喂,是(松江)區政府嗎?”、“喂,是(上海)市政府嗎?……”劉鳳強接連打了幾個電話,向上級匯報現場情況。
就在三天前,就有當地市民打電話向政府反映此情況。但直到3月8日上午,松江區政府派出的死豬打撈隊回來說:只打撈起6頭。不過,這個數據在隨后數小時內不斷“變更”,40頭,50頭,60頭都有。
隨著媒體追蹤報道的跟進,上海市在對黃浦江上游松江、金山水域徹查時發現,河面上漂浮著近千頭死豬。
一張安民告示也由政府權威部門發出:“水質正常”。目前,檢疫未發現人畜共患病原,黃浦江上游原水水質較為穩定,出廠水符合國家標準。
不過,在劉鳳強離開江邊不久,本刊記者來到事發現場,江水渾濁不堪,仍有零星漂浮著的死幼豬崽。由于該江段前后兩道灣,無論江水漲落潮,這里成了死豬“落腳點”的死角。

2013年3月11日,上海水域環衛部門的工作人員在清理黃浦江上的死豬。新華社
事發僅一周,上海累計出動打撈船只233艘,共打撈死豬猛增至5916具。
死豬數量的突增,引發網友“填詞造句”,類似有“上海人真幸福,打開水龍頭就能喝排骨湯”之類的冷幽默。
被死豬籠罩下的上海人,根本沒有心情開這種玩笑。事態的發展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劉鳳強從現場返回不久,一批代號較為清楚的死豬被送進了上海市動物無公害處理中心,其中一頭死豬耳標檢測的結果斷定:浙江嘉興。更明顯的證據是,裝裹部分死豬的尿素袋上寫著“浙江欣欣飼料公司”,地址為“嘉興市新豐鎮”。
新豐鎮一下陷入輿論的漩渦。
這里有80%的農戶從事養豬,是嘉興規模最大的種豬養殖基地之一,它成型于上世紀80年代,并曾作為“供港豬”(供應香港)的重要養殖基地。“農戶五成左右的經濟收入來源于生豬養殖。”
很快,上海方面將14個漂浮死豬的耳標親自“押送”到了嘉興。嘉興市政府承認耳標都屬于嘉興地區,但同時還認為,由于存在“過路豬”現象,所以不能簡單根據耳標上的地址就認定這批豬全部來自嘉興。
記者在進入新豐鎮鎮北村的路上看到,僅有兩處建了“病死豬處理池”,其中一個池子里有蛇皮袋裝著的被村民丟棄的死豬。
嘉興市政府解釋說,今年2月當地就先后有兩次大的寒潮,氣溫起伏大,小豬“不抗凍”,導致死亡率趨高。少數養豬戶法治意識淡薄,亂棄死豬的陋習難改,也是造成“豬漂上海”的原因之一。“死豬中小豬占大多數,且不是一時暴發所致,死豬也并非全部來源嘉興。”
“死豬即使亂丟棄在水溝里,也不會漂流到黃浦江里去,因為這些水溝與江相聯還有很長的路。”當地一位養豬戶說。
嘉興官方將大量生豬死亡的原因歸于“正常死”和“凍死”,但這一結論并未能獲得社會公眾的認同。
今春以來,各地頻頻暴發的死豬事件,至今仍沒有一個讓公眾信服的說法。

這期間,大量被打撈上來的死豬送進了“集中營”,等待它們的將是一場“葬禮”。
在金山區段被打撈起死豬現場不遠處的無害化處理點,當地政府人員、新聞媒體記者等待多時,一臺挖土機挖了一口長方體深達7米的坑,并在坑底放置生石灰,打撈起死豬一一投坑后,覆土前再鋪一層生石灰,覆土層有3米厚。
這樣的場景還在松江區、上海市動物無害化處理中心等處上演。為防設備不足,上海市農委還從異地調運兩臺車載式焚燒爐,隨時為“豬的葬禮”準備著。
而在被認為是死豬主要來源的嘉興市新豐鎮,死豬卻沒有這樣的處理過程。
有媒體報道,一位騎著電動車的村民將蛇皮袋裝好的死豬向病死豬處理池一扔,猶如丟一個易拉罐一樣。
或許該村民不知道處理好一頭死豬可以獲得80元“安葬費”。從2011年7月起,農業部和財政部已經出臺政策,要求對年出欄50頭以上生豬規模養殖場無害化處理的病死豬,給予每頭80元的無害化處理補助經費。
但嘉興市政府有關部門解讀政策后認為,這類補貼對當地養豬散戶無效。而當地有逾八成生豬均由散戶養殖。
今年全國“兩會”,一個“豬的神問”讓人哭笑不得。有媒體記者問國家民政部部長李立國:“……此次浙江省大規模死豬事情,據說是因為付不起火葬費,所以才把它們江葬了……”
環保部部長周生賢在回應“黃浦江死豬”事件時說:“這個事件總體由農業部牽頭調查,最后肯定會給出一個明確的答復。”
農業部分別派出兩批督導組赴浙江、上海調查。參與調查的國家首席獸醫師于康震在農業部網站發布聲明稱,死豬中檢出病毒為豬圓環病毒病及流行性腹瀉病毒,這兩種病毒引起的都是豬常見病,“可以肯定,當地沒有發生豬重大動物疫病和人畜共患病”。
對環保問題經常鳴炮的華東師范大學長江流域發展研究院教授沈玉芳稱:“‘死豬漂江’是一起重大跨界環境污染事故,一定要有人被問責,否則‘誰污染該負責’的法律條文將是一紙空文。”
不過,截至記者發稿時,黃浦江死豬事件并未有相關部門受到追責。
新豐鎮鎮政府土樓背后,一條小河靜靜地流淌著,河水渾濁不堪,只有船工偶爾出來拿它用來洗洗拖把。沿河兩旁,密集的工廠依次排開。
緊挨鎮政府旁邊,記者找到了裝裹死豬上顯示的這家浙江欣欣飼料公司。
這家企業創建于1984年,以生產各種豬、雞、鴨等配合飼料產品為主,是當地一家農業龍頭企業。
連接河道的“小巷子”里有三條被壓得喘不過氣的貨船,停泊在浙江欣欣飼料公司。一個廢水口直達“小巷子”,并不斷涌出廢水,過往路人習以為常。
死豬事件并未影響到公司的正常運轉。“這是豬的正常死豬率,沒有什么可怕的。”欣欣公司銷售部周經理稱,公司直排廢水都經過處理達標后,才允許直排入河道。
但事實上,在新豐鎮,經歷了30多年的“養豬業”后,由生豬產業鏈條上排出的污染,已給環境保護帶來巨大壓力。生豬產業分布的密度遠遠超出了當地的承載力,尤其是在豬糞的處理上。
鎮里許多村落,田埂旁堆積的豬糞及每家每戶豬圈里散發出來的惡臭味,彌漫著整個上空。
劉鳳強接受本刊記者采訪的當晚,一位自稱嘉興的網民“卡戎_Charon(zelws)”在網上發帖為家鄉鳴不平:“……一頭生豬帶來的豬糞污染等,更是困擾嘉興市民多年,目前的真實寫照是嘉興聞臭,上海吃肉……”
同時,嘉興對上海金山區石化產業排放的惡臭氣體一直有怨言。更早前的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上游江蘇省蘇州吳江市(今吳江區)的印染污水,使下游的嘉興漁業、水稻大面積絕收減產,土壤污染,水質嚴重惡化。
嘉興水網交錯,水系匯入嘉興塘和乍浦塘,又輾轉成兩個主要水系,其中一條流向上海松江水域。
沈玉芳說:“一旦太湖水系受到污染,嘉興水網就會受牽連。而通過嘉興水網連接的,將是最下游的上海地區。這將涉及到兩省一市等地用水安全。”

死豬事件令嘉興養豬業進退兩難,當地環境污染受人詬病。但近年來,嘉興對環護治理的嘗試卻走在了全國前列。
去年3月16日,一場持續了3個半小時的排污權網絡電子拍賣在新豐鎮所屬的嘉興南湖區排污權儲備交易中心舉行,使得“COD身價”(COD是化學需氧量的簡稱)在嘉興再創交易紀錄,COD每噸最高價飆升至165.5萬元。
這項始于2007年的排污權交易,曾讓嘉興享譽全國。以市場手段和價格機制倒逼企業污染減排,它開了先河,成為首個“吃螃蟹”的地方。
成立之初,排污權在嘉興成為搶手的資源,業內有專家認為這里的治污意識開始從“末端治理”轉向“源頭控制”。
然而,這項變革并未令嘉興擺脫跨界污染之苦。2007年5月底,太湖無錫水域暴發大規模藍藻,位于太湖底部的嘉興,成為污染最嚴重的地區。
2009年初,滬蘇浙環保部門曾簽署《長江三角洲地區環境保護工作合作協議》,推進長三角環境保護一體化進程。而在更早前的2002年初,長三角地區已為跨界環境污染治理展開合作。
這類跨界聯合治污的探索不勝枚舉,但一紙協議卻未避免跨界環境污染事件的屢屢發生。
死豬事件發生后,一個問題始終困擾著劉鳳強:一項項治污協議簽署了,一次次污染又來了,跨界污染何時才能走出“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