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時我的正式身份是陸軍中尉,雖沒有封王,但是因為我是偽滿洲國皇帝的御弟,同時按照日本軍國主義者的陰謀,這項秘密選擇配偶的工作便成了他們的當務之急。他們認為最理想的方法是選一個日本皇族的王女和我結婚,但這是做不到的,因為要把皇族的王女嫁給我,必須首先修改日本皇室的法典,于是就只好在日本的公卿華族小姐中選擇。主持這項工作的是關東軍司令本莊繁大將。非常熱心地奔波這件事的是吉岡安直中佐。他們從很多華族姑娘的照片中選中了當時日本侯爵嵯峨公勝的孫女嵯峨浩。
需要說明一點的就是,溥儀知道日本關東軍對我的這一陰謀后,感到非常不安,于是他就從滿族中另選了一位姑娘要我娶她為妻,企圖抵制關東軍的陰謀。當然他是抗拒不過的。最后我們都順從了日方。
我倆結合之前,第一步是雙方先看照片。我從吉岡遞給我的嵯峨浩的照片上,只覺得她溫文爾雅、美麗嫻靜,外貌有點像當時我很崇拜的寶冢戲場里最紅的明星草笛美子。我便點了點頭,表示滿意。浩也看了我的照片,據她后來告訴我,她是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去看我的照片的。第一個印象是覺得溫和安詳,雖然戴著軍帽,但五官端正,眼鏡后面的眼睛聰慧而明亮,與其說像個軍人,不如說更像個學者或文人,她覺得放了心,也表示滿意。
既然雙方都看了照片,覺得滿意,那么就要進行下一步的工作,即“相親”,這是決定性的一步。在舊社會雙方都不可能做深入了解的情況下,初次見面的印象,往往就是決定性的因素。
我倆“相親”的日子定在1937年1月18日,地點是在嵯峨浩的外祖父容所的家里。容所曾多次當選貴族院和眾議院議員,擔任過九州電力公司經理、豐國銀行行長等職務,同時也是一名經營醬油的大實業家,又是當地的詩人、墨客和繪畫收藏家。他家里收藏著很多寶貴的文物,因此我們“相親”的地點可以說是相當豪華的。那天容所家請我們吃飯,讓雙方在飯桌上見面,氣氛比較融洽。出席相親儀式的男方有我、本莊繁大將夫婦、滿洲國帝室御用掛吉岡中佐。“帝室御用掛”這個官銜即皇帝秘書或皇室顧問的意思。事后證明這個一直不離皇帝左右的人始終支配著溥儀的命運。女方有浩的父母、外祖母、舅父母、浩本人,還有個介紹人中山侯的母親道代刀合,是她把浩的相片交給吉岡中佐的。那天我穿了一身筆挺的軍服,來到容所家時突然發現大廳門口有一對大型的景泰藍獅子,這是中國常見的擺設。我還認得出這是頤和園內的東西。怎么會在日本出現呢?后來我才知道,甲午戰爭中一個日本軍官得到了這件戰利品,把它運到日本,賣給了古董店,輾轉流傳又到了收藏文物出名的浩的外祖母家。在這種場合,我有些拘謹,除了應酬一些必要的問話外,正襟危坐,沒有什么話好說。我看看浩,見她穿一件繡著百合花的桃色衣裙,含羞地低頭坐著,比我在照片上看到的更顯得嫵媚動人。
席間最活躍的要算吉岡安直中佐,他喋喋不休地說著:“我在回到日本的時候,皇太后賜給我非常漂亮的點心。可是我在飛機上吃的時候,怎么咬也咬不動,仔細一看,原來是口香糖,你說可笑不可笑?”
他說著,樂得前仰后合,別人也隨聲附和地笑起來。顯然這都是為了打發時光。本來這次會見,就是為了大家互相看一眼,沒有很多好說的話。晚餐用過,我們到另外一間大房子去休息。在那里,本莊繁大將問我對浩的印象如何。我說了句心里話:“很好。”本莊繁大將當時就將我的看法傳給浩的家里,浩的一家對我的看法也不錯,認為我彬彬有禮,能體貼人。他們去問浩對我印象如何,浩羞得滿臉通紅地只說了句:“一切都拜托了。”
我倆的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1937年2月6日,滿洲國駐日本大使館發表了我和嵯峨浩訂婚的消息。很多親戚朋友向我祝賀。3月6日在嵯峨浩家正式舉行了我倆的訂婚儀式,一大群攝影記者包圍了浩,給她拍了各式各樣的照片,登在當時的報刊雜志上。那天我面對著一大堆記者,發表了訂婚講話,大意是說愛新覺羅家、嵯峨家將永結友好,也講了日滿親善的意思。據當時在場的人反映,我的日語講得很流利,這是我來到日本以后苦學日語的結果。想起幾年前我和潤麒來到日本,為了學好日語,真是用了苦功,我們兩人互背單詞,背錯了,還互相打手心呢!
訂婚以后,我和浩經常來往,增進了彼此的了解和信任,我倆稱得上情投意合。
隨著結婚的日子愈來愈迫近,浩必須按照禮節進宮向皇太后辭行。因為嵯峨家與皇宮的關系非常密切。皇太后對浩的祖父母和父親都很熟悉。現在浩要出嫁了,自然要向皇太后辭行。為了晉謁皇太后,浩起早睡晚地學習進宮的禮儀和詞句,心情緊張得睡不好覺。進宮那一天,她由中山侯夫人陪著去見皇太后。皇太后親切地告訴她:“侍奉滿洲國皇帝,與侍奉我國的天皇一樣。侍奉溥杰,也要表現出日本婦女固有的美德……”
我倆的婚禮定在1937年4月3日,在九段軍人會館舉行。偽滿洲國派宮內府大臣熙洽作為特使參加婚禮。日本皇族竹田宮恒德王和王妃也出席了婚禮。當時的內閣總理林銑十郞陸軍大將、日本宮內省的松平宮相、貴族院議長近衛文麿公爵、眾議院議長富田都來參加了婚禮。我和浩的婚禮在當時日本是一件轟動全國的大事,很多人都希望參加這次婚禮以示榮耀。但是決定這次婚禮的規模在陸軍省,關東軍借口婚禮費用有限,把參加婚禮的人數限制在500人。這樣我們雙方參加的人數都受到了限制。
婚禮那天,浩內穿白衣,上面套著紅色的中國衣料做的云紋花鳥襯衣,外面是粉紅色和服。頭發結成垂發髻,兩側聳起,長發垂在后面,顯得更加美麗。這個發式是請一位在宮中長年為女官梳頭的70多歲老人梳理的。我則穿了一身滿洲國的大禮服。當我到濱口浩的外祖父家去看望浩時,我們兩人看著彼此一身盛裝,都不禁相視而笑,并且在房間前面拍下了紀念照片,這就是現在很多人都能看到的那張照片。浩是在外祖父家住了一宿,再回到嵯峨家的,然后從自己家坐車去軍人會館舉行婚禮。一路上汽車是在小學生手執太陽旗列隊歡迎的海洋中前進的。那情景,浩覺得真是難忘。婚禮是在下午3時舉行的,由本莊繁大將夫婦主持。婚禮后,我們就開始了一周的新婚旅行,然后回到東京。我在千葉的稻毛海岸租了一處新居,離步兵學校很近。這是一幢朝陽的日本式建筑,站在檐下可以展望袖浦一帶的大海,風景秀麗宜人。我每天早晨7點鐘過后,騎上步兵學校派來接我的馬,到學校去上課。浩則在家里接受《婦女》雜志記者的訪問,或者接待一些來向我索字的人。我倆那時還養了一只可愛的小狗,小狗總是在我倆之間跑來跑去,逗人喜歡。我的父親醇親王,知道我結婚了,特地從北京送來了桌布、一套銀質的煙具,還按照中國的風俗習慣送給浩兩件大紅旗袍。浩很高興。我現在回憶那一時期的新婚生活,寧靜、樸素而又甜蜜,就像我那時每天看到的細浪拍岸一樣。海浪輕輕地拍打著,向海岸奔來,又靜悄悄地退了回去,留下一些五光十色的貝殼,躺在沙灘上任人揀拾。這種淡泊的生活是我祈求的,也是浩祈求的。
(摘自中國文史出版社《溥杰回憶錄》 作者:愛新覺羅·溥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