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點》記者 何輝 袁陽平
誰的過?誰的責?
——跨界污染背后的責任鏈
《支點》記者 何輝 袁陽平
與其說是企業直接排污造成的污染,還不如說是一些企業與個別地方政府為了各自利益,聯合起來逃避層層監管。某種意義上講,出現環境質量如此嚴峻的現狀,政府要擔責,而且要擔主要責任。

今年全國“兩會”期間北京空氣質量變化圖。CFP
“天氣怎么樣?”原本是歐洲人見面的開場白,如今卻成為中國人的口頭禪。
自去年下半年以來,一種被稱為霧霾的惡劣天氣現象頻繁在國內許多地方出現。特別是今年上半年,每當霧霾來襲時,大半個中國都籠罩在灰蒙蒙的蒼穹中,空氣混濁,能見度低,大氣污染嚴重程度甚至讓多地PM2.5監測指數多次“爆表”。
一時間,霧霾成為全中國最受關注的公共事件之一,從中央到地方,從官員到百姓,從城市到農村,霧霾和環境污染總能成為會談或閑聊時的熱點話題。不過,除了相互“吐嘈”,更多的人想知道:惡劣天氣是怎么產生的?大范圍跨界污染究竟該由誰承擔責任?
對于陌生的、異常的現象有恐懼感,然后很想知道這種現象從何而來,這或許是人類的本能。
正如10年前關注“非典”疫情一般,面對近兩年突如其來的空氣污染,很多人都在努力尋找霧霾的“肇事者”。
早期的“禍首”被認為是風。2012年6月,我國中部地區大面積出現霧霾,當時多地氣象部門的說法是“周邊省市燒秸稈”,“風吹過來的”。而當霧霾遲遲不能散去時,氣象部門又表示:“風力太弱,不利于霾的消散。”
今年春節期間,又有人提出煙花爆竹是那段時間霧霾的“罪魁”。有實驗得出,燃放鞭炮產生的PM2.5平均濃度是正常空氣濃度的5.4倍,最高時達到66倍。
還有人認為,汽車尾氣是導致霧霾的主要原因。但隨后汽車產業界集體“喊冤”,稱不能把汽車當作“替罪羊”,并強調“車用燃油的質量升級遠比汽車排放升級更值得關注。”
今年全國“兩會”期間,中國石油化工集團董事長傅成玉在回應“油質不過關導致霧霾”時表示:“其實最大的殺手是煤炭,當務之急應是治煤。”
“霧霾侵襲中國一年多時間了,我們幾乎看不到有‘人’站出來為霧霾埋單。”網友Andy在微博上寫下這樣一句話:“如果明天再看到有關霧霾原因的報道,不知道下一個輪到誰‘躺著中槍’?”
大規模環境污染事件,不能說沒有天災的因素,但更要追究“人禍”的責任。在華東師范大學長江流域發展研究院沈玉芳教授看來,肇事單位和個人應為污染和跨界污染直接負責。
“毫無疑問,作為在一線生產的企業,不僅要對直接排污的行為負責,而且自己往往也會深受其害。”家住湖南懷化的杜海波(化名)曾經在浙江溫州從事塑料包裝袋的生產加工,他就親身感受過環境污染給家人造成的傷害。
那時,杜海波和愛人住在一室兩廳的出租屋內,生產所用的塑料、油漆等化工用品堆在后院,“只要機械開動,加工塑料及噴漆散發出的氣味非常刺鼻,很難聞。”每當開工時,杜海波就把家里所有的門窗打開,讓氣味散發。
兩年后,杜海波的兒子出生。讓杜始料不及的是,在兒子出生后的6個月內,小家伙隔三差五地生病,經常咳嗽。起初他還以為兒子體質差,后經醫生提醒才猛然想到,是不是家里的塑料袋加工引發的?
杜海波當即把兒子送回湖南老家。之后,兒子的身體逐漸好轉,持續咳嗽的情況漸漸減少。
“加工塑料袋肯定是有污染的,我以為打開門窗讓氣味散發出去就沒事。但事實上,我錯了。”杜海波說,他租住的那個村子有很多家塑料加工的小作坊,每家打開門窗都想讓廢氣往外排,實際上每家每戶呼吸的都是被污染過的空氣,誰也逃脫不了。
后來考慮到加工化工產品對身體的傷害,杜海波與家人決定,變賣加工設備及原材料,回老家做生意。
“環境污染,就是害人害己的事。” 中國法學會環境資源法學研究會會長蔡守秋教授說,隨著中國工業化、城鎮化進程的加快,一些地方過多地發展高耗能、高污染、低附加值的產業,會使得當地的環境承載力達到極限,在這個范圍內每一個人都會受到影響。
今年全國“兩會”期間,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西大廳,蘇州市委書記蔣宏坤與其他代表一起審議政府工作報告。蔣宏坤的發言題目是《攜手共筑幸福美麗新家園》,當他講到“爭取用5至8年,使所有的湖泊水質都有根本改觀”時,現場參加審議的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插話說:“現在網民檢驗湖泊水質的標準,是市長敢不敢跳下去游泳。”風趣的話語引得代表們都笑了起來。
“請市長下水游泳”的說法,實際上是“請環保局長下河游泳”的升級版。
2月初,一位浙商發微博稱,因家鄉的小河漂浮著大量垃圾,他要懸賞20萬元請溫州瑞安市環保局長下河游泳。2月19日,又有人抬價至30萬元,邀請溫州市蒼南縣環保局局長下河游泳;同日,廣東東莞一網友也在微博上“如法炮制”,出價10萬元邀請該市環保局長下河游泳。
環保局長頻頻被“邀”下河游泳,盡管帶有幾分調侃,但同時也是民眾對環保部門未能管好污染而發出的問責之聲。
翻開每個省市的政府工作報告,幾乎每一年都會將“節能環保”列為當年政府的重要工作之一。但現實情況卻是,環境污染壓力一年比一年大。
“與其說是企業直接排污造成的污染,還不如說是一些企業與個別地方政府為了各自利益,聯合起來逃避層層監管。”蔡守秋的語氣很重。
他說,有些地方政府為了追求GDP,有些企業為了利潤,他們相互作假——形成所謂的地方保護主義。“某種意義上講,出現環境質量如此嚴峻的現狀,政府要擔責,而且要擔主要責任。”蔡守秋提出,生態環境是公共產品,政府職能之一就是要為公眾提供好的公共產品,但有些地方政府確實沒有做好。
對于一些地方生態環境質量惡化的現狀,環保部副部長吳曉青坦言:“目前確實有一些河流、湖泊不適合游泳,部分地方水環境治理成效也不明顯。這既有治理的長期性、艱巨性和復雜性因素,也有當地政府重視不夠、措施不力的影響。”
“喊破嗓子不如甩開膀子”,香港和廣東已開始行動了。3月底,香港發布《清新空氣藍圖》,闡釋空氣質量面對的挑戰,以及跨境、發電、海陸交通等方面的配套政策措施和計劃。

污染源在中國,各類機動車排放的微小顆粒所占比例
當香港與廣東決定聯手治污的時候,同是一江相連的上海與浙江還處于“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結中。
3月份以來,當“黃浦江死豬”事件爆發后,有關死豬從哪里來的問題就一直困擾著各方。
上海方面通過打撈死豬的耳標認定,這些豬來自嘉興。社會各界將矛頭對準了浙江嘉興。對此,嘉興市副市長趙樹梅表示,耳標是生豬首次免疫時的標記,一部分會轉售其他地區養殖,因此不能認定上海水域的死豬全部來源于嘉興。
1萬多頭死豬不可能是憑空出現的,盡管嘉興有可能為其他地區背了黑鍋。但不可否認的是,我國環保、疫情監測等部門長期以行政區劃為界“各自為政”,各人只掃門前雪的做法往往會導致“張三推李四,李四推王五”的局面。
“這實際上就是‘九龍治水’的問題。”全國人大代表、湖北省政協副主席呂忠梅表示,“九龍治水”可能是客觀上的分工需要,但我們需要的是九龍共治水,而不是分頭治水。
以治水為例,業界有一個形象的說法,叫做“水利不上岸,環保不下河。”面對同一條河流,可能涉及到10余個部門共同管理:水旱災害由防汛抗旱部門負責,排澇由城建部門負責,環境由環保部門負責,供水由水管部門負責,綠化由園林部門負責,生態是林業等部門負責……
各部門割裂而治的后果,往往會出現相互推諉的弊端。事實上,多部門共同管理只是“九龍治水”的具體表現之一。當前中國治理環境污染更為麻煩的問題在于,多個不同行政區劃的政府如何跨區域聯合治污?
沈玉芳對這一狀況深表擔憂:“現在,有些地方政府對本地環境保護都很難負責到底。在連自家‘門前雪’都很難主動清掃的情況下,如何希望他們會去管別人家的‘瓦上霜’呢?”
對此,蔡守秋建議:由國家環保部負責監督,地方政府要對轄區邊緣的環境指標負責。比如長江某一段,各地要保證自己管轄邊境處的水質能達標。若每個區域都這么做,那么整條長江的水質就可以保障,也不存在上游污染下游受罪的問題。
從古至今,法律通常被認為是政府能夠動用的最有效的管理手段。
早在1979年,我國就頒布了第一部綜合性的環境保護基本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試行)》。1 988年,專項治理大氣環境污染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大氣污染防治法》開始實施。截至2012年底,我國與環保相關的法律法規已有30多部。
“以法律數量和規定內容來看,我國的環保法律法規跟發達國家相比不算落后。”中國政法大學環境法教授王燦發認為,問題就在于沒能嚴格執行。
有法必依,違法必究。這是基本的法律準則,為什么在環保領域就難以執行呢?
有學者一針見血地指出,對有些地方而言,存在著權大于法的現象。一些地方政府為了地方經濟利益,往往將自己的“決定”凌駕于法律之上。
在這一點上,表現最明顯的莫過于“先開工,后環評”的不正常現象。在我國,新建工程或項目一般都要進行環境影響評價(簡稱“環評”),環評往往是項目審批的前置環節,且具有“一票否決權”。但在實際操作中,一些地方政府為了GDP政績,常常是“先開工,再環評”,有時甚至連環評都“避開”了。
除了“有法難依,有法難究”外,“守法成本高,違法成本低”也被認為是我國環保法律法規亟須完善的地方。
如《海洋環境保護法》中,違反法規進行海洋石油勘探開發活動,造成海洋環境污染的,由國家海洋行政主管部門予以警告,并處兩萬元以上、二十萬元以下的罰款。而在國外,類似的罰款通常以數百萬、數千萬元計。2001年,全球最大的能源公司之一、美國雪佛龍石油公司因一起重大污染案被判罰95億美元,用于清理和賠償這一能源巨頭對厄瓜多爾環境造成的破壞。

企業地下排污示意圖
自2007年起,每年3月最后一個周六的晚上,很多人會熄燈一小時來表達對環保的支持。這是由世界自然基金會為應對全球氣候變化所提出的“地球一小時”倡議,目前已得到全球大多數國家的響應與支持。
有趣的是,今年的“地球一小時”活動提前一周在3月23日舉行。為何會提前一周?原來,今年3月30日恰逢西方的復活節。或許,在西方人看來,人類只有保護好生存的環境,才有可能復生。
如果說西方人的想法太過于虛幻的話,那么中國人的心愿則相對要現實得多。
“有人問我的理想是什么?我希望20年后,中國的天是藍的,水是清的,空氣是可以呼吸的。”
這是阿里巴巴集團董事局主席馬云在一次演講中的發言。他說,環保,真正需要的是每一個人的行動,而不是等待某一個組織的行動。
人們都希望得到好的空氣質量,但有時卻不愿意改變現有生活方式。比如即便開車再擁堵,他可能也不愿意去乘坐公交車;即使日光充足,他可能也不愿關掉家里的電燈;即使小區里有廢舊電池回收箱,他可能依然會將電池亂扔……
“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要為環境污染負責,因為每個人都可能是環境污染的受害者。”蔡守秋說,以霧霾為例,表面上看可能跟氣候條件有關,但深層次原因則是中國快速工業化、城鎮化過程中所積累環境問題的顯現,高耗能、高排放、重污染、產能過剩、布局不合理、能源消耗過大和以煤為主的能源結構持續強化,城鎮機動車保有量的快速增長,污染排放量大幅增加,建筑工地遍地開花,污染控制力度不夠,大氣污染排放總量遠遠超過了環境容量等多種原因,造成一些大中城市的霧霾不斷發生。
網友Andy也再次更新她的微博:“與其說‘同呼吸,共命運’,不如說‘同呼吸,共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