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赫梯文明起源的歷史文化道路

李 政

（北京大學 東方文學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論赫梯文明起源的歷史文化道路

李 政

（北京大學 東方文學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赫梯文明起源的歷史文化道路是一個長期以來未受到學術界重視的研究課題。事實上，它的學術意義不僅在于赫梯文明本身和其特點的研究，更在于它對人類文明起源道路多樣性的研究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本文從赫梯文明的開端入手，從其實現文明誕生的建國和文化發展的軌跡進行探討，闡釋這個古老文明起源的歷史文化發展道路。

赫梯文明；起源；歷史道路

赫梯文明是人類文明史早期發展階段誕生的一個重要的古老文明。美國著名赫梯學家圭特博克提出，赫梯文明中的外來文化成分的存在使赫梯文明成為一個混合的文明。①參閱圭特博克：“術語‘赫梯’的解釋”（Hans G Güterbock：“Toward a Definition of the Term Hittite”）, 《東方》，第十卷，1957年，第233—239頁。我們認為，赫梯文明是一個以印歐赫梯人為主，多民族共同創造的一個具有多種外來文化并存的文明有機綜合體。這樣的一個文明是如何起源的？它的起源有著怎樣的歷史文化發展道路？至今，國內外赫梯學界并沒有任何成果從這個角度來探討赫梯文明的起源問題。

一

印歐赫梯人很可能在公元前三千紀晚期和二千紀初期作為一支游牧民族從南俄大草原遷移到小亞半島。②參閱瑪昆：《赫梯人與他們同時代的小亞人》（J.G. Macqueen, The Hittites and their Contemporaries in Asia Minor. Revised and enlarged edition, Thames and Hudson, London），修訂和增補版，英國，1986年，第26-31頁。根據國外學者們的研究，③參閱埃克瑞姆·阿庫嘎爾：《哈梯和赫梯文明》（The Hattian and Hittite Civilizations），土耳其，2001年，第XI頁；瑪昆：《赫梯人與他們同時代的小亞人》（J.G. Macqueen, The Hittites and their Contemporaries in Asia Minor. Revised and enlarged edition, Thames and Hudson, London），修訂和增補版，英國，1986年，第29頁。印歐赫梯人在這個時期向安納托利亞半島移居時尚處在游牧的野蠻部落社會發展階段。他們的社會組織很可能仍然是氏族部落形式，以血親和姻親關系為中心，血親在社會組織和權力機構中占據主導地位。母系氏族殘余通過女性在一定程度上對氏族家庭中包括繼承權在內等權力的干涉而表現出來。王還沒有出現，很可能只有軍事頭領，貴族議事會和公民大會等機構很可能也存在。他們還沒有創造出文字，他們的語言很可能還處在較低的發展階段，沒有本民族的語言文獻。作為一支外來民族，他們面臨著開拓勢力范圍、定居和建國以及需要全面文明化的的重任。大約從公元前三千紀晚期或者兩千紀初到大約公元前1600年前后哈吐沙都城的建立，印歐赫梯人走過了一段漫長的歷史過程。這個過程是他們擺脫游牧和野蠻，實現定居、建國和文明化并向文明社會過渡的一個重要階段。

在這個階段的前期，除了學術界一致認同他們作為一支外來的游牧部落和可能的遷移路線，我們至今認知的其他情況幾乎是一個空白。大約到了公元前1900年前后或者更早時期以來，出土于小亞半島的古亞述商貿時期的古亞述語文獻證實了印歐文化在半島中部和東部地區的存在，這意味著作為印歐人的一支，即赫梯人很可能已經到達了小亞半島。④古亞述人在安納托利亞半島的商貿時期大約在公元前2000年到前1775年之間。印歐赫梯人在小亞半島最初移居的具體情況究竟是怎樣的？我們對此并不清楚。根據現存的文獻，他們在這個時期以來很可能已經初步定居下來，而且最初定居的一個中心是庫沙拉城。①庫沙拉很可能是印歐赫梯人遷移小亞半島初期的一個重要的定居地。但是，這顯然還不過是那時一個由外邦人在小亞半島建立的暫時的定居點，這一點從印歐赫梯人后來的遷居得到了充分地證明。此外，他們還沒有足夠強大的實力和勢力范圍，沒有建立起真正意義上的王權國家。

阿尼塔文獻出土于哈吐沙遺址，這篇文獻提到了阿尼塔和他的父親，皮塔納的名字，而且前者稱他自己是庫沙拉的王②由于文獻殘缺的關系，我們對皮塔納的情況了解有限。。這兩個名字最早很可能見于公元前19—18世紀前后的古亞述人的文獻。大多數印歐語言學家們認為，皮塔那和阿尼塔的名字均為印歐語詞匯。③參閱科林斯：《赫梯人和他們的世界》 （The Hittites and their World），美國亞特蘭大，2007年。第30頁。她指出，盡管沒有一位赫梯國王宣稱阿尼塔是他們的祖先，阿尼塔和皮塔納的名字沒有被證實是赫梯語。但是，她同時認為，從許多方面來看，阿尼塔是赫梯王權統治的先驅。阿尼塔和皮塔那在這篇文獻中自稱是“庫沙拉邦國之人”，重要的是，赫梯歷史上建都哈吐沙的國王哈吐什里一世和帝國強盛時代的國王哈吐什里三世也稱自己是庫沙拉之人。④這一點內容分別見于哈吐什里一世的年代記和哈吐什里三世的自辯詞。這很可能表明，哈吐什里一世和哈吐什里三世他們都認為自己的祖先興起于庫沙拉，并借以表明他們與先世之關系。因此，這很可能說明了他們與阿尼塔之間存在著密切關系，而且很可能源自同一民族，都是源于進入到安納托利亞半島的這一支印歐赫梯人。這足以表明皮塔納和阿尼塔很可能就是遷移而來的印歐人或者說印歐赫梯人。

這篇文獻很可能記載的是印歐赫梯人在半島地區的征服和王權國家建立的歷史，這段歷史涵蓋的時間范圍可能在公元前1800年到前1700年間。⑤現僅存的阿尼塔文獻出土于赫梯王國都城哈吐沙王室檔案庫。學術界的觀點情況?，F存阿尼塔文獻是赫梯新王國時期的版本，是早期文本的抄寫本。這篇文獻最初成文于阿卡德文還是赫梯文還沒有最后定論。一般認為，它最初是用阿卡德語寫成的?，F存的殘片表明，他先后攻占和征服了奈沙、哈爾基烏那城、烏拉瑪城、特嫩達城和哈吐沙以及沙拉提瓦拉等城，征服了從查爾普瓦到海之間的所有國家。另一個重要的內容是普魯什汗達的統治者向他的納貢稱臣，后者向阿尼塔獻出了一頂象征王權的鐵制王冠和一把鐵劍，他因此被阿尼塔接納并且很可能被封為重要的大臣。這個內容很可能意味著阿尼塔擁有了掌控該地區霸權的象征物，取得了在半島中部地區的核心和強權地位，他因此真正獲得了國王的稱號，他的王權統治也得到了加強，他的身份很可能不再被視為一個王子，而轉變成一個真正的王。⑥參閱科林斯：《赫梯人和他們的世界》（The Hittites and their World），美國亞特蘭大，2007年，第39頁。在屬于卡魯姆地層一b階段的古亞述人的文獻中，阿尼塔和他的父親都曾被稱為王子，而不是王。另一個重要的史料是阿尼塔青銅短劍上的銘文，其刻寫的文字“阿尼塔王子的宮殿”。皮塔納和阿尼塔的勝利很可能實現了印歐赫梯人的一個大發展，他們因此加快了定居和建國的歷史步伐。這篇文獻還證實了印歐赫梯人很可能將他們的主要居點在這一時期從庫沙拉遷移到了奈沙城，這里很可能成為了印歐赫梯人的一個新的行政中心——一國之都和控制半島中部地區的一個政治中心。

阿尼塔很可能以奈沙為中心開創了印歐赫梯人歷史的一個新時代。⑦印歐赫梯人究竟何時把他們的行政中心從庫沙拉遷到了奈沙，赫梯學界有不同觀點。格爾尼認為是阿尼塔王時期。辛格認為是在皮塔那時期。見辛格：“公元前兩千紀始端的安納托利亞的赫梯人和哈梯人”（I. Singer, "Hittites and Hattians in Anatolia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Second Millenniun B.C."）, 《印歐語研究》（Journal of Indo-European Studies），第9卷，1981年，第129頁。克蘭格爾認為，這個事件似乎發生在皮塔那時期。他們將自己稱為是一支“說奈沙語的人”。印歐赫梯人在奈沙的發展很可能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遺憾的是，由于文獻資料的空白，我們至今了解的極其有限。盡管如此，印歐赫梯人在這個階段實現了初步定居并建立起王權國家，擁有了自己的勢力范圍，開始成為安納托利亞半島的一個新興的政治軍事國家。這個時期因此完全可以視為赫梯文明起源的開端。所以，一些學者認為，赫梯王國文明的開端應追溯到皮塔那和阿尼塔時期，至少把他們的統治看作印歐赫梯人在安納托利亞半島建國史的開端。

大約到公元前1650年或者公元前1600年前后，印歐赫梯人的歷史進入到一個全新的發展階段。⑧阿尼塔和哈吐什里一世之間的這個時期是目前印歐赫梯人文明史研究的一個巨大的空白點。盡管阿尼塔國王在征服哈吐沙之后詛咒了這個邦國和哈吐沙城，赫梯國王哈吐什里一世仍然選擇具有良好防御條件的哈吐沙作為他的都城，使其發展成為赫梯王國的政治和行政中心，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定居，開創了赫梯歷史的新篇章。另一方面，哈吐什里一世冠以“大王”或“王”的稱號，并且通過頒布他的政治遺囑，重新選擇他的王位繼承人，加強了國王的統治地位和權勢，盡可能地擺脫和消除了左右王權的諸如貴族和母系家庭成員等其他勢力的影響，使得赫梯國家建立起以國王為核心的王權統治制度。

赫梯國家在這個時期已經在哈吐沙及其鄰近周邊地區建立起比較穩固的統治，核心國家機制的建立使得哈吐什里一世開始不斷向外擴張。根據他的年代記等文獻，赫梯人在安納托利亞征服了北部的查爾帕城和半島東南部的薩那胡伊塔[1]（P39）以及南部的烏爾蘇等地，甚至很可能遠征半島西部阿爾查瓦地區。[1]（P39）在確立了他們在安納托利亞半島的統治地位之后，哈吐什里一世越過陶魯斯山，遠征敘利亞，攻打其北部的亞姆哈德（Yamhad）國的都城阿拉拉赫城和哈拉頗（Halap）（今敘利亞阿萊頗）。他還要求該地區吐尼頗國泰蘇頗站在他自己這一邊，對抗幼發拉底河上游的哈胡姆。從這里看出，哈吐什里一世已經開始能夠對他自己王國以外的地區發號施令了。①參閱科林斯：《赫梯人和他們的世界》（The Hittites and their World），美國亞特蘭大，2007年，第39頁。科林斯根據一封書信提出了哈吐什里第一與吐尼頗泰蘇頗的關系，她認為，哈吐什里一世稱泰蘇頗為他的仆人，并且提供對其的保護，因此，他是赫梯國王的附庸。此外，這一時期敘利亞重要的邦國埃博拉（Ebla）的衰亡很可能與赫梯國王的征服有一定關系。我們認為，哈吐什里一世國王在不斷的軍事擴張中迅速確立了他們在安納托利亞中部以及相鄰廣大地區的統治地位，使其成為近東歷史舞臺上的一個新興強國。同時，他的軍事征服強化了國王的王權統治地位和權力，也促進和實現了建國的歷史進程。總之，哈吐沙的歷史真正完全實現了印歐赫梯人的定居，開啟了一部新的國家的歷史。

二

在歷史上的遷徙和移居安納托利亞的過程中，印歐赫梯人是如何從野蠻文化過渡和發展并實現文明化的？他們的文明起源的文化道路究竟是怎樣的？

眾所周知，在這個歷史階段，小亞半島中部和東部地區已進入文明社會的發展階段。安納托利亞半島東南部與古代美索不達米亞地區和敘利亞地區相鄰。這些地區早在公元前三千年代后期已經實現了文明起源，處在悠久和古老的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影響下。此外，在安納托利亞半島東部并與底格里斯河上游即上美索不達米亞地區相接壤的地區，胡里特人早在公元前三千紀已生活在那里。他們很可能在公元前三千紀中后期也已進入文明社會的發展階段。所以，無論是在他們遷徙的征程中還是到達安納托利亞半島之時，②這里的一個前提是印歐赫梯人的遷徙路線是從高加索山脈南下，向西并從安納托利亞的東部進入。這條遷徙路線是印歐歷史與文化學界持有的其中一個觀點。游牧民族——印歐赫梯人面對著的是一個文明的世界。

在印歐赫梯人遷徙到安納托利亞半島之前，在半島的中部、東部和北部廣大地區居住著哈梯人，他們被認為是小亞半島的土著居民。③參閱?？巳鹉贰ぐ旄聽枺骸豆莺秃仗菸拿鳌罚═he Hattian and Hittite Civilizations），土耳其，2001年，第6頁。他認為哈梯人至少是公元前三千紀以來該地區的土著居民。哈梯人的文化很可能在這一地區占主導地位，他們創造出具有一定鮮明特色的文化成就。他們在公元前兩千紀初期已經進入到定居的農耕經濟發展階段，建立起以王權統治為核心的國家統治，出現了諸如阿拉伽—休雨克和哈吐沙等多個邦國，成為一個個政治中心；他們借鑒并開始使用楔形文字，④德國學者考古學者和赫梯學學者澤赫認為，大約在公元前2000年開始的古亞述人商貿時期，古亞述商人們把楔形文字帶到了小亞半島，他們在安納托利亞半島的中部地區建立了多個貿易殖民居點，并在商貿活動中將這一古老的文字傳授給了哈梯人。澤赫：《哈吐沙導讀》（Hattusha Guide,3. revised Edition），第3版，土耳其，2006年，第171頁。很可能已經編撰出具有自身文化特色的諸如宗教儀式文獻和神話文獻等，而且一些城市還成為宗教中心。哈梯人在金屬冶煉等手工業生產技術等方面很可能達到了較高的水平，掌握了冶鐵的技術。根據目前赫梯學界的研究成果，一般認為，哈梯文明大約在公元前2500年以來開始逐步向文明社會過渡，[2]（P6）在古亞述商貿時期，他們已經完全進入文明社會的發展階段。⑤我們認為， 即使把文字的使用看作是哈梯文明誕生的重要的和必須的標志，它的起源也大約在公元前2000年前后。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哈梯人深受高度發展的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和敘利亞文明的影響。所以，古代安納托利亞半島很可能在印歐赫梯人來到之前已經處在楔形文字文化的影響下。

印歐赫梯人在遷居小亞半島的初期與哈梯人不只是不可避免的戰爭沖突，[3]（P172）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們接受了哈梯人和哈梯文化，與哈梯人建立起全面而又密切的聯系，使得哈梯人成為他們其中的一部分，⑥參閱范·登侯特《赫梯人的文字遺產》（Theo P.J.van den Hout: “ The Written Legacy of the Hittites”），見《赫梯歷史與考古探源》（Ed. by Hermann Genz and Dirk Paul Mielke: Insights into Hittite History and Archaeology），主編根茲和米爾克，比利時，2011年，第62頁。構成赫梯國家社會生產勞動中的一支重要力量。這樣，印歐赫梯人在哈梯人的家園建立起了一個新的文化，這個新文明在它發展的早期無論是在物質文化還是諸如宗教和神話以及語言等方面受到哈梯文化顯著的影響，這一點充分反映在赫梯古王國時期的文化成就中，赫梯人的語言、宗教和神話以及他們的物質文化等等方面都有著充分的反映。⑦參閱李政：《赫梯文明與外來文化》，江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8—30頁。關于哈梯文化、美索不達米亞文化和胡里特文化對赫梯文化的具體影響參見拙著，這里不再羅列。這同時也充分證明了印歐赫梯人在他們文明化的開端與哈梯人和哈梯文化的關系。

赫梯文明的起源與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和古代敘利亞文明的關系至今在國外赫梯學界已經有了明確的認識。安納托利亞半島的中部和東南部地區很可能在公元前三千年后期和兩千紀初期已完全處在楔形文字文化的影響下。公元前19世紀—前18世紀，古亞述人在安納托利亞半島的中部和東部地區建立了諸如卡奈什、哈吐沙和普魯士汗達等多個貿易殖民點，⑧參閱科林斯：《赫梯人和他們的世界》（The Hittites and their World），美國亞特蘭大，2007年。第26頁。根據科林斯的介紹，從亞述城到安納托利亞中部康雅平原有11個貿易殖民點和10個次生貿易殖民點。布瑞斯：《赫梯人的王國》（T.Brige.The Kingdom of the Hittites），牛津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2-23頁。阿里沙爾可能是赫梯歷史時期的阿姆庫瓦城。這些古代遺址出土了大量的古亞述人的商貿文書，它證明了古亞述人在這些地區活動的情況。但是，阿里沙爾并沒有出現在卡魯姆名單中。并形成了一個貿易網絡，與安納托利亞半島地區居民直接地從事商品貿易交換活動；他們同時也把楔形文字帶到了小亞半島，古亞述文獻中印歐赫梯語詞匯的出現說明印歐赫梯人與古亞述人之間很可能存在著一定的聯系，這使得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文化通過古亞述人傳播到安納托利亞半島地區成為可能，所以，印歐赫梯人很可能在遷移到小亞半島的初期已經直接接觸到了兩河流域文化。

此外，一些學者認為，安納托利亞與敘利亞北部地區間的聯系很可能早在公元前三千紀晚期已經開始了。①參閱虞納爾：《赫梯文獻的敘事力》（“The Power of Narrative in Hittite Literature”），《圣經考古學家》（Biblical Archaeologist），第52卷，1989年，第132頁。這個觀點源自土耳其考古學家雨茲圭。由于赫梯早期楔形文字符號的特征更加接近敘利亞北部地區埃博拉的楔形文字符號，一些學者提出，印歐赫梯人很可能最初是從敘利亞北部地區的某一個書吏中心系統學習和掌握了楔形文字的書寫方法。②貝克邁：《在哈吐沙的美索不達米亞人和美索不達米亞人的學習》（G.M.Beckman,“Mesopotamians and Mesopotamian Learning at Hattusa”，），《楔形文字研究》，第35卷，1983年，第100頁。一種觀點認為，印歐赫梯人對楔形文字的學習和掌握很可能與敘利亞北部地區的埃勃拉書吏學校有關。至于學習的年代不祥。我們認為這很可能是在赫梯古王國的開始階段，即大約是在哈吐什里一世國王統治時期。這很可能與哈吐什里一世國王在敘利亞北部地區的軍事遠征活動有著密切的關系。這說明印歐赫梯人在自身文明的創造和發展之初與周邊相鄰地區很可能已經有了一定程度上的聯系。③事實上，我們也應該看到印歐赫梯人很可能通過通過與土著哈梯人的不斷的聯系和交往從中認識和學習到美索不達米亞人的文明化成就的可能性。

印歐赫梯人的文化起源從一開始也被打上了美索不達米亞文化的烙印。我們雖然至今還不清楚在皮塔那和阿尼塔兩位國王統治時期印歐赫梯人掌握楔形文字書寫的具體情況，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赫梯人的楔形文字詞匯已經出現在古亞述人的商貿文獻中，如ishiul和ispant—等詞。[4]（P31）這說明甚至早在古亞述人商貿時期，印歐赫梯人已經接受了楔形文字這種書寫符號，并將外來的楔形文字作為他們的文字書寫形式。此外，他們已經開始用這種古老的文字形式創造出本民族的印歐赫梯語詞匯。我們有理由相信，赫梯楔形文字在這一時期已經初步誕生了。

另一個重要的文化現象是，阿尼塔文獻很可能最初是用阿卡德語成文的。④現存的阿尼塔文獻是赫梯語文本的。但是，許多學者認為，這個赫梯語文本是從阿卡德語翻譯過來的。更重要的是，我們看到，哈吐沙的締造者哈吐什里一世的政治遺囑這篇十分重要的文獻既有赫梯語文本，也有阿卡德語文本，是一篇雙語文獻。⑤事實上，赫梯歷史上早期的重要文獻基本上是阿卡德語—赫梯語雙語文獻或者有著這兩個不同語言的文本。這說明印歐赫梯人在他們的文明誕生之初已經接受了其他民族的語言并且開始借用來為他們自己書寫文獻。印歐赫梯語詞匯的出現和阿卡德語的借用這也讓我們從中看到了印歐赫梯人語言學習和語言文字相結合的道路是如何問世和發展演變的。赫梯語——阿卡德語雙語文獻和赫梯語文獻的編撰使我們看到了印歐赫梯人使用文字和文獻編撰的發展軌跡，赫梯語楔形文字文獻的誕生成為赫梯文化文明化的一個重要標志。

當然，根據貝克邁的研究，在赫梯古王國時期，即赫梯文明進入文明社會的初期，赫梯人與美索不達米亞人有著更為具體和直接的聯系，他們的文化也同樣在兩河流域文化的直接影響下，⑥參閱貝克邁：《在哈吐沙的美索不達米亞人和美索不達米亞人的學習》（G. M. Beckman,“Mesopotamians and Mesopotamian Learning at Hattusa”,），《楔形文字研究》，第35卷，1983年，第100-102頁。而且這成為整個赫梯文化和文明演進的一支主要的外來文化影響力量。

赫梯文明的起源與胡里特文化的關系也許并不是一個神話。正如阿庫嘎爾所言，迄今最早的胡里特語文獻大約屬于公元前2300年前后，它出土于烏爾基什，該遺址位于幼發拉底河上游和它的一個支流哈布爾河之間的地方。⑦參閱?？巳鹉贰ぐ旄聽柪骸豆莺秃仗菸拿鳌罚═he Hattian and Hittite Civilizations），土耳其，2001年，第189頁。意大利學者薩爾維尼探討了最早出現的胡里特語的情況并指出，在大約公元前2230年前后，胡里特語的使用在敘利亞北部和伊拉克北部地區已經得到證實。⑧參閱薩爾維尼：《米坦尼統治形成之前的有關胡里特人的最早的證據》（Salvini, M., “The Earliest Evidences of the Hurrians before the Formation of the Regins of Mittanni”, Bibl. Mes. 26），1998年，第99-101頁。德國著名胡里特學學者韋格納持相同觀點。韋格納：《胡里特語導讀》（Wegner, I., Einführung in die hurritische Sprache 2., überarbeitete Auflage），威斯巴登，德國，2007年。同樣依據諸如阿卡德帝國時期的一篇出自尼普爾的阿卡德語文獻資料中有關胡里特人的記載，進一步證實了胡里特人在這個時期對楔形文字的掌握和使用，而且很可能已經開始運用文字與外界建立起聯系。⑨參閱庫爾特：《古代近東——約公元前3000到前330年》 （Kuhrt, A., The ancient Near East c. 3000-330 BC.Vol. One and Two.），倫敦和紐約，1995年，第284-285頁。這也很可能說明他們已經建立起自己的政治實體。他們的國家很可能已經初步具備了國家的一般特征，是一個政治和軍事實體，擁有了具有一定權力的邦國統治者和一定權力組織機構?？梢?，胡里特文明同樣受到了古代美索不達米亞人的文化的影響，這個歷史現象已經是學術界不爭的事實。因此，若以印歐赫梯人進入安納托利亞半島東線說而論的話，那么，很可能早在他們到達小亞半島之前或者說在遷移的過程中，他們很可能已經在與安納托利亞半島最東端相鄰的地區與胡里特人有了接觸，并很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胡里特文化的影響。⑩遺憾的是，我們至今還難以準確勾勒出赫梯人在遷移和他們的文化起源過程中與胡里特文化影響的具體細節，這需要今后的深入研究。

總之，印歐赫梯人在安納托利亞半島的出現預示著他們進入到了一個文明的世界，并處在了文明社會的包圍和影響下。在當地和周邊文明的沖擊下，赫梯文明的起源開始進入到一個新的、實質性地轉折和發展階段。赫梯文化的文明化很可能因此得以很快實現。麥克·瑪洪提出，赫梯文明是早期哈梯文化與外來印歐民族遷移者文化融合的產物。①參閱麥克馬洪：《赫梯人的歷史》（G. McMahon, “The History of the Hittites”），《圣經考古學家》，第52卷，2-3分冊，1989年，第65頁。布瑞斯也提出，印歐民族的外來移民與當地人口混雜在一起，吸收了當地居民的許多文化成就。②參閱布瑞斯：《赫梯人的王國》（T. Bryce, The Kingdom of the Hittites），牛津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4頁。從赫梯文明起源和發展的歷程來看，在赫梯文明起源和發展的最初階段，印歐赫梯人何止是這樣，他們在與亞述商人、敘利亞北部地區居民和胡里特人可能的聯系中也廣泛汲取和接受了更多民族或者國家的文明化成果。

因此，赫梯文明在它的起源時期所受到的外來文化的影響不止是當地土著哈梯文化，還直接或間接地受到更先進的且文明化程度更高的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文化乃至古代敘利亞北部地區和胡里特人的文化的影響。這些外部的先進文化力量與尚未完全擺脫原始野蠻狀況的印歐赫梯人的文化的對撞使得印歐赫梯人的文化不僅具有了多樣性，更重要的是，實現了他們的文化的文明化。在印歐赫梯人學習、借鑒和融匯其它民族先進文化的基礎上，異族先進文化使得印歐赫梯人大大加快了文明化的步伐，促進了赫梯文明的起源。特別是自赫梯國王哈吐什里一世以來的時期，印歐赫梯人對周邊異族外來文化的學習和吸收更加全面和廣泛。這樣，異族文化的影響和本民族的吸收共同孕育出古代安納托利亞半島一個新的古老文明。我們由此提出，赫梯文化的文明化的起源受到了多種外族文化的影響，而且這一影響是在大體同時且共同作用下產生的，這使赫梯文明的起源具有了外族文化影響多源性的特點，并且展現出這個文明起源所走出的文化發展道路。

總之，赫梯文明不是該地區固有的和自舊石器、新石器和銅石并用時代以來產生的原生文明，不是土著哈梯文明的延續。印歐赫梯人在一個新的世界走出了屬于自己的一條文明起源道路，在所謂印歐民族歷史上第一次大遷徙的過程中，印歐赫梯人進入到的是一個文明的世界，他們在安納托利亞半島中部地區實現了從野蠻向文明的轉換，過渡到文明化的歷史發展階段。

在公元前19—18世紀前后，印歐赫梯人在他們新的家園已從半游牧半農耕的游牧社會發展階段開始向定居、建邦和建立王權國家過渡和發展。他們在邦國爭斗中確立起強國的地位，取代了土著邦國，建立起強大的大王統治地位和在半島中部地區的霸權，一個由外來勢力建立起來的新的地區性的王權國家從此誕生，實現了他們本民族歷史發展的第一個跨越。

同樣是在遷移、不斷的爭霸戰爭和與本地區以及外部世界的相互聯系和交往中，印歐赫梯人處在文明社會的氛圍中和周邊先進文化的影響下，在以開放的心態學習其他民族文化的歷史進程中，在主動接受和融匯其他民族文化的基礎上，從語言文字，到宗教和文學等領域，再到他們的物質文化，印歐赫梯人將他們的文化全面地賦予了文明化的色彩，幾乎是全方位地從野蠻落后社會階段跳躍式地進入文明社會，實現了他們具有自身特色的文化起源。這個借鑒、吸收、學習和發展的過程讓我們看到了赫梯文明的起源所走出了怎樣的一條文化道路。這是一條在人類文明起源和發展的早期階段獨具特色的文明起源的歷史文化道路，是一條落后民族跨越式地進入文明社會的歷史發展道路。這樣一條文明起源的道路早在公元前二千紀初葉業已出現，它也因此大大豐富了我們對人類早期文明起源道路多樣性的認識。

[1] 科林斯.赫梯人和他們的世界（The Hittites and their World）[M].美國亞特蘭大,2007.

[2] ?？巳鹉贰ぐ旄聽?哈梯和赫梯文明（The Hattian and Hittite Civilizations）[M].土耳其,2001.

[3] 澤赫.哈吐沙導讀（Hattusha Guide,3.revised Edition）,第3版,土耳其,2006.

[4] 瑪昆.赫梯人與他們同時代的小亞人（J.G.Macqueen,The Hittites and their Contemporaries in Asia Minor.Revised and enlarged edition,Thames and Hudson,London）,修訂和增補版,英國,1986.

責任編輯：馮濟平

The Origin of Hittite Civilization: Its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Road

LI Zheng

( Research Center for Oriental Culture,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

There have not been enough studies about the origin of Hittite civilization from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perspectives.In fact,the study of Hittite civilization and the diversified origins of ancient civilizations are of considerable significance.By analyzing the development of Hittite civilization from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perspective,this paper examines how the civilization of the Hittites originated and tries to disclose the origin of this old civilization.

Hittite civilization;origin;historical road

G09

A

1005-7110（2013）05-0104-05

2013-06-26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東方文化史”（批準號： 11&ZD082）階段性成果。

李政（1964-），男，甘肅蘭州人，北京大學東方文學研究中心研究員，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赫梯學與古代近東文明，古代安納托利亞文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