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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喜

2013-03-20 02:41:32吳克敬
飛天 2013年5期

? 吳克敬

吳克敬,1954年生于陜西省扶風縣,西北大學文學碩士。現任中國書畫院副院長,西安市文聯黨組副書記、副主席,西安作家協會主席,西安市政府參事。曾任西安日報、西安晚報副總編、黨組成員。近年共創作小說、散文、隨筆近300 萬字,出版了《渭河五女》《碑說》《俗人散文》《狀元羊》等25 部著作,作品多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散文海外版》《讀者》《散文選刊》等轉載,《羞澀》《拉手手》等作品改編拍攝成了電影。2008年獲冰心文學獎,2008、2010年兩獲柳青文學獎。2010年,中篇小說《手銬上的藍花花》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2011年,長篇小說《初婚》獲國家原創工程“三百”文學獎。2012年,中篇小說《你說我是誰》獲第十四屆中國人口文化獎。

總犯牙疼的校長,讓豆芽兒沒法看得起他了。

不僅是豆芽兒,還有和豆芽兒相好的侯紅琴和任能仙她們,都很看不起牙痛的校長了。鎮街上的錄像放映廳不干凈,鎮街上的網吧也不干凈,他睜著眼睛卻看不見,給他反映,還把他煩得犯牙疼,捱到別無辦法的時候,竟在那天清晨的早操時節,跟著鎮中學的學生跑了步,做了集體操,就在值勤老師喊著口令、將要解散隊列、讓同學們回教室學習的時候,因為牙疼臉腮腫脹而捂著臉的校長,走到了初三年級隊列的前邊,用眼睛把大家都看了一遍,突然地雙膝一軟,就跪在同學們的面前了。

現場所有的師生,在校長跪下來的一瞬間,都驚得目瞪口呆,有那么幾分鐘,操場上鴉雀無聲,好像沒有人的存在。

不知是哪位教師先醒過神的,跑到校長的身邊,扶著他的胳膊,想把他拉起來,卻被他的胳膊一揮,把拉他的教師揮到一邊。

跪在學生面前的校長,滿眼含著淚光,說他無能,說他只有求同學們了,不要再玩鬧,好好學習,別把自己耽擱了。

應該說,校長說的沒錯,他們這個鎮中學有幾年了,參加縣上的中考,沒有一次不剃光頭的。他這個校長當得臉上無光。他給學生們下跪,這個問題就能解決了?別人怎么看,豆芽兒不知道,但她認為,這是不解決問題的。

學校的風氣不好,不僅是學校的問題,社會上的責任也不小。

豆芽兒想起了鎮街上的錄像放映廳,還有網吧什么的,都是害人的地方啊!她的哥哥豆餅兒,迅速地墜落學壞,被派出所拘留處理,這些個骯臟地方難脫干系。哥哥豆餅兒欺侮同學,哥哥豆餅兒逃避學習,豆芽兒去錄像放映廳和網吧找他,見識了那些地方的丑惡。他們放的都是啥片子嘛,這一家是血腥的打斗,那一家是色情的引誘,在這樣的場合,誰能不學壞?豆芽兒把她發現的問題給校長反映了,校長除了牙疼,沒有別的辦法。

校長給同學們下跪了,他這不是教育學生,是在逼學生呢。

靜悄悄的操場上,不知校長跪了多長時間,操場上站著的豆芽兒不知道,她只覺得自己的臉特別地燒,像是被人打過耳光一樣,火辣辣地燒著,竟也有一種隱隱的痛感。

那個時候,豆芽兒想起了她的哥哥豆餅兒,不曉得他在操場上,看到下跪的校長,可也會臉上燒痛?豆芽兒想不出來,再去看跪在同學們面前的校長,發現他已被圍上來的老師們拉起來了,而站在操場上的同學們,還都靜悄悄地沒人動,也沒人說話。

豆芽兒呢,也還想起了蠻牛、二狗和黑豬,這幾個原被哥哥豆餅兒打服了的家伙,如今又反水了。他們反水后的目標,首先對準了豆芽兒,就在幾天前,他們把豆芽兒劫到一個山坳里,極盡戲弄和耍笑。那時候,豆芽兒還有幻想,幻想她的哥哥豆餅兒能夠救她。可是蠻牛、二狗和黑豬告訴豆芽兒,別有幻想,你哥哥豆餅兒廢了,沒有用了,現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了。

聽蠻牛他們呼吼,豆芽兒很是泄氣。

而蠻牛他們的呼吼還在繼續,說:你哥哥吃了多少人的香香,你不知道吧?你哥哥叼了多少人的壺嘴兒,你不知道吧?給你說呢,你哥哥以后可沒這福氣了,他現在就只有在錄像放映廳看人家吃香香、叼壺嘴兒。

這樣恬不知恥的呼吼,讓豆芽兒只有傷心難受了。

在那個荒僻的山坳里,豆芽兒知道她是無處可逃了。而且她想,她被蠻牛、二狗和黑豬吃了香香,叼了壺嘴兒,也是為她的哥哥豆餅兒贖罪呢。這么想著,豆芽兒不掙扎了,也不吶喊,靜靜地站著,閉上眼睛,任憑幾個野獾大吃她的香香,大叼她的壺嘴兒。

啊!贖罪!

哥哥豆餅兒作惡,妹妹豆芽兒贖罪。

忍無可忍的豆芽兒哭起來了。

豆芽兒想她是不會哭的,她卻無法忍受地哭起來了。在這個靜悄悄的操場上,是豆芽兒的這一哭,讓許多驚得呆愣的同學跟著她都哭起來了。豆芽兒從那雜亂的哭聲里,聽出了侯紅琴和任能仙的哭聲,和她一樣,是哭得非常壓抑非常痛心的那樣一種哭。

早上的兩節課,豆芽兒幾乎是含著淚聽下來的。

豆芽兒仔細地看了同在一個班上的侯紅琴和任能仙,發現她們和她一樣,也是含淚聽課的。她們所以眼里有淚,是因為校長清早的那一跪,把她們心里的一個秘密激活了。那是個讓她們心驚肉跳的秘密呢,原來只是議論了一下,校長給他們學生跪下了,這能說只是校長的無能嗎?

問題不會這么簡單,接受了校長下跪的同學們,部分會收斂一些,好好學習。部分還會嘲笑校長,甚至更加不把學習當回事兒,繼續瘋玩瘋鬧,如豆芽兒的哥哥豆餅兒,還有蠻牛、二狗、黑豬他們……就在兩天前,與豆芽兒情同姐妹的任能仙找到豆芽兒說,你哥豆餅兒記吃不記打,從派出所出來安然了幾天,就又纏我了,要我陪他去看歪錄像。你說我能去嗎?我不能去,又奈何不了他,你說咋辦呀?

這個問題太嚴重了。豆芽兒為任能仙憂愁著,卻也毫無辦法。

豆芽兒為此想離開家鄉,到城里找娘親去。她把這個主意說給了任能仙,幾乎不假思索地,任能仙便投了贊成票。

任能仙比豆芽兒似乎更堅決,她說:對呀,我的娘親也在陳倉城,咱們一起去,去找咱們的娘親。

當時的議論,被校長的一跪激發著,豆芽兒能怎么樣呢?她在課堂上拿眼去找任能仙,任能仙恰好也拿眼在找她,兩雙年少的目光碰在一起,就把她們出走的主意定下來了。

藤編的背簍里塞滿了柴草,豆芽兒背著,從溝河村后山的羊腸子路上,轉了一道彎,又轉了一道彎,轉轉彎彎地,不是她轉到自家的紅漆鐵門前,把背上的柴背簍卸下來,誰會看見是豆芽兒背柴呢?藤編的背簍太大了,塞的柴草又太滿了,不注意看,還以為是藤編的背簍生了兩條腿,自己在轉轉彎彎的山路上移動哩。卸下藤編的背簍后,這就看見豆芽兒了。她是太像她的娘親了,圓圓的臉蛋,圓圓的眼睛,圓圓的小嘴,還有鼻子和耳朵,都透著一個讀著初三的女娃兒的美好和鮮艷。

奶親也說了,豆芽兒呀,你生得太像你的娘親了。

豆芽兒呢,相信她是生得像她漂亮宜人的娘親的。可是她和親愛的娘親,卻隔著山,隔著水……她的娘親隨著打工的爹親,也到山外的陳倉城打工去了。陜北山地里的溝河村,家家戶戶一個樣,翻得過山的人,不分男女,差不多都到山外打工去了,留在村子里的,不是豆芽兒一般的孩娃兒,就是奶親一般的老人了。但這并不妨礙溝河村的發展,譬如豆芽兒的家,過去的泥坯土窯,續上了磚石的接口,墻面砌了瓷片,窗戶鑲了玻璃,比起原來的泥坯土窯,要多氣派有多氣派,要多亮堂有多亮堂……而且,溝河村不只豆芽兒一家箍了新窯,在他們之前和之后,有許多人家都箍起了新窯,整個溝河村,幾年的光景,舊貌換新顏,很有一些新農村的氣象呢。

但是哥哥豆餅兒出事了,他是因為流氓傷害罪被派出所抓起來的。陳倉城打工的娘親聽到消息后,迅速回了一趟家,使了不少錢,把哥哥豆餅兒贖回了家。就是娘親這一次回家,帶給了豆芽兒一張彩色照片,背景是一尊巨大的青銅雞婆。娘親穿著一身紫色的裙裝,站在青銅雞婆前的草坪上,滿面的春光,滿眼的喜氣……娘親給豆芽兒說,誰心里高興了,可以到青銅雞婆的跟前來,說給青銅雞婆聽,與青銅雞婆一起分享;心里憂愁了,也可以到青銅雞婆的跟前來,說給青銅雞婆聽,與青銅雞婆一起分擔……娘親說她到青銅雞婆跟前來,是為豆芽兒祈福的,希望青銅雞婆保佑她的豆芽兒,永遠是個幸福快樂的女孩兒!

全知全能的青銅雞婆啊!是陳倉城的城市徽標,更是娘親他們打工在陳倉城里人心頭上的仙雞了。

娘親的彩色照片就裝在豆芽兒的貼身口袋里,她感激著娘親,就更想念娘親了。而且呢,像她想念娘親一樣,也想念著那只青銅雞婆。

不僅豆芽兒想念著陳倉城的娘親,便是瞎眼的奶親也該是想念著在外打工的豆芽兒的娘親。在豆芽兒把滿背簍的柴火背進家的時候,奶親在院子里攆著她孵出來的一窩小雞崽,正一把一把地撒著谷米,招呼小雞崽啄食。

奶親招呼小雞崽啄食谷米時,嘴里還漫著她的花兒:

蘭州城有座鐵打的橋哩,

白塔山有座磚砌的廟哩;

陳倉地有俄(我)的扯心哩,

溝河村有俄(我)的根苗兒哩。

奶親的娘家在遙遠的甘州,距離她后來生活的陜北有著千里萬里的路程。奶親所以嫁到陜北的溝河村,并不是她的自愿,而是迫于無奈,被人販子弄到這里來的,來了之后,就再沒能回去過。奶親想念她甘州的娘家,想得心里難受,就要在嘴里漫他們甘州的花兒。固執的奶親,生活在陜北的溝河村,耳朵聽到的都是信天游,但她絕對不唱信天游,只漫她的甘州花兒。

春末孵的那窩小雞崽,見風就長,到了夏初的日子,已經長大了許多,可是它們還離不了哺育它們的老母雞,總是形影不離地隨在老母雞的身邊,嘰嘰喳喳,吵鬧不休。不用懷疑,奶親是太愛她的那群小雞崽了。可她的愛卻時常不被老母雞接受,在奶親攆得小雞崽過緊時,老母雞就會張開翅膀,踮起腳蹼,伸長了脖子,嘎嘎大叫,向奶親大示其威。如果奶親有所收斂,向一邊退去,老母雞也會知趣地收起狂悖之相,恢復到一個慈愛的老母雞常態。如不然,奶親必遭老母雞的攻擊哩。

把柴草背回家來,豆芽兒從肩上往下卸的動靜大了,驚擾了散步覓食的小雞崽,紛紛鉆到老母雞的翅羽下,探頭探腦,發現并無什么危險時,又都鉆了出來,在陽光普照的院里悠閑地散步覓食了。

嗨!把你們也太自在幸福了。

豆芽兒像她的奶親一樣,也是滿身心地愛著小雞崽的,而且在她的心里,似乎又還羨慕著小雞崽。此一時也,豆芽兒扶著從肩上卸下來的柴背簍,就如往常一樣,十分羨慕地眊著幸福的小雞崽,她的瞎眼的奶親卻在氣派亮堂的樓房前招呼豆芽兒了。

奶親溫言軟語地叫著:豆芽兒哎,你來。

人的耳朵是個敏感的器物,豆芽兒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時刻,聽出了奶親那溫暖的叫聲,有股子別樣的意味。她堅持著,把背簍里的柴火都掏出來,摞到了柴火垛子上,就很聽話地走向了瞎眼的奶親。

奶親摟住了豆芽兒嬌嬌嫩嫩的身子。

奶親說,長得這么高了,奶親都摟不住了。奶親說的沒錯,豆芽兒長開了,個頭比奶親還高了一點兒,腰身也比奶親細巧結實了一點兒,奶親的確是摟不住她了。但在此一時,豆芽兒希望奶親摟著她,不要把她松開。好像奶親也知道豆芽兒的心思,嘴上說摟不住了,卻不松手地一直摟著豆芽兒。而且呢,用她的手來認豆芽兒了。

在豆芽兒的記憶里,奶親的眼睛瞎了,她把眼睛挪到了手上。奶親做什么都不用眼睛,只用手來認了,手上長了眼睛的奶親在認豆芽兒時,總是從她的一頭烏發認起的。這一次亦不例外,奶親溫熱的手,很自然地搭在了豆芽兒的頭發上了。奶親的手指輕輕地摸了一下,就很慈祥地說了,女孩兒家家,把頭發可要洗干凈的,洗得黑了,洗得亮了,就招人歡喜……奶親的嘴不停,手也不停,她的手指頭認過了豆芽兒的頭發,一路認下來,就認到了豆芽兒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再往下認,就該是豆芽兒的肩膀了。

幾個日頭了,豆芽兒的腳不失閑,手不失閑,抓緊一切時間,從山梁上往家里背柴草,她背的有樹棒子的硬柴、有茅草的引柴,背回家了,就堆在院子的一角,層層疊疊,高得像一座山了。除此而外,豆芽兒收拾出兩大口袋的蕎麥,一大口袋的小米,叫上哥哥豆餅兒,讓他幫忙,拉到村口的電磨坊,磨了蕎面粉,碾了小米粒,把廚房里裝蕎面的甕、裝小米的缸,都裝得冒尖兒了,就又給家里的水甕挑水,而且把家里該洗的物件,鋪的蓋的、穿的戴的,都翻出來,很用心地洗了一遍,發現哪里破了一個洞,開了一條線,需要補了補,需要縫了縫,全都仔細地清洗整理了一遍。做這些活兒,把豆芽兒累透了,特別是她那樣的嫩肩膀,被柴草捆子勒出了一道一道的紅印子,干扎扎總是一個疼。

奶親的手指頭,很自然地認在了豆芽兒的嫩肩上。

豆芽兒敏感地體會到,奶親的手指頭顫抖起來了。她知曉,奶親的手指頭認出了她肩上的傷痕,她怕奶親難過,就要擰了身子,躲開奶親的手指頭,但她是不能了,奶親的手不費力氣地按住了她的肩膀頭。奶親說了,誰讓你背那么多的柴草的?啊,你看你,把個嫩肩膀傷成啥了!奶親的口氣是重的,聽起來滿是抱怨和責備,其實呢,聽懂了,就知道滿是心疼和愛憐。豆芽兒聽著,就想掉淚,因此撐著身子,不躲奶親了。奶親就把豆芽兒的肩膀頭往下拉了拉,雙手掬著,送到口邊,吐了些唾沫,就又仔細地搓起來,搓動的速度,由慢到快,快到仿佛風吼,搓到手心發燙,突然張開,捂在豆芽兒露出紅傷的肩膀上,讓豆芽兒切切實實感到一種燒辣。透徹筋骨的燒辣啊,像是一劑神藥,漸漸地,原來干扎扎疼著的肩膀,就沒有了痛感。

給豆芽兒熱敷著的奶親,嘴舌一直沒有消停,說的話呢,都是順著豆芽兒的耳朵,讓她聽了,心暖肺暖的。

奶親說著,就說到了豆芽兒的娘親和爹親了。奶親說他們兩個狠心的家伙,只知道打工掙錢,把個家忘了。奶親說她不信,誰的能耐大,能把世上的錢給掙完?

沉浸在奶親的撫慰和言語里,豆芽兒是很享受的。她沒有防顧,奶親認著她傷肩的手指頭,卻突然地認到她的胸脯上了!

豆芽兒可是吃驚不小,仿佛一只受驚的小雞崽,迅速地竄起,脫離了奶親的擁抱,躲開幾步,返轉過臉來,驚慌地看著奶親,卻發現了奶親的鎮定,臉上呢,竟還浮出一層溫暖的喜氣。

喜瞇瞇的奶親啊,少見牙齒的嘴巴,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她這是怎么了?過去也有伸手認著豆芽兒的時候,卻從來都是躲著她胸脯那一塊的。好像那里隱埋著兩顆地雷,奶親的手一但認了上去,就會觸發引信,發生一場天翻地覆的爆炸。所以,奶親的手認著豆芽兒,哪怕細心到認遍她的全身,也都是小心翼翼地躲避著那個地方。這一次是怎么了?奶親怎么就不躲了?而且是,她好像還有意謀劃過了,就是沖著豆芽兒的胸脯來的,用一種突然襲擊的方式,侵犯了豆芽兒的乳房。

豆芽兒想不通,嘴里就有了怨氣:奶親呀!你……

奶親不等豆芽兒怨,搶著用話來堵她的嘴了。奶親說:碎女子出脫了,像朵花兒一樣了,奶親高興啊。

對奶親的這一說法,豆芽兒是不好生怨的。

豆芽兒知道,她是生得好,高高挑挑的個子,細細嫩嫩的皮肉,梨花帶雨一般,誰見了誰心疼。

奶親還有話說:豆芽兒,你給奶親說實話,你要離開家嗎?

豆芽兒沒有回答奶親的問話。

奶親就又說:你瞞不了我,你是下決心了。但你要聽奶親的話,把放出去的心收回來,不要離開家。你不知道前路的黑明,你不知道離家的慌亂,你……

在奶親洞明一切的勸說中,豆芽兒心慌起來了。

奶親的疑心起在豆芽兒身上,是她幾天做的活明擺著給人說的,她是要離開家了。奶親眼睛看不見,心里亮堂著呢。

奶親最后說:你叫奶親太揪心了。

揪心的奶親說了這句話后,不曉得為什么,竟然摟抱著豆芽兒唱起一曲信天游來,這讓豆芽兒非常意外,又非常傷心。奶親這可是破天荒的一唱啊,她唱的是《夢五更》:

一更子里來夢個生生夢,

我夢見我丈夫出了遠門。

他走了遠門奴拿手抻,

小愛英留在家叫誰照應?

二更子夢里已經二更,

我夢見丈夫孤苦伶仃。

你的衣衫破了誰給你縫,

吃的飯兒誰給你做成……

奶親唱的《夢五更》,豆芽兒也是會唱的,她看見奶親唱得傷心聲咽,也就有點沒心沒肺地幫著奶親唱了:

五更子夢里已經五更,

我夢見我丈夫上了馬身。

他上馬加鞭杳無蹤影,

小愛英倒在地淚水淋淋。

猛聽見紅公雞連聲叫鳴,

驚醒了小愛英睜開了眼睛。

罵一聲老公雞誰讓你鳴,

這么好的夢兒沒叫我做成。

是數學課本呢,豆芽兒取出來放到一邊……是語文課本呢,豆芽兒取出來放到一邊……是物理課本呢,豆芽兒取出來放到了一邊……是英語、是化學、是歷史……一本一本地,都被豆芽兒取出來放到了一邊。這些課本原都裝在一個雙肩帶的書包里,這個書包已經背了幾年了,臟了洗,洗了背,與豆芽兒朝夕相處,是她一個不會說話但卻親密無間的伙伴。現在,豆芽兒正在改變書包的內容,把裝在里面的中學課本和作業本全都取出來,整齊地堆在住窯的炕角上,換裝上她平日里換洗的幾件衣裳,有兩條褲子、兩件布衫和幾件貼身小件兒。實在地說,這不是個勞力的活兒,可是豆芽兒做的時候仿佛在翻一架大山,累得她的額前竟然滲出點點汗漬。是的啊,豆芽兒不是力怯,是心累,正如她從書包里掏出課本來,換上換洗的衣裳時,是有那么一瞬間的猶豫的,因而,她在掏出課本時,動作顯得特別地遲緩,每掏出一冊來,都要小心地把那冊課本的封面用手反復撫摸好多遍,像是撫摸一件不忍丟手的寶貝,撫摸得很平整了,放在一邊,再去掏另一冊課本……豆芽兒就是這么猶猶豫豫地掏出了所有的課本,后來,她要把換洗的衣裳往雙肩帶的書包里裝了,這時,她的動作加快了,而且非常地潦草,幾乎不講方式,胡亂地抓在手里,胡亂地塞進書包的口袋里。

這就是說,豆芽兒不再猶豫了。

豆芽兒是想過的,擔心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可能會流淚的。但是沒有,她一滴眼淚都沒流。掏出雙肩帶書包里的課本和作業,換裝上換洗用的衣物后,豆芽兒惟一想的是,檢查一下娘親在陳倉城青銅雞婆前的留影,這是她必須帶在身上的。豆芽兒的手摸著她的上衣口袋,她摸出了娘親的那張照片,展開看了一眼,發現青銅雕塑的雞婆是那么高大,在燦爛的陽光下閃耀著金子般絢麗的光華,親愛的娘親站在青銅雞婆的前面,沐浴著青銅雞婆的溫暖,她漂亮的衣裙被風掀起一角,滿面幸福地微笑著……豆芽兒被感染了,也幸福地微笑著了。

背起換了內容的雙肩帶書包,豆芽兒微笑地走出了溝河村她家的紅漆鐵門。在家門口,不知為什么,很想唱一首歌。她想起了那首十分流行的《走四方》,知道那首歌的歌詞是這樣寫的:走四方,路迢迢,水長長,迷迷茫茫,一村又一莊……

但她張開嘴巴,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倒是瞎眼的奶親攆著院子里的老母雞和小雞崽,唱起了一首甘州的花兒:

去了去了(者)實去了,

麻陰涼么(者)掩著路了;

眼看(者)拉著你還是去了,

活割了(者)心上的肉了。

早起里哭來(者)晚夕里號,

眼淚水淌成(者)個河了;

殺人的刀子(者)是你前頭的路,

把操心(者)你的人活活給宰了。

奶親的花兒漫得蒼涼,漫得凄婉,漫得豆芽兒的心像泡在了醋甕里,又酸又澀。她就在奶親如泣如訴的花兒調子里,高一腳低一腳,慢慢地走出了溝河村,走向了距離鎮街不是很遠的公路。那里有一棵大榆樹,樹干半腰釘著一塊木牌,時間久了,還有些殘破,上面刷漆的幾個字也模糊不清,但是到了這里的人,都知道這塊木牌的意義,標志大榆樹下是一個公共汽車站。

豆芽兒直奔大榆樹下去,就是要在那里登上一輛公共汽車,到陳倉城里去找她的娘親,找那只神異的青銅雞婆。

在半道上,豆芽兒與任能仙會合了。

這次的離家出走,豆芽兒和任能仙商量過了。就她們倆,搭伴兒一起走。

像豆芽兒一樣,任能仙背的也是她背了好幾年的雙肩帶書包,不用問,任能仙的雙肩帶書包也換了內容,取出了書包里的課本,換上了女娃兒的換洗衣物和貼身小件。

是因為激動呢還是因為別的什么?豆芽兒初遇任能仙,發現她的臉色特別紅,像是貼了一層紅綢子,有種飄飛著的燃燒感。

豆芽兒問任能仙:你的臉咋那么紅?

任能仙說:紅嗎?我咋就不覺得?

兩個結成伴的好姐妹,向離開故鄉的大榆樹下走著,豆芽兒走得堅定、走得快捷,任能仙卻滿腹心事,走得有些猶疑,走得有些遲緩。豆芽兒走上一陣,就會把任能仙拉遠一些,為此,豆芽兒就得停下等一陣,等到任能仙跟上了,她就又堅定快捷地向前走去。不斷地反復,豆芽兒就催任能仙了。

豆芽兒回頭說:你是纏了腳嗎?走得那么慢!

任能仙說:我纏的甚腳?沒纏,就是覺得腳重,捆了一大塊石頭似的重。

豆芽兒就有些不解,說:你是后悔了嗎?

任能仙沒有否定豆芽兒的疑問,也沒有正面回答豆芽兒。她轉著圈子說:豆芽兒,你給我說實話,你對你哥豆餅兒很失望,你恨著他了?

豆芽兒被任能仙問得犯了暈,說:我恨我哥?唉,我恨他了嗎?

任能仙說:你說么,你恨他了嗎?

豆芽兒說:我不知道,不知道我是恨我哥呢,還是怕我哥,或是怕別的什么,我不知道。

任能仙說:旁觀者清,你恨你哥也罷,怕你哥也罷,我要給你說,你要原諒豆餅兒的。在咱那個地方,你哥的心其實算是綿軟的,他有不對的地方,也是他沒有辦法喀。

這才是新鮮呢!豆芽兒狐疑地看著任能仙,想她是該恨著她哥豆餅兒的,到要離開故土了,卻還一心偏著她哥,這讓豆芽兒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

任能仙在那一刻,眼睛是迎著豆芽兒的狐疑的,她很想和豆芽兒再說些什么,但卻一時語塞,低下頭,耳朵里卻隱隱綽綽聽見幾聲悲涼的花兒調。

是豆芽兒的奶親在漫花兒嗎?溝河村里,吼唱信天游的人不少,漫花兒的就豆芽兒奶親一個人:

走來走來(者)越遠的遠了,

眼淚的花兒喲,

哎嗨哎嗨哩的嗨,

眼淚的花兒(者)把心淹了。

走來走來(者)越遠的遠了,

心上的愁腸喲,

哎嗨哎嗨哩的嗨,

心上的愁腸就結重了。

在這一刻,豆芽兒也隱約聽到了奶親漫的這幾聲花兒,但她沒有被奶親的花兒拴住腳,依然堅定地走著,這就走到公路邊的大榆樹下。在豆芽兒和任能仙來到這里之前,大榆樹下已經聚集了一堆人。在這堆人里,赫然地還站著她們的好同學侯紅琴。

啊呀!她怎么也來了呢?

離家出走。豆芽兒瞞得過別人,但她瞞不過侯紅琴,從她心里有了那個打算起,侯紅琴就有了察覺。

說實話,侯紅琴在發現豆芽兒心頭的秘密時,不由自主地興奮了好幾天。她檢討自己,她的興奮不是幸災樂禍,而是對豆芽兒的感佩,她覺得豆芽兒太有主意了。在他們中學,在他們班,侯紅琴佩服的同學不多,豆芽兒是惟一的一個,這不僅因為豆芽兒的學習好,還在于她處事的果敢和干練。侯紅琴呢,就時時處處注意觀察豆芽兒,以她為榜樣,向她學習。因此就有了她們勇闖鎮政府的壯舉,面見了鎮政府的領導,激憤填胸地反映了鎮街上錄像廳和網吧的泛濫,以及學校風氣的敗壞……雖然她們的反映沒有起到什么作用,但跟著豆芽兒勇闖鎮政府的壯舉,使侯紅琴更加感佩豆芽兒了。

豆芽兒要離家出走,侯紅琴自然是要相跟的。

侯紅琴在心里過濾了一下,發現她的意識深處,其實也是積累下了離家出走的念頭的。這個念頭在尋找一個合理的由頭,而這個由頭就如一塊肥沃的土地,只需把她的念頭植入這塊土地里,就會立即發芽冒尖長成一棵大樹。侯紅琴興奮著,以為豆芽兒給了她這個由頭,于是,她便小心觀察著豆芽兒,時刻準備著,義無反顧地要和豆芽兒一起走了。

發現了侯紅琴的豆芽兒和任能仙,眼睛里滿是驚訝和疑惑,她們甚至不知道該和侯紅琴怎么搭話。侯紅琴就不是這樣,她從人堆里走出來,大大方方地走到豆芽兒和任能仙的身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豆芽兒和任能仙說話了。

侯紅琴說:我和你們一起走。

這么地直截了當,一點彎子都不拐地說話,更使豆芽兒和任能仙驚訝了。她倆都半張著嘴,不曉得怎么回答侯紅琴,倒是她又開口說話了。

侯紅琴說:我來大榆樹下幾天了。我猜得出來,這幾天你們要走的。

侯紅琴說:你們走了,咋能落下我呢?

侯紅琴說:我也想走,就到大榆樹下等,果然把你們等來了。

如釋重負,說了一大堆話的侯紅琴,只能用這個詞來形容她的情態了。豆芽兒和任能仙回過神,一人伸出一只手,把等在這里、堅持等到了她們的侯紅琴的手拉住了,拉得緊緊的,生怕她說了這些話后,會飛了去似的。

老牛一樣的長途客車,在三個好姐妹、好同學手拉手互相鼓勵的時候,從陜北特有的那種山溝溝的彎道上轉過來了,呼呼氣喘的車身后邊,拖著一條蜿蜿蜒蜒的黃塵,追著艱難爬坡的長途客車,怪模怪樣地撲上來,像要把長途客車一口吞了去。

聚集在大榆樹下的人有了一時的騷動……被黃塵籠罩了的長途客車,前三后四地顛了幾顛,這才在騷動的人群旁邊停了下來。

豆芽兒擠在人伙里,泥鰍一樣擠上車了。

跟在豆芽兒身后的,是在大榆下剛剛會合了的侯紅琴,她也泥鰍一樣擠上了車。

任能仙卻沒有擠車,站在原地,看著豆芽兒和侯紅琴拼命地擠在人群里,擠上了長途客車,她像一棵栽在公路邊的樹苗,根深枝硬地挺立著,動也不動。

豆芽兒和侯紅琴安頓好了她們的座位,拿眼去找任能仙,這才發現,任能仙沒有上長途客車。豆芽兒和侯紅琴就有些詫異,同時向車窗外看去,這就看見任能仙,舉起手來,一臉無奈地向她倆虛弱地搖著。

長途客車就在這時關上了車門,噢噢地啟動,向前爬行了。

豆芽兒想,任能仙是后悔了。

對此,豆芽兒是有思想準備的,她知道任能仙優柔寡斷的性格,做啥事都很難徹底。剛才在路上走著時,豆芽兒聽任能仙說話,已經聽出了她心里的矛盾,是又想走又不想走的。

侯紅琴的到來,解放了任能仙,她是決計不走了。

不走了也好。豆芽兒在心里快速地想著,就從不斷加速的長途客車窗口上伸出手,對著任能仙,像她一樣,也是無奈而無力地搖著。

侯紅琴呢,還想招呼客車司機,讓他停下車,等一等任能仙的。但看見了一臉平靜的豆芽兒,她張開的嘴就又閉上了。她不明白,任能仙都已走到公路邊了,只消再邁一步,踏進長途客車的門里來,她們就能在一起了。但在關鍵時刻,任能仙邁不出那一步,留在了客車下,看著她和豆芽兒走,這讓侯紅琴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呔,料事單純率真的侯紅琴,只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就也學著豆芽兒的樣子,把她的手從長途客車的窗口伸出來,向著任能仙,亦是無奈而無力地搖著。

長途客車的速度越來越快了,豆芽兒和侯紅琴還向任能仙搖著手。前邊是一個轉彎,轉過那個彎兒,她們就將看不見任能仙了。就在這時,她們卻意外地發現,任能仙的身邊跑來了一個人。

那是豆芽兒的哥哥豆餅兒呢!

仿佛一股電流,擊中了豆芽兒的神經,她全身一緊,伸在窗外搖著的手,也像冰凍一般僵住了。

哥哥豆餅兒跑得太急了。在他跑到任能仙的身邊時,來了個急停步,前沖的慣性使他急停的步子收剎不及,差點兒撲爬在公路上。

任能仙拉了豆餅兒一把,這才使豆餅兒不致跌倒,然后挺起身來,向著加速前馳的長途客車,又是喊叫,又是招手。豆芽兒聽不見哥哥喊叫的話,但她看見了哥哥豆餅兒的招手,她能想像得到哥哥喊叫的是什么,她能看懂哥哥招手的意思是什么,那就是,他讓豆芽兒不要走,他要公共汽車停下來,他要接豆芽兒回家。

豆芽兒閉上了眼睛,把手從車窗外抽了回來,低頭坐在座位上,雙手捂住了眼睛,一直忍著的淚水到這時再也忍不住了,從指縫里汩汩地涌流了出來。

坐在豆芽兒身邊的侯紅琴受了豆芽兒的感染,此時此刻,也是無法忍受地流淚了。

侯紅琴一邊流淚,一邊說:咱不流淚,咱不流淚。

旋轉的山路,把哥哥豆餅兒,把好姐妹任能仙,把她們吃喝營養的故鄉,三旋兩轉地就都拋到身后去了。

公共汽車的四只輪子飛速轉動著,運載著清純簡單的中學生豆芽兒和侯紅琴,一同到繁華的陳倉城里去,在那里去見她們牽系在心尖尖上的娘親和爹親,去見縈繞在靈魂深處的青銅雞婆……是這些牽魂揪心的心愿,激發著豆芽兒和侯紅琴,使她倆的眼淚越流越洶涌,越流越澎湃……就在這時,兩個離家出走的陜北女子,聽到了一曲令人肝腸寸斷的信天游:

吃了一碗的扁食沒喝一點湯,

少無主意上了你的當。

一碗碗涼水兩張張紙,

誰賣了良心誰死上。

車的后座上伸來了一只手,胖乎乎的,白生生的,捏著一沓潔白的紙巾,送到了豆芽兒和侯紅琴的手邊。

伸手的人說:擦把眼淚吧。

伸手的是個女人,很溫和很知心的一個女人。

伸手的女人說:別把自己哭化了,省點力氣,路還長著哩。

亮晶晶的眼淚,最后干在臉上,就成了一個一個的白色堿花,十分醒目地印在豆芽兒和任能仙的眼皮下邊,她倆低著頭,悄聲地議論著什么。

女孩兒是豌豆心,一會兒滾上來,一會兒滾下去,很堅決地踏上了離家出走的路,卻又操心著家里的七七八八。豆芽兒就特別不舍她的哥哥豆餅兒,在和侯紅琴議論了家里的奶親、孵了小雞崽的老母雞后,就把話題轉移到了哥哥豆餅兒的身上。

豆芽兒說:流氓滋擾?我哥被派出所抓了流氓滋擾。侯紅琴你說,他是罪有應得嗎?

對于這個話題,侯紅琴此前沒有太多思考,聽豆芽兒突然問她,就噤了聲,認真地想著。思來想去,侯紅琴有了她的結論,但她不好當著豆芽兒的面說,就還閉著嘴不出聲。

豆芽兒又問:你說呢?侯紅琴,咱不要有顧慮,怎么想就怎么說,我不怪你。

侯紅琴拿眼瞄了瞄豆芽兒,覺得她是真誠的,就大著膽子說:應該是吧。

豆芽兒說:你說實話了。我也想,給我哥定流氓滋擾罪不冤他。

侯紅琴卻又給豆餅兒辯護了,說:也不是他一個人。再說了,其他人就沒責任?

問得好!豆芽兒很是感激地看定了侯紅琴的臉,說她也是這么想的。他哥豆餅兒,大看流氓兇殺錄像,勒索男同學的錢物,吃女同學的香香,怎么說都是流氓滋擾行為,抓他蹲幾天班房,是對他的教育。但這不能都怪他,我們別的人,也是要負責任的。譬如娘親和爹親,不能說外出打工增加家庭經濟收入,就不用負為人父母的責任了!譬如說奶親,一只老母雞和一窩小雞崽不該是她的全部,她還要處處留心,心存公正地教育她的晚輩呀!村長勞勞子呢,他的兒子蠻牛也不是盞省油的燈,豆餅兒的壞,有很大的成分是蠻牛帶出來的,他咋就睜著眼睛看不見,在豆芽兒向他反映了問題的嚴重性后,不是想辦法解決好他兒子的事,反而狀告豆餅兒,讓派出所抓了豆餅兒的流氓滋擾……還有校長和鎮政府的領導,他們其實知道問題的存在,但卻千方百計地掩蓋問題,到最后沒法掩蓋時,校長就向學生下跪了!

無能的、不負責任的下跪呀!

校長把他的學生當成什么了?是祖宗呢還是土匪?豆芽兒心想,男兒膝下有黃金,一個人要下跪了,不是心悅誠服地跪給祖宗,就是被逼無奈地跪給土匪。學生們不是校長的祖宗,校長跪給學生了,也就是說,他把學生當做了逼他無可奈何的土匪。

還有鎮政府的領導,眼里就只有經濟指標,動員號召大家出山進城,務工致富,但也不該忽視別的事情呀。

當然了,這么想問題可能有失偏頗,但事實是,發生在鎮政府領導眼皮底下的事,他們有什么反應呢?有的只是做些面子上的活兒。像眼鏡鎮長,春節前下村入戶,走訪留守兒童,進學校,組織學生簽寫心愿卡,與外出務工父母進行情感交流……這么做,應該是無可厚非的,實際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

豆芽兒是懷疑的。有一陣子,和侯紅琴緊挨著坐在長途客車上,她陷在這些問題里,幾乎不可自拔。

侯紅琴感覺到了豆芽兒的苦惱。

侯紅琴不想豆芽兒太苦惱,就用胳膊肘拐了一下豆芽兒,給她說起寬心話來。侯紅琴說,看你愁眉不展的樣子,好像天下不順的事都背在你身上了。聽我給你說,咱要把心放寬哩,愁死咱也沒人償命,咱給誰愁呢?誰知道咱的愁?

豆芽兒知道侯紅琴在寬她的心,她感激侯紅琴,也承認侯紅琴說的寬心話是對的。

咱給誰愁呢?

誰知道咱的愁?

豆芽兒把侯紅琴說給她的寬心話,在心里又重復地說了一遍……豆芽兒想她應該解開心里的愁結的,但卻不能,甚至因為侯紅琴的這句大實話,她結在心頭的愁緒又加重了一些……嘈雜的、喧囂的保安縣城不期然地,在豆芽兒不斷加重的愁緒里到了。

車在保安縣城是要轉乘另一班車的。豆芽兒和侯紅琴不知道,就還坐在原來的長途客車上等。在她倆看來,只有坐在公共汽車上,才能到達想要去的陳倉城。

給豆芽兒和侯紅琴遞紙巾的白胖女人,已經下車了,回頭看見她倆還坐著不動,就又上了車,到了她倆跟前,問她倆咋還不下車。豆芽兒和侯紅琴奇怪地盯著白胖女人,說她倆下車干啥?她倆不下車,她倆要到陳倉去的。白胖女人就樂了,告訴豆芽兒和侯紅琴,這趟車就只到縣城,要去陳倉城,還要換車的。白胖女人真是熱心,說她也是要去陳倉城的,如果信任她,就讓豆芽兒和侯紅琴跟著她結成伴兒一起走。

豆芽兒聽了白胖女人的話,拿眼去瞄侯紅琴,而侯紅琴也在拿眼瞄豆芽兒,兩個涉世未深的姑娘,眼睛流露出的神色,是信了這個白胖女人了,她們很禮貌地叫了一聲阿姨,還說謝謝阿姨幫忙,就都乖覺地跟著白胖女人下了車。

出了汽車站,白胖女人還問豆芽兒和侯紅琴:坐了這么長時間的車,肚子餓了吧?

如果不是白胖女人提醒,豆芽兒和侯紅琴還不覺得餓,她這一說,就都覺得她們的胃像只青蛙一樣,餓得咕咕地叫。

白胖女人是善解人意的,說:走吧,我也餓了,咱們找地方吃點熱的去。

人聲鼎沸的汽車站外,倒是不缺吃飯的地方,門面挨門面,不是賣羊肉剁蕎面的,就是賣羊肉燴大餅的,幾乎都是小飯館哩。跟著白胖女人,豆芽兒和侯紅琴她們選了一個干凈點的蕎面館,進去點了三碗羊肉剁蕎面,等到服務員端出來,她們便一人抱著一碗,呼啦呼啦吃起來了。吃罷了羊肉剁蕎面,白胖女人還給每人要了一碗蕎面湯,面湯太燙了,一時喝不進嘴,就都放在飯桌上晾著,在這期間,白胖女人跟豆芽兒和侯紅琴說了不少話。

是白胖女人先說的,她問:看你們兩個年紀還小,都是中學生吧?

豆芽兒和侯紅琴點了頭。

白胖女人就還說:中學生不在學校念書,坐車出來干甚呀?

豆芽兒和侯紅琴聽得出來,白胖女人的話里有批評她們的意思。她批評得對,如果說在此之前,豆芽兒和侯紅琴還不敢完全相信白胖女人,她這一批評,兩個初中生就很相信白胖女人了,覺得這人真是不錯,不是關心她們,才不會批評她們呢。

白胖女人端起蕎面湯碗,送到嘴邊吹了吹,小心地吸了一口,繼續說:聽我話,要是和家里鬧意見,就不敢在外面亂跑,人這東西,沒長尾巴難認,小心有人騙了你們,把你們賣了,你們還幫著人家數錢哩。

是白胖女人說的話有趣吧,豆芽兒和侯紅琴一直繃著的心放下來了,而且呢,臉上還都露出了笑容。

白胖女人就還指教她們,說:笑什么笑?我說的是真話,想回家,一會兒有車,我送你們回去。

豆芽兒和侯紅琴把心徹底放下了。她倆說:我們不是和家里鬧意見,我們的娘親在陳倉城,我們要去陳倉城找娘親的。

白胖女人的臉色就變得特別溫暖了,不再批評豆芽兒和侯紅琴了。而這時,她也知道了豆芽兒和侯紅琴去陳倉城的目的,就很仗義地說:你們兩個碎女子呀,有幸遇到了我。是這樣的,我和你們的娘親年紀差不多大吧?讓你們叫我大姐我虧了點,你們就叫我大姨吧。我帶你們去陳倉城,找你們的娘親去!盡管你們知道娘親的地址,但陳倉城大了,不像小縣城,幾步路一條街,咋都好找;陳倉城呢,就不容易了,不是兩條腿跑著找的。不過不要緊,咱們鼻子下面有一張嘴,就是問人的,咱打聽清楚了,打個電話也能找見的。

蕎面湯涼下來了,豆芽兒和侯紅琴在白胖女人的帶動下,都把蕎面湯喝進了肚子。

吃飽了,喝足了,豆芽兒和侯紅琴就又在白胖女人的引領下,買了新的汽車票,上了一輛新的長途客車。豆芽兒和侯紅琴看見,長途客車的前窗和后窗粘著的紅色大字,醒目地標示著陳倉城的方向。

長途客車從保安縣城里跑出來不久,便上了一條豆芽兒和侯紅琴只在電視上看到過的高速公路,很自然地,長途客車的速度就提高了許多,不再像爬山的老牛一樣呼哧呼哧地喘,而是像匹飛馬一樣唰唰唰唰地把一座一座的山頭,像扔土塊一樣,呼啦啦全都扔在身后……一望無際的關中平原,就在豆芽兒和侯紅琴圓睜的眼睛里,驀然現出了真模樣。

啊呀呀!天是這么寬呀!

啊呀呀!地是這么平呀!

和白胖女人坐在一起,豆芽兒和侯紅琴早就聽說了她對關中平原的描述,可在她們眼見了后,還是要驚嘆關中平原的天寬地廣的。于是呢,兩個走出大山的中學生興奮起來了,眼睛向著車窗外看著,臉上紅撲撲的,洋溢著欣喜不盡的情緒……專注地看一會兒窗外,也會回一下頭,四只興奮的眼睛相互一碰,就還是欣喜不盡的光色,也不說話,只是匆匆地一樂,像是火燒一樣,在兩人的臉上掠過,就又看向車窗外了……村莊,一個連著一個的村莊,煙嵐輕籠,聽得見狗的吠叫,聞得到雞的啼鳴……田塊,一片連著一片的田塊,陽光普照,看得見波浪翻涌的麥海,瞧得見花黃到頂的油菜……豆芽兒和侯紅琴幾乎要陶醉了。

不曉得走了多長時間,天黑時分,一路狂奔的長途客車,昏頭昏腦地扎進了陳倉城。

滿城都是燈火,好像是,路有多長燈火就有多長,樓房有多高燈火就有多高……漫無邊際的陳倉城,在豆芽兒和侯紅琴的眼里,仿佛就是閃亮的燈火搭建起來的……其中呢,就有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在大街兩邊的樓房上,忽高忽低,忽長忽短,或紅或綠,或藍或黃,明明滅滅,幻化出無窮無盡的美麗圖案,讓初入陳倉城的豆芽兒和侯紅琴目不暇接,紅艷艷的臉蛋上只有興奮和激動。

在縣城的汽車站,豆芽兒和侯紅琴還不知道到站下車,在陳倉城,她倆沒等長途客車停穩,就已從座位上站起來,自覺地向車門口走了。

自然地,豆芽兒和侯紅琴是跟著白胖女人一塊兒下車的。

下了車,白胖女人很不放心地看著豆芽兒和侯紅琴,問她們,你們的娘親知道你們來陳倉嗎?

這是一個問題呢。

豆芽兒沒有告訴她在陳倉城打工的娘親做什么,侯紅琴也沒有告訴她在陳倉城打工的娘親做什么。而且,她們也都沒有想過,到陳倉城里來,找到了娘親做什么?是繼續她們的學業呢?還是像娘親一樣來打工?沒有想過的問題,到了陳倉城,被白胖女人說起,豆芽兒和侯紅琴就必須要想了。但是,這還不是她們眼前要想的,逼在她們眼前的問題,正如白胖女人問的那樣,她們的娘親還不知道她們到陳倉城里來。

一抹畏怯的神色,悄悄地爬上了豆芽兒和侯紅琴的臉。

白胖女人捕捉到了她倆臉上的畏怯,于是呢,張嘴就說:你們的娘親都還不知道?

豆芽兒沒應聲,侯紅琴也沒應聲。

白胖女人就很生氣的樣子,說你們怎么能不給娘親說呢?這是多么大的事呀!你們都還小,只看見城里的繁華,不曉得城里的害怕,弄不好,把你倆丟了怎么辦?啊呀呀,你們兩個碎女子,讓你姨我怎么說呢!算你們命大有福,遇到了你姨我,我不能撇下你們不管吧……白胖女人絮絮叨叨地埋怨著,豆芽兒在一邊說話了。

豆芽兒說:姨是好心人么。

侯紅琴應聲蟲一樣跟著說:是哩,姨是好心人么。

豆芽兒還說:不是姨埋怨,你想么,我們到陳倉城來,不好事先給娘親報信的,我們如果報了信,娘親能讓我們來嗎?娘親不會讓我們來的。

侯紅琴就又跟著豆芽兒說:對著哩,對著哩,我們的娘親都讓我們在老家呆著的,不要我們進城來。

白胖女人的臉色變化著,由開始的埋怨變得溫暖了,有了一抹善解人意的味道。

白胖女人說:咋辦呢?你們讓我咋辦呢?

豆芽兒說:找我們的娘親么。

侯紅琴緊跟著說:是啊,找我們的娘親么。

白胖女人說:咋找呀?

豆芽兒和侯紅琴這回就都搶著說,說到一起了:我們有娘親的地址哩。

白胖女人笑了,說:看我么,倒比你倆還慌……那是這,你們把你們娘親的地址給我,我打電話去,讓你們的娘親來接你們。

豆芽兒和侯紅琴就從身上的口袋里摸出記著她們娘親的紙片,給了白胖女人。白胖女人借著車站里的燈光,仔細地看了紙片上的字跡,給豆芽兒和侯紅琴說,哎喲,都到郊區邊上,路可不近呢。她這么叨咕著,就讓豆芽兒和侯紅琴等在原地別動,她到旁邊的電話亭掛個電話,聯系一下。

白胖女人到電話亭去的腳步是沉重的,回來時卻很輕盈了,臉上呢,還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喜悅。

回到豆芽兒和侯紅琴站立的地方,白胖女人說:巧了,我有一輛朋友的車,一會兒過來,他答應了,到汽車站來,捎咱們一段路。

自然地,豆芽兒和侯紅琴便感激著白胖女人,說:有姨在,我們就放心了。

白胖女人就很受用的樣子,還說:一路上聽你們念叨青銅雕塑的雞婆,咱路過時就能看到了,真是神奇呢,到了晚上,燈光打著,青銅雞婆亮閃閃的,要多奇幻有多奇幻,要多神秘有多神秘。

說著話,白胖女人提起她的行李,也讓豆芽兒和侯紅琴帶好她們的行李,一起走出寬大敞亮的汽車站,站在了燈光通明的站前大街沿上,小小地站了一會兒,就見一輛漆皮斑駁的小面包魚兒一樣滑出車流滾滾的大街,見縫插針似的溜到她們站著的道沿邊停下來,從開著的車窗上探出一顆不見脖項的頭,肥肥大大地招呼白胖女人上車了。

肥頭大耳的司機,眼睛斜都不斜豆芽兒和侯紅琴一眼,只說這里不讓停車,抓住了要罰款的,要白胖女人快一點,快上車。

白胖女人就一把拉開小面包的側門,往旁邊讓了一下,招呼豆芽兒和侯紅琴先上車,她自己也跟著上來了。白胖女人在車上嗔怪肥頭大耳的司機,急啥急,搶孝帽嗎?抓住了罰款不要你掏,我掏行了吧?

在白胖女人的嗔怪聲里,肥頭大耳的司機發動了小面包,又像魚兒一樣滑進大街上沒頭沒尾的車流中了……豆芽兒和侯紅琴從白胖女人的嗔怪聲里,聽出他們的熟悉,卻沒有多想,他們是怎樣的熟悉?愣愣地瞧一眼白白胖胖的女人……白胖女人笑了,很溫暖地笑著,那是因為她看見小面包司機的身邊放著幾瓶飲料,是那種圓桶狀的鋁罐兒,頂上的那一端還有個小小的拉環,拽著拉環輕輕一扯,扯開一個口子,就能對著嘴喝了。

豆芽兒和侯紅琴也看見了那幾個飲料罐,而經歷了一整天的汽車勞頓,她倆真的是渴了。看不見飲料罐時倒還罷了,這一看見呢,喉嚨里干得冒煙一樣,覺得非常地渴了。

就在豆芽兒和侯紅琴把她倆的眼睛都盯在那幾罐飲料上時,白胖女人的嘴里就雜獎著司機,說有好喝的,也不給人說一聲。她那么說著,伸手就取來一罐,噗地拉開封口的鐵環,順手給了豆芽兒,然后又伸手過去,拿來一罐,再次噗地打開,隔著豆芽兒的肩膀,給了另一邊的侯紅琴,她自己呢,自然又取來一罐,打開來就對著嘴喝起來。白胖女人喝得很解饞,她喝了一口,見豆芽兒和侯紅琴都還端在手上沒喝,就給她們說,喝呀,不喝白不喝,渴死了沒人管!白胖女人一邊說,一邊大口地喝著罐子里的飲料。豆芽兒和侯紅琴就不好再矜持了,端起飲料罐,對著嘴兒就也喝起來了,先還抿了一小口,感覺飲料的味道真是不錯,甜甜的,酸酸的,再和嘴兒對起來,便大口大口地喝下去了。

畢竟呢,豆芽兒和侯紅琴是口渴了,她倆需要大喝幾口的……她們看見,漂亮的飲料罐上噴印著非常好看的圖案,還有兩個非常好看的大字:雪碧。

非常好喝的雪碧呢,剛喝下去,感覺肚子里涼晶晶的,很是受用,精神也長了一些。可是過了小小的一會兒時間,豆芽兒就覺得她的眼睛發沉,去看侯紅琴,也是昏昏欲睡的模樣,到這時,豆芽兒才猛然覺醒,她們受騙了……她是想喊的,大聲地喊,她是想舉手的,高高地舉起來,喊叫著戳穿白胖女人和肥頭大耳司機的陰謀,但她喊不出來了,便是手也舉不起來了……她控制不了自己,侯紅琴也控制不了自己,她倆的眼睛,像有一根穿了線的針,一針一針地縫起來了,看不見陳倉城滿天的燈火了。

要穿紅來(者)一身的紅,

紅襖(者)紅褲紅頭繩;

一對子的紅繡鞋(者)兩盞的燈,

實實里(者)愛死個人。

昏睡著的豆芽兒漸漸地有了知覺,但她的身子還很沉,眼睛也還閉著,只有張開的耳朵,仿佛隔著一座山,聽得見遙遠的地方,有人在漫一首花兒。豆芽兒是有這個意識的,瞎眼奶親的娘家甘州,是有許多漫家子的,閑來無事,或緊張勞作的間隙,自會張口漫上一曲花兒的。豆芽兒的奶親,從甘州被人販子賣到陜北他們溝河村,別的什么都跟了溝河村風俗,唯有花兒她是不丟口的。奶親經常的漫著花兒,想來也該是個漫花兒的高手。豆芽兒對奶親有看法,不喜歡奶親這,不喜歡奶親那,這都不要緊,只要奶親漫起花兒來,豆芽兒就喜歡上奶親了。而且是,跟著漫花兒的奶親,豆芽兒也是能漫幾曲的,譬如她從沉睡中醒來聽到的這首花兒,她就也會漫,也知道這首著名的花兒叫《好打扮》。

身子不動、眼睛不睜的豆芽兒就還聽著別人漫花兒:

要穿白來(者)一身的白,

白襖(者)白褲白繡鞋;

白花花的手絹(者)手中的搖,

走起里(者)就像一溜風。

是奶親在漫花兒嗎?那好聽的聲音太熟悉了,讓閉著眼睛不動的豆芽兒還以為回到了奶親的身邊。但她想起了昏睡前的情景,知道她和侯紅琴,是被白胖女人和那個肥頭大耳的司機拐賣了。他們能把她倆拐賣回她們的老家嗎?不會的……心里疑惑著,豆芽兒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她看見了漫花兒的人,真的像是她的奶親一樣,是個有把子年齡的老女人呢。

這個像是豆芽兒奶親一樣的老女人,嘴里漫著花兒,手里卻還拿著一把麻繩,小心地綁著豆芽兒……看來,老女人的心情不錯,這從她漫著的花兒聲調上聽得出來,充滿著一種壓抑不住的喜氣……睜開眼睛的豆芽兒,不用多想,就知道老女人的喜氣來自哪里,她買下了豆芽兒,是給她的兒子做媳婦的。天下的父母都是這樣,愁的就是兒子的媳婦兒,給兒子買下媳婦了,她是該歡喜的。

天地輪回,幾十年前的奶親被人販子從隴東賣到了陜北的溝河村,現在,她又被人販子賣到隴東來了。

豆芽兒動了動手,動了動腳……本來呢,她是想有大些的動作的,但她想,動作的大小是無所謂的,她抗拒不了這個如奶親一樣的老女人的捆綁,圍著她的,除了這個親手捆綁她的老女人,還有另外幾個老女人的,她們虎視耽耽,縱是豆芽兒拼命抗拒又能怎么樣?于是呢,她只小小地動了動,就很自覺地聽任老女人捆綁她了。

況且,剛從昏睡中醒來的豆芽兒,也沒力氣大動作。

老女人看見了眼睛睜開的豆芽兒,她臉上所有的歡喜,就如山上的野花一樣,當下開得一片燦爛。

老女人言語溫暖地說:醒來了?

豆芽兒沒有應聲,她只睜著眼睛,茫然地看著老女人。

老女人卻又嘴巴不停地說開了。她說你太能睡了,一天一夜不睜眼睛,我還以為你醒不來了。給你說,都是人販子的藥下重了。不過,這怪不得他們,不下藥誰愿意到這山洼洼里來?

聽老女人這么說人販子,豆芽兒的手腳就又動起來了,而且動作得很大。

老女人勸她說:別亂動。你動得越大,受的罪越大。

正如老女人所說,豆芽兒的手腳被麻繩捆綁的地方,因為她動作大,當下便疼了起來……豆芽兒想她可以不怨恨買了她的老女人,但她是要怨恨白胖女人了。那個黑心腸的人販子呀,咋敢做這昧良心的事呢!

豆芽兒咬牙切齒了,她說:我饒不了他們!

老女人知道豆芽兒說的誰,可她明知故問:你饒不了誰?

豆芽兒狠狠地說:人販子!

老女人說:她卷著錢走了,你去哪兒找她?你又咋能饒不了她?

這話說得豆芽兒突然沒了脾氣,大睜著的眼睛驀地涌滿了淚水。她多想大聲地哭出來呀,但她咬著牙,沒有讓自己哭出來。倒是老女人勸她了,讓她想哭就哭,女孩兒家遇上嫁人這樣的事,是該哭的,汪汪的哭上一場,該是啥還是啥,慢慢地就好了,叫你哭,你還不哭了呢。老女人不住嘴地說,說得呢,就很動情了,說她好歹只有一個兒子,沒有女兒,她跟了她兒子,就是她的兒媳婦了,人把媳婦不當女,她是一定要把媳婦當女的,當女兒一樣愛的。老女人甚至要求豆芽兒,要把她當娘親待,生了她養了她的娘親呀。

圍在豆芽兒周圍的那些個女人,一哇聲應和著,說:你的娘親是個善人,你要聽你娘親的話哩。

豆芽兒聽得懂她們說的這個娘親,不是她要去陳倉找的娘親,而是眼前這個拿了麻繩捆綁她的老女人。在這一時,她不知為什么,臉上竟露出了一點笑。

這是奇怪的,豆芽兒怎么會笑呢?是嘲諷的笑吧?

那一圈圍著她的女人沒有覺察,還又都一哇聲地說了。說豆芽兒是個懂事的,聽得懂人的話,你看么,臉上都有笑了。

恰在這時,豆芽兒聽見了侯紅琴的嘶叫,那樣的嘶叫太慘烈了,只有一聲傳進豆芽兒的耳朵,就讓豆芽兒的心顫起來了。可是,侯紅琴的嘶喊不止一聲,就在距離豆芽兒被圍困的院子不遠處,一聲一聲地嘶喊著,相伴隨的,還有侯紅琴激烈的叫罵。

罵得好啊!豆芽兒把她臉上的笑收了回去,心想,侯紅琴也被拐賣到這個山村里了。她這么沒命地嘶喊叫罵,證明她倆還在一起,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以后還要相互照應的。

像老女人說的,她是一個好人。好些天了,豆芽兒也體會到,老女人確是一個好人,給她好吃,給她好喝,盡著一切可能,小心地養著豆芽兒。她給豆芽兒說,人的命,天注定,走到哪一步,就是哪一步,人再犟,是犟不過命的。老女人說著時,還會如陜北老家溝河村的奶親一樣,伸了手,在豆芽兒的頭發上極其慈祥地認著的。她是一邊認,一邊說話的。說她的命太不強了,養了個兒子,卻死了老子。兒子娶不上媳婦,把她愁的,真想上吊死了去。兒子倒還好,從來不逼娘親,還說他有辦法。他能有啥辦法呢?就是撇下娘親,隨了人四處去打工。他掙的錢不多,掙下了就寄回來,我給他收著,攢了幾年,剛好買得起一個你。

老女人說到動情處,說得自己滿眼都是淚。

為了證明她說的不虛,老女人還給豆芽兒漫花兒。老女人說她的耳朵好使,她已聽出來了,豆芽兒是陜北那邊的人,她說她不會唱陜北信天游,要會唱,她就給豆芽兒唱著解心慌。她說她就會漫花兒,花兒和信天游一樣,也能解人心慌哩。她這么說著,就有一曲花兒從她的嘴里漫出來了。

老女人漫的花兒是《想娘親》:

一山山(者)高來么一山山(者)的低,

掏一回(者)苦菜嘛想一回你。

發一回(者)山水么沖了(者)一層泥,

想一回(者)娘親嘛我脫一層皮。

漫了一曲花兒,老女人安慰豆芽兒,說你好生在家養著,你的男人過些日子就回來。回來了,咱放炮吃酒給你們圓房,咱要把事做得體體面面的,不能讓人笑話了。

老女人的話給豆芽兒透出一個信息,就是說那個買她的被老女人稱作她男人的人,也到外地打工去了。

豆芽兒聞言松了一口氣,和老女人在一起,也不致氣給她,兩人過得很有些和睦勁兒。

不過呢,老女人捆綁豆芽兒的麻繩,不到時候,就絕對不給她松。

與老女人和睦地生活在一起,豆芽兒是要想起侯紅琴的,擔心她的生活是否如她一般和睦。豆芽兒所以這么想,是她總能聽得見侯紅琴的嘶喊和叫罵,或是在白天,或是在深夜,聽著那凄厲的、悲傷的嘶喊和叫罵,豆芽兒的心上,就像被人舉著利刃,一下一下地割著,割得她已鮮血淋漓的了。

豆芽兒責怪著自己,覺得侯紅琴受的罪,都是她帶來的。這讓豆芽兒非常痛苦,想她是該看看侯紅琴的。豆芽兒把她的想法給左右不離她的、自稱為娘親的老女人說了,說了幾次,老女人不說讓她去,也不說不讓她去。嘴里呢,只是哀嘆連連,說那女子命苦哩,遇合了一個瓜瓜,你說這日子咋過呀!

老女人哀嘆的那個女子,準定是侯紅琴了。

是個天氣晴好的早晨,自稱豆芽兒娘親的老女人燒了水,讓豆芽兒洗臉洗手,上廁所凈身子,每到這時,老女人會解了捆豆芽兒腳手的繩子,一但凈過了身子,洗了臉洗了手,老女人就又要細心地捆扎豆芽兒了。這是一個程序呢,老女人說,我得等你男人回來,把你交給了你男人,我就不捆扎你了,一切都由你男人,他有辦法不捆扎你。

老女人把這樣的話,說得都很溫暖,說著時,臉上也如晴好的天氣一樣,滿是燦爛的陽光。

老女人給豆芽兒說:我兒子……呸呸,你說我這嘴,怎么就改不過腔呢?是你男人,他可是個好心人哩。

豆芽兒心里是好笑的,“你男人”,誰的男人呢?

老女人是不管心里好笑著的豆芽兒的,她還說著她的話:他回來了,說不定怎么喜歡你哩。

豆芽兒心里就更好笑了。因為她從老女人的臉上看到妒忌的色彩。

老女人沒有住嘴,說:我把話捎給你男人了,你聽他是怎么說話的?他給我說,讓我不要難為你,讓我不要管他的事……他呀,說的都是啥話嘛!我是他娘親,我能不管他的事嗎?

嘴上不停的老女人,手上也是不停的。

老女人例行公事地捆扎著豆芽兒,那根不粗不細的麻繩,在老女人的手上玩得極其熟練,好像不是老女人要捆扎豆芽兒,而是繩子生了靈性,纏纏繞繞地要捆扎豆芽兒了。讓人總要驚嘆的是,繩子在捆扎豆芽兒的腿腳時,并不直接把兩條腿捆扎在一起,而是在每條腿的腳腕上,采用死疙瘩的樣式,各自捆扎起一個大結,在兩個大結之間留下一段繩頭,剛好小步能走。這該是奇妙的,而更奇妙的是,又在小步能走的那段繩頭上,要栓一截木棍的,那截穿了眼兒的木棍,不長不短,卡尺等寸地系在那段繩頭上,讓你小步走時,還不能走快,走快了就會遭到那截棍子的敲打。

在陜北老家的溝河村,豆芽兒是見識過這種結繩方法的,但那僅只是用于牲畜,像撒歡子亂跑的小驢駒、小牛犢什么的,怕它們跑得遠了,回不了家跑丟了,就用這樣的方法把它們捆扎起來,既不限制它們走動,又不致使它們走丟了。應該承認,這是個非常智慧的做法,只是換了個地方,到了豆芽兒被拐賣的隴東,他們把在牲畜身上用的法子,智慧地用在豆芽兒的身上了。

老家的陜北人把這種限制牲畜活動的方法,叫做絞腿棍。在豆芽兒腿腳上綁絞腿棍是一回事,捆扎她雙手又是一回事。老女人做得總是一絲不茍。她使著那條生了靈性的繩子,像在豆芽兒的腳腕上一樣,又在她的兩個手腕上扎起一個死疙瘩,并在雙手之間留出一段繩頭,讓豆芽兒的雙手還能較為自由地動起來。不過呢,老女人堅持把留出的那段繩頭要丟在豆芽兒的身后,在她想做什么時,一只手要到身前來,就得牽著另一只手,從身后努力地向一邊去,使她勉強地能做她想做的事。

不過呢,老女人在給豆芽兒綁絞腿棍時,總是非常地小心,既要綁扎得很牢靠,又要不傷豆芽兒,免得她受疼,就在綁繩的腳腕和手腕上,墊上套袖一樣的厚布墊子,還一口口問豆芽兒:不疼吧,不疼吧?

這讓豆芽兒太無奈了,而且也極沮喪,但她深知,這是毫無辦法的,她只有逆來順受一條路。不和老女人逆著來不等于豆芽兒沒有期待,她是有期待的,期待那個買了她的男人回來,能如他的娘親說的那樣,不為難她。這不是個毫無根據的期待,因為豆芽兒看見了被自稱為娘親的老女人精心保護的、貼在屋內墻上的獎狀。豆芽兒在老家的溝河村,是讀書獲獎最多的人,她的獎狀也是一張張貼在墻上的。老女人把讀書獲獎很多的人稱為豆芽兒的男人,豆芽兒嘴上不認,心上更是不認的,但她還是很認墻上的那許多獎狀的,想能獲得那么多讀書獎狀的人,定然是值得她期待的。

豆芽兒看得真切,獲得這些獎狀的人叫田希望。

心里存下了這樣的期待,豆芽兒悲苦的心好受了些。尤其在這個早晨,老女人看著她洗手洗臉,又凈了身子,給她捆扎繩索時,還情不自禁地漫起隴東的花兒,豆芽兒的心情好了許多。豆芽兒聽得出來,老女人漫的是一曲隴東的《禿子尿炕》:

豌豆里(者)開花么麥子穗兒長,

奴的里(者)媽呀么賣奴不商量。

一賣里(者)賣在么深山洼,

深山里(者)洼里擔水淚汪汪。

水擔里(者)放在么半坡上,

跺腳里(者)張口么罵一場。

只說里(者)女婿么趕奴強,

又禿里(者)又瞎么又尿炕。

趁著老女人花兒漫到興頭上,豆芽兒又一次提出去看侯紅琴的主張。這一次,自稱娘親的老女人也是心情好,答應了豆芽兒,說:是該去的,咱去么。

謝天謝地,豆芽兒從拐賣到這個山村來,頭一次出了她被拐賣者的家門。

是自稱為娘親的老女人領著豆芽兒出門的。豆芽兒原先想,出門時老女人會解除掉她身上的繩索的,但是要出門了,老女人卻不解除她身上的繩索,這使豆芽兒遲疑了好一陣,她怕一身的繩捆索扎,到了村街上,像個囚犯一樣,太難堪了。老女人對此卻一點知覺都沒有,聽了豆芽兒的請求,就帶著她出門了。

在大門口,豆芽兒沒有立即出門,她站住了說:給我把繩解下吧,我不會亂跑的。

老女人臉上是笑著的,說出的話卻像石頭一樣硬:給你說過了,等你男人回來了,讓他給你解。

豆芽兒還不甘心,說:我這個樣子出不了門。

老女人就還獻身說法地告訴豆芽兒:怕丟人嗎?在這個地方,帶絞腿棍的媳婦兒多了,又不是你一個人。老女人說得很真誠,但她看見豆芽兒還有疑惑,就又說,你不要懷疑,我說的都是實話,一會兒到了大街上,你自己看么,像你說的是陜北話,就知道是從那里引來的,還有說河南話、四川話、貴州話的,說什么腔調,就知道是什么地方來人。初來的日子,她們誰不帶絞腿棍兒?你問她們丟人嗎?她們會像我一樣給你笑著說的,不丟人。

不是心里惦念著侯紅琴,豆芽兒不會聽老女人那樣的說教,她寧肯窩在四墻合圍、大門緊閉的屋子里,也不會帶著繩捆索扎的絞腿棍兒出門的。

老女人勸著豆芽兒,說:走吧。頭一步不好走,走出去了,就好走了。

豆芽兒承認老女人說的沒錯,出門的那一步確實不好走,一旦踏出門了,真的就沒有什么不好走了,盡管有絞腿棍絆著,她也能小步慢走,亦步亦趨地跟著老女人,在這個完全陌生的甘州深山里的小村里走著了。

小心翼翼地走著,迎面總會走來一兩個村里人。從他們的臉上,豆芽兒看到,沒有一張惡人的樣子,大家都是和善可親的,這讓豆芽兒就很納悶了,想不到這些和善可親的人,怎么可以不顧他人的情感,把人拐買到他們的家里?豆芽兒沒法想通這個理兒,而且呢,她也沒有時間來想,迎面走來的人,都會熱情地問候著她,問她在這里吃得習慣、喝得習慣?豆芽兒顧不上回答這些撲面而來的問候,倒是問候她的人會告訴她,不要緊,慢慢來,有啥不習慣的,過些日子就習慣了。有些人,走到豆芽兒的身邊了,還會站下來,和豆芽兒說幾句話的,說話時呢,更會心疼地摸一摸豆芽兒的頭發,拽一拽捆扎著豆芽兒腳手的麻繩……能這么心疼豆芽兒的人,就都是像老女人一樣的人了。她們呢,說話的腔調,果然如老女人給豆芽兒介紹的那樣,南腔北調,哪兒的都有。豆芽兒就想,她們應該都是帶過絞腿棍的人呢。

心疼著豆芽兒的人還說:不要把繩扎緊了。

滿臉是笑的老女人回答:放心吧你,我的人我知道輕重。

心疼著豆芽兒的人接了話說:是哩么。看我說的,不是我多心,是看你太歡喜咧。

滿臉是笑的老女人回答:我能不歡喜嗎?多俊樣的女子,也是我們家積的德,遇上了,我是要歡喜的。

一路都有人問候,一路都是關愛心疼的話……走了不算長的一段路,老女人指著前面的一戶人家,給豆芽兒說了,侯紅琴就在那個家里。這樣一路走來,豆芽兒看得清楚,甘州深山和她的老家的陜北深山,隔著千里萬里,風土人情有許多不同,而且呢,居住環境頗多差別,陜北老家能蓋平頂的樓房也不蓋,也要箍成窯洞,甘州這里就不一樣,基本上都是磚混的平頂樓房,條件好的,如她老家溝河村一樣,老家在窯面上貼白瓷磚,這里在樓面上貼白瓷磚。豆芽兒想得到,這應該也是村里人外出打工的結果……可是侯紅琴所在的那個家,卻未經過改造,還是土木結構的樣子,仄仄歪歪,十分破敗了。

盡管走在村街上,不斷地有人關愛著豆芽兒,可她一眼看見侯紅琴所在的那個家,心情就一下子惡劣起來了。

豆芽兒不和人答腔,但她躲不過被人關愛,同時也躲不過被人騷擾。

是誰騷擾豆芽兒呢?自然是村子里的半大小子兒了。他們結伙成群,追前攆后,大呼小叫……叫的都是啥詞兒呢?豆芽兒從那陌生的口音中是聽得出來的,都不是什么好詞兒,尖銳得像是蜂刺一般,直往耳朵里扎:

拴驢駒兒,摸屁股兒;

吃奶子兒,睡覺覺兒。

豆芽兒在心里猜想著,所謂的“拴驢駒兒”,絕對是說繩捆索扎了絞腿棍的她呢,至于下邊的詞兒,百分百都是淌黃水的流氓話,她的臉不由自主地燒起來了,像是起了火一樣。看來野獾一樣的孩娃兒,不獨陜北老家的溝河村里有,這個陌生的地方也不少。這些個野獾一樣的孩娃兒,不僅動嘴,他們還要動手的。突然地,有一只手摸在了豆芽兒的屁股上了,她剛要躲開時,突然地,又有一只手摸到了她的胸前,讓她躲不勝躲,羞惱不堪。幸虧呢,還有一個自稱娘親的老女人擋著罵,張開她的兩只手,像趕貓兒狗兒一樣,轟趕著野獾一樣的孩娃兒。可是她的轟趕一點作用都不起,讓豆芽兒看了,覺得那樣的轟趕不啻一種鼓勵,使野獾一樣的孩娃兒,更加無法無天,狂野不羈。

村街上是有貓兒和狗兒的。豆芽兒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是最怕貓兒和狗兒的,但在這個陌生的村落里,她的腳上手上捆扎著麻繩,麻繩上綁著絞腿棍兒,要是貓兒狗兒向她襲來,她是毫無辦法的。然而,倒是這些讓人怯懼的貓兒狗兒,卻都乖順地躲在一邊,拿眼看著豆芽兒,一點都沒難為她。這讓豆芽兒心生了一種悲哀,覺得滿嘴關愛、滿臉是笑的人,竟然是不比貓兒和狗兒的。

說實話,豆芽兒走得是夠小心了,可那綁在身上的絞腿棍兒,不時地還要教訓她一下的,咚、咚、咚……敲在她的腿桿上,讓她吃足了絞腿棍的厲害。豆芽兒終于走進了侯紅琴所在的那個破敗的家。

出出進進的,這個破敗的山村小院,竟然都是人,有擔著水桶挑水的,有掄著板斧劈柴的,自然還有抹桌子端板凳的……大家忙成了一窩蜂。驀然的,豆芽兒看見了貼在一個房門上的對聯了,那是作為喜聯用的吧,字跡寫得太丑陋了,豆芽兒又是看,又是蒙,也沒認出那幅喜聯上寫的是啥字……豆芽兒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心像泡在了黃蓮湯里。

眼睛閉得上,鼻子和耳朵是閉不上的。痛苦著的豆芽兒分明嗅得見煮肉的香氣,已經彌漫了這個破敗的農家小院……很自然地,豆芽兒也聽見了院子里的祝福和喜笑聲。

一切跡像都在表明,今天是侯紅琴的喜日子,一個叫豆芽兒心裂的喜日呀!

今日的侯紅琴,會是明日的豆芽兒嗎?

豆芽兒不敢往下想,她怕再想下去,自己會痛苦地暈倒過去。這時候,豆芽兒告誡自己,必須挺住,再痛苦都要挺起來,和她一起離家出走一起被拐騙的侯紅琴,是需要她挺著的。

是個執事的人吧,過來和自稱娘親的老女人說話了。

那人說:還說去請您的,您倒是先來了。

老女人說:我還用請嗎?

那人說:當然要請了。

老女人說:忙你們的吧,我家媳婦兒和你家媳婦一起進的村,我帶她去見一見你家媳婦。

那人說:應該的。

豆芽兒有手,捂不了說話人的嘴,就在心里苦苦地對抗著,媳婦兒?誰是誰的媳婦兒?豆芽兒不要做人家的媳婦兒,侯紅琴也不要做人家的媳婦兒。她是這么心里對抗著,進了侯紅琴低矮黑暗的住房的。她看見的侯紅琴,身上穿著大紅的衣裙,頭上還插了大紅的花朵,整個人已被打扮成新娘的模樣了,可她卻毫無生氣地閉著眼睛,盤腿坐在一個鋪了大紅褥子的土炕上,面色一片慘白,仿佛一尊面塑,一動不動地死坐著……她的腳和手,像豆芽兒一樣,也還捆扎著綁了絞腿棍兒的繩索。

豆芽兒的聲音是含了淚的,她說:紅琴,你把眼睛睜開來。

不是侯紅琴不知道豆芽兒來看她了。她是知道的,從豆芽兒進了她所在的這家院子,她就知道豆芽兒來了。說心里話,侯紅琴是期盼豆芽兒看她的,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就只有受騙被拐的她和豆芽兒是知心的,她痛恨著自己的遭遇,也擔憂著豆芽兒的命運,以致豆芽兒來看她了,她是連眼睛都不敢睜了。

守在侯紅琴身邊的,是幾個年齡較長些的女人,她們的職責只有一個,看好侯紅琴,可別出了事。對此,豆芽兒是看得見的,她想和侯紅琴單獨說些話的,就用商量的口氣,和自稱娘親的老女人說了她的想法。老女人便善解人意地招呼守著侯紅琴的女人,退到院子里去了。

布置得滿眼是紅的一間舊房里,就只剩下豆芽兒和侯紅琴了。而這時,侯紅琴把她閉著的眼睛睜開來……兩個身處困境的好姐妹,在這個特殊的環境,一時都不知道怎么開口,一個盯著一個看,是看捆扎在身上的繩索和絞腿棍呢?還是看裝扮得紅透了房梁的屋子?豆芽兒和侯紅琴相互看著卻毫無來由地笑了起來,而且笑得還出了聲。

她們應該哭的呀!怎么會笑了呢?

這么出聲地笑著,便引得出了屋子的那幾個女人探頭探腦地向屋子里的豆芽兒和侯紅琴看了。看就看吧,豆芽兒和侯紅琴索性笑得更歡了……正笑著時,豆芽兒感到她的眼睛濕了,再看侯紅琴,發現她的眼睛里也有淚滴在大顆大顆地涌出……豆芽兒開口說話了。

豆芽兒說:你說咱那個校長,他咋能給咱們學生下跪呢?

侯紅琴沒有想到,豆芽兒和她在這個地方、這個日子,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不過呢,她覺得這話說得是有道理的。因此,她跟著也說:是啊,校長他不該給咱學生下跪呀!

豆芽兒說:我恨校長!

侯紅琴說:我也恨校長!

豆芽兒說:我恨人販子!

侯紅琴說:我也恨人販子!

……

無可奈何的豆芽兒和侯紅琴一路恨著,把她們能想到的恨都恨了一遍。到了兒呢,豆芽兒給侯紅琴還說,我恨我自己,你也恨我吧,是我害了你的呢。侯紅琴不讓豆芽兒這么說,還讓豆芽兒不要恨自己,她也不恨自己,這都不是咱們要恨的。

豆芽兒就說:那么,我們該恨甚呢?

侯紅琴像豆芽兒一樣糊涂,說:我也不知道該恨甚。

熱鬧得幾乎翻了天的院子里,來了一個響器班子,剛進門,就嗚里哇啦地吹打起來了,聽那聲調,倒是蠻喜慶的……正吹奏著,有人點燃了炮仗,噼里啪啦響個不停,破敗的小村小院,一下子就更熱鬧了,熱鬧得像翻了天。

自稱娘親的老女人,嘴里不停地打著酒嗝,她牽著豆芽兒要回家了。

是個年近五十的男人呢,他穿得一身新,手里端著個斟滿了酒的黑瓷小碗,追了過來,要老女人再喝一口。老女人是不能喝了,抬手推著酒碗,便和豆芽兒小步快走地往出挪……不用問,豆芽兒已經知道,這個老男人就是今天的主角,他在院子里開設的酒席上,來去穿梭,手里的酒碗就沒空過,一直是粗聲大氣地嚎吵著,要大家吃好了喝好了,不要事后說他沒把大家待承好……他追著老女人,追得老女人脫不開身,干脆站下來,接過了端在他手里的酒碗,望著那個咧著大嘴嚎吵的人,說:你真要再敬我的酒?

嘴里嚎吵的人說:真敬么。

老女人說:那你給我保證,要聽我的一句話。

嚎吵的人說:我聽么。

老女人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是要用點心的,對人家女娃兒要好,你有好心,才能換來好臉色。

老女人說著,就仰了脖子,把那小黑碗里的酒漿都倒進了嘴里。豆芽兒對這個老女人幾乎要刮目相看了……回家的路上,老女人一嘴酒氣地給豆芽兒說,那個瓜瓜呀,才是不會聽人話的。你知道他相過幾個女人嗎?在一個村子住著,我都數不過來了。他也出門打工,掙下錢了回來引一個女人,辦一場酒席,但他守不住女人,人家跑了,他又出門打工,掙下錢回來再引女人……他一個瓜瓜子,怕是要在引女人的路上碰死呢。

耳朵里嗡嗡響著的,都是老女人的絮叨。豆芽兒就想,是樂觀地想了,她的好姐妹侯紅琴,也能快快地從那個瓜瓜男人的手里跑掉。

為此,豆芽兒在她的心里,都已阿彌陀佛地祈禱著了。

豆芽兒也想,她也是要跑的……但她奈何不了腳上的繩索,手上的繩索,以及綁在兩腿間的絞腿棍兒。她的行動太不方便了,在自稱娘親的老女人的家里,豆芽兒所能做的,只能是在不大的院子里小步轉悠了。好在,像老家溝河村的奶親一樣,老女人也養了一只老母雞,老母雞又剛好孵了一窩小雞崽,豆芽兒就把她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老母雞和小雞崽兒身上了。

豆芽兒悲哀吧,她是連小雞崽都不如呢!

現在的豆芽兒,已經知道她所在的這個隴東小山村叫瘦馬脊梁。她在瘦馬脊梁度日如年地過著日子。這一天呢,豆芽兒太無聊了,她攆著老母雞和小雞崽在院子里轉悠了一陣,轉悠得乏了,就又回到所住的屋子里。本來呢,她是想睡在炕上躺一會兒的,卻倏忽發現,墻背上有個磚砌的窯窩,窯窩里整齊地碼著一摞摞的書。這個發現,使豆芽兒有了點小興奮,她站在炕上,從窯窩里取書來看,一看呢,都是中學的課本。

這可是太對豆芽兒的胃口了。

豆芽兒當下毫不客氣地把那些中學課本都翻出來,在這個難稱是家的家里,如饑似渴地讀起來了。豆芽兒看了,有些課文她是學習過的,還有一些呢,她就沒有學習過了。不管是學習過的,還是沒有學習過的,無所事事的豆芽兒挨書挨題,一本不落,一題不少地往過學習……真是奇怪呢,原來坐在教室里,豆芽兒感覺學得十分艱澀的課題,在她受困的小山村里,沒有老師輔導,僅靠自學,卻又學習得很順暢,便是那些從沒涉獵過的課題,在她的眼里,也好理解,也好解析了。

發現豆芽兒熱心學習課本,倒使老女人一直提著的心放下了一些。她甚至找來了筆墨,找來了紙張,讓豆芽兒學習驗算課本上的題目。老女人給豆芽兒說,都是她的男人念過的書。他出門打工去了,沒了用處,就都收拾起來,摞在窯窩里。現在好了,你來了,沒人給你做伴兒,就由書給你做伴兒吧。

老女人心里高興著,還說:你呀,和你男人都是愛讀書的人哩。

老女人說:以后有了娃娃,定會是個愛讀書的!

男人……無論什么時候,豆芽兒聽老女人給她說你的男人,都是從心里反感著的,而且又是刺耳的……因為書的緣故吧,豆芽兒不去計較了,她埋著頭,聚精會神在每一頁書里,暫時地,把她心中的不快和悲苦忘記了。

豆芽兒忘記的還有時間。也不知過了多少天,到一個日頭西斜的下午,她還沉浸在書本中,為一道三次方程的數學題,演算得方興未艾興趣盎然時,有個人背著大包小包,風吼雷響地從大門里進來了。豆芽兒是太愛讀書了,她的手里有了書讀,就對這里的其他物事不甚感興趣了,特別是對這個村子的來人,就更沒有興趣了。豆芽兒知覺有人進門了,但她沒有抬頭。倒是陪著她吃、陪著她睡、把她看得很緊的老女人,看著進門的人,立馬歡呼雀躍起來,攆到進門人的跟前,接了他背在身上的大包小包,埋怨他咋才回來?是口信捎得晚了?是你人忙脫不開身?你呀,急死我了……老女人的熱情,撞在進門人的身上,像是撞在一塊冒著寒氣的冰塊上,沒有得到一點回應。老女人呢,卻還不咋知覺,給進門人很是傲氣地介紹了,你快看呀,看你的媳婦兒,多妙的一個人兒啊!細皮嫩肉,就是你想要的好讀書的人哩。你個碎東西不回來,把人家媳婦兒留在冷炕上,晾了好些天了。你回來了,咱趕緊辦事,不要夜長了,做出個怪夢來。

書本不能吸引豆芽兒了。她把眼睛從書頁上抬了一點兒,看了進門人一眼,知道他該是老女人一直比畫的她的“男人”了。

這是驚慌的一眼呢,看過了,豆芽兒覺得叫田希望的人還不難看,高挑的身材,配著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很有那么點帥氣的……只不過,這個人回了他的家,卻并不怎么高興,臉兒繃得緊緊的,好像正和誰致著氣。

和誰致著氣呢?

豆芽兒看得出來,自然是和老女人致氣的。而老女人呢,卻還沒有知覺,依然是歡天喜地著,嘴巴碎碎地說:快把你的包打開,讓你媳婦兒看看,都是啥稀罕物兒?你們要圓房了,是必需要這些稀罕物兒的。

進門來的田希望,很顯然地,是被老女人逼得說話了,他說:我給你說過了,你這么做是犯法的,我不要你這么做。

老女人一定是吃過高興藥了,她才不去理會兒子田希望的態度,堅持照著自己想的做,照著自己想的說。她說了,犯法?看你娃說的,要是犯法,你的先人早就犯法了,沒有你先人犯法就沒有一個你……老女人說得理直氣壯,說得毋庸辯駁,她說得口熱了,就還說村上人都犯一個法了,沒有村上人犯法,連這個村子怕都沒有了!

田希望幾次想插嘴,都沒能插進來,氣得腳一跺,端過一個盛著水的大茶缸,咕嘟咕嘟灌了幾口水。

老女人便很得意了,還逼著田希望,說:怎么樣呢?你倒是說話呀?誰犯了法咧?

田希望把大茶缸里的水喝得見了底,咚地撂在身邊的木柜上,氣咻咻地說:我不說了,也不想聽你說!

老女人就更得意了,說好么,你不想聽我說話,我給咱漫花兒唦。你出門許多天了,沒聽娘漫花兒了,娘給你漫幾句,你不是很愛聽娘漫花兒嗎?老女人說著話,輕輕地咳了一下嗓子,就很悠然地漫起她的花兒。

老女人給她兒子田希望漫的花兒是《走州過縣數漢子》:

黃河上渡過了一輩(者)子,

浪尖上耍花(者)子哩。

上走了西寧的碾背(者)城,

下走了窯街的(者)大通。

走罷了涼州了走(者)甘州,

嘉峪關靠的是(者)肅州。

連走了三年的西(者)口外,

知道西唐河里的(者)水大。

尕馬(哈)騎上走(者)云南,

捎帶么走了個(者)四川。

雍州的草帽是十八(者)轉,

長安城里打了個(者)過站。

十一

悄悄地,天又黑下來了。

一連幾天,回到家的田希望和他的娘親擰著勁,娘親逼著田希望和豆芽兒圓房。老娘親把啥方法都使出來了,先是說,說不動了,就又逼田希望,卻還是逼不動……老娘親就不說也不逼了,自個兒興沖沖地掐著指頭,謀劃著給田希望和豆芽兒辦喜酒了,她認真地算著來客的人數,認真地算著酒席的擺法……任憑老娘親怎么謀劃,到了田希望的嘴頭上,都被毫不留情地否定了。在這個天又黑下來的傍晚,娘兒倆就為這事又是水火不容地爭了起來,爭得田希望急了,就給他的娘親說他真是不該回來,他事情纏身,沒空兒在家里呆。說著說著,還說明早就走人。

繩捆索扎的豆芽兒,在田希望回家的幾天里,靜靜地聽著他們娘兒倆爭吵,她幾乎死了的心,漸漸地又活了過來。

豆芽兒感激著田希望,覺得他在外面打工,一定見識了不少,回到家里來,才有這么明智的態度。

娘兒倆的爭吵,看來是吵不出個結果了。尤其是,田希望撂出“天明就走”的話后,他的娘親把他拿眼睛盯著,幾乎要盯得田希望的臉上流血了。怔怔地盯了一會兒,田希望的娘親突然就哭了起來,兩只手在她坐著的炕沿上,沒輕沒重地拍著,哭著拍著,也未能改變他兒子的態度……田希望的娘親就不哭了,也不拍了。

娘親給田希望說:我再問你一句話,你是要氣死你的娘親嗎?

田希望說:我不是氣娘親,我沒辦法那么做。

娘親便不和田希望說話了。她甚至連田希望看都不看一眼,從坐著的炕沿上站起來,抬手抹著眼睛上的淚滴,邁著很大的步子,堅定有力地走出了她的家門……豆芽兒就擔起心了,她不知道氣剛剛走出家門的老人會做出什么事來,就很不安地睜著她好看的大眼睛,瞧著同樣氣剛剛的田希望,希望他能跟著他的娘親,可別出了甚邪事。

顯然地,田希望讀懂了豆芽兒眼里的內容,他給豆芽兒說:放你的心吧。我的娘親找人去了,她就剩下這一招了,找來村里人,拿話壓我的。

田希望這么給豆芽兒說,就還走近她,動手來解捆扎在豆芽兒身上的繩索和絞腿棍……差不多呢,就在田希望把捆扎在豆芽兒身上的繩索和絞腿棍兒都要解除完的時候,田希望的娘親正如田希望說的,從村子里找了一大撥人回來了。豆芽兒想,知母莫如子,田希望把他的娘親是摸得透透的了。豆芽兒還想,剛硬正派的田希望是會再頂下去的,他把娘親的這一招再頂回去,她就像田希望的名字一樣是該有自己的希望了。

豆芽兒相信,田希望做好了準備,他是一定頂得過娘親這一招的。

很是樂觀的豆芽兒,摸揣著解除了繩索捆扎的手腕,準備來看下來的頂牛大戲……然而,讓她始料不及的是,呼啦啦擁進門來的村里人,在田希望娘親的指揮下,是田希望娘親一樣的老女人呢,便都蜂擁到了豆芽兒的身邊,是胡子拉茬的老男人呢,都蜂擁到了田希望的身邊,兩撥子人很有經驗地把豆芽兒和田希望分了開來。圍著豆芽兒的老女人們,也不和豆芽兒熬牙,她們捉胳膊抬腳,把豆芽兒架到另一間屋子。這是田希望的娘親為豆芽兒和田希望圓房準備的洞房,來人在這間屋子里,很麻利地點起早就準備好了的兩根大紅喜燭,搖曳的紅色燭火,照著屋子里忙忙亂亂的人影,有人翻出新里新面的褥子,鋪在了土炕上,有人翻出新里新面的被子,又鋪在褥子上面。做好這一切準備后,圍著豆芽兒的老女人們,開始解豆芽兒衣服上的紐扣和褲帶了。她們干起這些活兒來,真是快捷極了,讓豆芽兒幾乎來不及喊叫掙扎,就已把她脫得一絲不掛,并且呢,取來剛剛從她身上解下來的繩索,就又捆扎在了她的腳腕和手腕上,橫抬著把她塞進被窩里,然后退出紅燭高照的屋子,像來時一樣呼啦啦散去了。

這樣的事變,來得太快了,如風一樣,讓豆芽兒想都來不及想。

那些圍著田希望的老男人們,看到大事已經辦妥,就也不再糾纏田希望,嘻嘻哈哈地樂著散去了。不過,在他們散去時,都還用言語鼓勵著田希望,好肉放到你娃嘴邊了,你能不饞?張大嘴吃去吧,你不吃,遲早有人吃了的。

把村里的來人送到門口,田希望的娘親先是聲音很響地關了頭門,回到她住的屋子,又是聲音很響地關了起來。

田希望孤獨地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抬頭看天。天上的星星真是亮啊!他一顆一顆地數著,感到特別地凄清。他想起了他的爹親……在他小的時候,他聽他的娘親時常惡狠狠咒罵,罵他的爹親短壽死,繩捆索扎把人害,她活著饒不了他,死了變鬼也饒不了他……如今,娘親咋就把她當年的痛苦忘了,要他重復他爹親的罪孽呢?

莫可奈何的田希望,守在院子里,一會兒走走,一會兒停停,直到雞叫了,他才走進權作洞房的屋子,坐在散發著新褥子新被子新棉花味道的炕沿上,看著眼睛睜得大大的豆芽兒,幾次開口,又幾次閉上。他是想給豆芽兒說些什么的,卻又不知道怎么說。

火苗跳竄著的兩根大紅喜燭,卻還一直不熄地燃燒著。

田希望終于說出話來了。他問豆芽兒:你還是個中學生吧?你怎么就被人拐賣了?

光著身子,捆扎了腳手的豆芽兒,鉆在被窩里,聽著田希望這么問她,真想張口叫他一聲哥哥的。

豆芽兒叫不出來,就對田希望說了她離家出走的原因,和到陳倉城尋找娘親的實情。田希望就把捆扎著豆芽兒的繩索解開了。他給豆芽兒說,你穿好衣服,我送你走,到陳倉城去找你的娘親。

天上真會掉餡餅啊!豆芽兒哭了,她邊哭邊穿衣服,扣子都沒系好,就從炕上下來。抬腳就要走出紅燭高照的屋子時,她卻不走了……僵僵地站了一會兒,又慢慢地轉回頭來,望著田希望,說她還不能走,并且說了侯紅琴,說她走了侯紅琴怎么辦?她不能把侯紅琴丟在這里一個人走。

這是一個問題呢。田希望就不好讓豆芽兒先走了。

豆芽兒撲閃著眼睛說:你把好人做到底吧,也幫侯紅琴一把。

田希望攥緊了拳頭,痛苦地在自己的頭上擂了兩下。

豆芽兒走到了田希望的身邊,拉起了田希望的手,給他說:你站了半夜了,上炕吧,上炕歇一會兒。

小小地踱著步子,豆芽兒牽著田希望的手,到了炕角前,豆芽兒脫了鞋,自己就先上了炕,把腿暖在被窩里了,就又招呼田希望上炕。田希望是遲疑的,經不住豆芽兒再三地說,他終于抬腿坐在了炕上。

恰在這時,院子里發出一陣棍子倒地的響聲……坐在炕上的豆芽兒和田希望就都笑了。他們猜得出來,是田希望的娘親呢,她一定沒有睡覺,在院子里警惕地監視著他們的……他們都上炕了,老人放心了,這才弄出了那一聲響。盡管是這一聲響惹得豆芽兒和田希望笑了,但他們知覺這個笑,絕對是一個親兄長對小妹、小妹對親兄長的笑哩,兩個笑著的人就都笑得更開心了。

他們沒有睡覺,坐在炕上說話。

這樣的話口一開,便如決堤的江水,是收都收不住的。豆芽兒說了她的哥哥豆餅兒,不爭氣的哥哥豆餅兒……說了她的奶親,瞎了眼睛的奶親……說了奶親的老母雞,像你的娘親養的老母雞一樣,是孵了小雞崽的,多么幸福的小雞崽啊,它們都能安享到老母雞的溫暖的,而我呢……我羨慕小雞崽們,實在是羨慕它們呢。

豆芽兒說著,就還說到她打工的娘親。

豆芽兒說她娘親在關中西府的陳倉城里打著工。陳倉城里有個青銅雕塑的雞婆,娘親在那座巨大的青銅雞婆前照了相,還說是個人呢,心里高興了、不高興了,有冤屈呢、沒有冤屈呢,都能到青銅雞婆跟前去,給青銅雞婆說說,祈求青銅雞婆開恩,高興了更高興,不高興了也高興,至于心里的冤屈,自然也就一筆勾銷了。

說得高興,豆芽兒從貼身的衣服口袋里取出她帶著的娘親照片,交給田希望看……田希望正看著,就聽見黑瓦瓦的山村里響起了一聲狗叫。

很凄厲很嚇人的狗叫呢,有了一聲,便帶出一片,不是很大的山村便就滿是狗的吠叫了。與此同時,還爆發出一片嘈雜的人聲,踢踢踏踏,隨著狗的吠叫聲向村外跑去。

十二

是侯紅琴跑了嗎?隱隱約約地,豆芽兒聽出來,是她的好姐妹侯紅琴跑了。這是豆芽兒愿意聽到的消息,她希望侯紅琴跑了的,跑得遠遠的,不要被四處攆她的人追上……剛才呢,豆芽兒還和田希望說要幫助侯紅琴哩,他們沒有幫上手,侯紅琴自己就先跑了……為跑了的侯紅琴在心里加油的豆芽兒,按捺不住自己的沖動,真想從炕上一躍而起,跑出去,和侯紅琴一起跑了。

田希望不聾不啞,他是聽到村街上追攆侯紅琴的嘈雜聲了,可他沒有動,只是仔細地聽著那一聲聲不明事由的狗吠和人喊。

是田希望的娘親來指派了。她隔窗對田希望說:去吧,也去跑跑腿吧。

田希望能說什么呢?他就只有聽從娘親的指派了,而且是,豆芽兒也愿意他出門跑跑腿的,回來了,也好給她說個準信兒……在這個隴東深山的瘦馬脊梁村,不需要動員,只要一說拐來的媳婦跑了,大家都會攆出來的,不分黑夜,不分白天,很自覺地分出幾隊人馬,順著出村進村的幾條道路狂追而去。

田希望的娘親沒有出去跑腿,她留在家里,更加謹慎地守著豆芽兒。

剛才的嘈雜聲,隨著人們奔跑的速度,從村子里很快轉移到了村外,并且一點點地遠去……豆芽兒無限憂傷地為侯紅琴祈禱著,為了靈驗,她還把娘親和陳倉城里很有神性的青銅雞婆合影舉在手里,祈愿神靈保佑,讓侯紅琴快快地跑,快快地跑……

天色在豆芽兒默默的祈禱中,現出了一種薄薄的亮白……她又聽到村里人的嘈雜聲了。

在這叫人心驚肉跳的嘈雜聲里,突出了一個男人的嚎哭聲。

是誰悲怨地嚎哭呢?

是買了侯紅琴的瓜瓜男人嗎?

是的,田希望的娘親說了,那尖利的哭聲就是瓜瓜男人發出的……瓜瓜男人的嚎哭越來越清晰,就連不熟悉他的豆芽兒也辯認出來了。瓜瓜男人哭叫著侯紅琴的名字,說你瞎跑的啥嘛?那么黑的天……啊哈……那么黑的地……啊哈……那么陡的路……啊哈……那么深的溝……啊哈……你要怎么跑呢?看把你跑得跌進溝里去了么!

聽著瓜瓜男人痛心痛肺的哭叫,豆芽兒的心涼下來了。侯紅琴沒能跑得了,還跑得跌進了深溝,把人摔著了。

侯紅琴摔得怎么樣呢?受傷了嗎?傷重不重?別不是還有什么不測?豆芽兒想著,心就不只是涼,而是火燒火燎的焦急了。

豆芽兒央求著田希望的娘親,說:讓我看看侯紅琴去。

田希望的娘親沒有答應,說:有啥好看的!

豆芽兒聽出了話中的意味,便很憂心地說:他們不會打她吧?

田希望的娘親以過來人的口吻說:打是輕的,看不要了她的命!

這話說得太冷酷,豆芽兒想要站起來向外沖的,但她又被捆扎著腳手的繩索限制著,她沒法沖起來,特別是綁扎在兩腿之間的絞腿棍兒,在這時候是太起作用了,輕輕地攔一下,就會把她拐摔在地上的。

給豆芽兒的腳手上捆扎麻繩、拴綁絞腿棍兒,是田希望的娘親指派兒子,出門去攆侯紅琴后才又實施的。

被田希望從豆芽兒身上解除掉的麻繩就撂在炕腳底下。田希望的娘親彎腰拾了起來,抖了抖麻繩上的土,走到豆芽兒的跟前,讓豆芽兒背過身,照著原來的樣子,仔細認真地把豆芽兒再次地捆扎了起來,自然地,沒忘給她拴綁上絞腿棍。

豆芽兒奇怪,在田希望的娘親再次捆扎她時,如果她要反抗,憑她一個老身子是奈何不了她的,可她沒有反抗,不僅沒有反抗,而且還很配合:田希望的娘親捆扎她的手腕時,她主動給她手,捆扎她的腳腕時,她主動給她腳。

牢牢捆扎著豆芽兒的繩索和絞腿棍起著作用,心里不能再忍的豆芽兒,從炕上下到地上,她是不顧一切地往外沖了,沖了兩步,就被絞腿棍把她絆倒在了地上。她沒有覺得疼,她還要爬起來再次往外沖,沖到院子時,卻見田希望推開院門回來了。

回來了的田希望滾了一身的泥水。

田希望說了一個驚天的消息:侯紅琴死了!

聞聽消息,豆芽兒奮勇地挺起身子,軟塌塌地又一次摔在了地上。

能有什么辦法呢?在瘦馬脊梁村,侯紅琴死命抵抗著瓜瓜男人,就是捆扎了她的腳和手,她還有牙的,潑上性命也不讓瓜瓜男人近她的身子。幾天時間過去了,侯紅琴累了,瓜瓜男人僥幸得了手。得了手的瓜瓜男人就有些放松警惕,在侯紅琴下炕解手時,瓜瓜男人解除了她腳上手上的繩索,這就給了侯紅琴逃跑的機會。但她路不熟,跑出村子不遠便迷了路。侯紅琴一直在跑,跑啊跑,只有跑著,她才覺得生命的自由……她跑不過村里人的追攆,就在一伙人喊她別跑了,跑也是妄然的吼呼聲里,她奔跑的一只腳踩空在眼前的深溝里,跌在溝底的一塊大石頭上,當場就跌得斷了氣。

安埋侯紅琴的日子選在三日后的上午,豆芽兒去送侯紅琴。

侯紅琴的死,給了田希望說服娘親的一個理由,把捆扎在豆芽兒腳手上的麻繩徹底地解除了。田希望的娘親答應豆芽兒,不再為難她了,她想留了留下來,給她的兒子做媳婦,她會疼愛她的,像親閨女一樣疼愛她;不想留了,你就去吧,想去哪兒去哪兒,她不干涉她了。田希望的娘親說得悲悲凄凄,還對田希望說,你的事我也不管了,你有辦法,就給自己找個女人,沒有辦法,不要怪娘親不使力。娘親老了,不想手里也沾一條人命。

豆芽兒高興田希望娘親最后的明白,知道這個明白是好姐妹的命換來的,心里就又特別地難受。

豆芽兒在瘦馬脊梁村,頭一次進瓜瓜男人的家,正逢瓜瓜男人興高采烈地給他和侯紅琴辦喜事,再一次進瓜瓜男人的家,卻就見瓜瓜男人哭哭啼啼地給侯紅琴辦喪事……短短的幾個日頭,她和好姐妹侯紅琴已經是陰陽兩重天了!豆芽兒踱著步子,走到斂入棺材里的侯紅琴跟前,一下子撲到侯紅琴冰涼的尸體上,臉貼著侯紅琴的臉,任憑心碎的眼淚流出來,濕了侯紅琴慘白無血的臉。

聽說瓜瓜男人幾天來守著侯紅琴的尸體,不離不棄,不吃不喝,來人哭他就哭,哭得已經沒了聲。

一起被拐賣到瘦馬脊梁村的豆芽兒來了,來哭她的好姐妹侯紅琴,瓜瓜男人跟上也就哭起來了。他的哭已經成了一種嗚咽,一聲一聲,哀哀地叫著,紅琴呀紅琴,紅琴呀紅琴……你是個傻女子哩,你不要跑么……你跑……你跑……你把你跑沒了……

豆牙兒瞥了一眼哀哭的瓜瓜男人,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實在不知他的悲哭,是哭跑沒了的侯紅琴,還是哭他自己?

跟著田希望和豆芽兒來到瓜瓜男人家的,還有明白過來的田希望的娘親,老人忍不住也哭了。她哭著呢,不能自已地又悄聲兒地漫起了花兒:

上去(者)高山么望平川,

平川地里(者)有一朵牡丹。

看去(者)容易摘來難,

摘到手(者)嘛也是枉然。

田希望的娘親把這首名叫《想枉然》的花兒在侯紅琴的棺木前悄聲地漫了一遍又一遍……她把豆芽兒漫得心碎了,可她還由不了自己,又漫起一曲《哪達想起哪達哭》:

陽坡里的么糜子背洼子里(者)谷,

哪達喲想起嘛哪達子里(者)哭。

想呀么想你(者)貓爪爪挖,

又不知道么(者)還出啥麻達?

十三

村口的山坡梁梁上,滿是青草和野花,侯紅琴的黃土墳堆,赫然地凸在隨風搖動的花草之中。豆芽兒背著她的雙肩帶書包,跟在田希望的身后,從家里走出來,走過了高低不平的村道。再轉一個彎,就會把瘦馬脊梁拋到腦后了,她忍不住回了一下頭。

對于這個傷心地,豆芽兒原來想,她是不會回頭的。

可她卻回頭了。僅是迅速地扭頭一瞥,豆芽兒看見了田希望的娘親,一步追著一步,攆著田希望和她的背影,一會兒舉一下手,在眼眶上沾一下,一會兒舉一下手,在眼眶上沾一下……跟在她身后的,還有她孵養的那窩小雞崽,在老母雞的率領下,浩浩蕩蕩地走著,走不及時,還撲棱著翅膀小飛一下。

豆芽兒給田希望說:我給侯紅琴告別一聲吧。

田希望說:是該告別一聲的。

兩人一前一后,踩著青草和野花,爬到侯紅琴的墳堆前,默默地咕噥了幾聲,便又轉身離去,走向離瘦馬脊梁村不遠的公路上,搭乘長途客車,直去豆芽兒夢寐以求的陳倉城。

因為是個白天,豆芽兒看見了高聳入云的大廈,看見了服裝美艷的人潮。她知道,親愛的娘親和爹親就在這座城市里,她的離家出走,不知使娘親和爹親熬煎成了什么樣子?豆芽兒是這么想的,卻不急著先見娘親和爹親,而最想先看青銅雕塑的雞婆。

豆芽兒給田希望說:你見過青銅雕塑的雞婆嗎?

田希望不在陳倉城打工,不是豆芽兒給他說,他是不曉得青銅雞婆的雕塑的,也不曉得青銅雕塑雞婆的神奇,聽豆芽兒又一次問他,就實誠地回答:沒有見過。

豆芽兒就說:那咱先去看青銅雕塑的雞婆吧。

田希望沒有異議,兩人一路打聽著,這就去了安放青銅雕塑雞婆的廣場。豆芽兒從沒有見過那么新穎開闊的廣場、有剪裁整齊的綠籬,有葉片喧響的樹木,有綠如地毯的草坪,還有麗影翩躚的人群,惟獨不見青銅雕塑的雞婆。

豆芽兒向人打聽,知道的人給她指著一個造型古雅的石砌墩臺說:昨天深夜,不知誰把青銅雕塑雞婆偷跑了。

怎么會是這樣呢?淚水再一次地涌滿了豆芽兒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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