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晗 ,石義彬
全球化作為人類發展史上一次無法逾越的歷史進程已經將此前彼此隔膜、交往甚少、分布于地球不同區域的人與事緊密地聯系起來,影響到人類存在的方方面面。全球化對人類文化的影響尤為深遠,它深刻改變了人類文化發生的內在機制、表現形態和價值觀念。在深入分析湯姆林森關于全球化對地方文化的影響的論斷后,我們發現湯姆林森更為關心的是文化全球化的政治意義,即深受全球化影響的文化是否可以超越地域主義的價值觀,為一種心懷世界的文化價值觀念——世界主義的建立與實現帶來某種可能?對于這一問題的思考與回答,既是湯姆林森對世界文化發展趨勢作出的認真研判,更是其文化傳播思想中價值理想的集中表達。
湯姆林森在《全球化與文化》中,分析“全球管理委員會”在聯合國成立50周年發表的報告《我們的全球鄰居關系》時認為,這份報告使用的“鄰居關系”這一概念,在某種意義上“抓住了全球化進程的某些根本性本質”。[1](266)但這種在全球化過程中構造的新型鄰居關系,又有別于傳統的鄰居關系。傳統意義上的鄰居是指聚居在一起的人們,彼此將臨近自己居住地的其他居住者稱為鄰居,傳統意義上的鄰居關系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們生存物理空間上的臨近性。這種鄰居關系建構了人的生存環境,具有極大的客觀性,不以人的主觀情感和人際關系狀態為轉移。湯姆林森在分析中認同這個報告中所認為的“從根本上講,鄰居關系是由親近感來定義的”。[1](267)在我們看來,湯姆林森使用的“鄰居”概念已經溢出了或者泛化了“鄰居”的基本內涵。因為,“親近”在某種意義上更是一個情感評價或者心理體驗的概念,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狀態的描述,而不是人與人之間存在的物理空間相近性的表達。同為鄰居關系,在情感上,可以表現為一種“親近”狀態,也可以表現為一種“疏遠”的狀態,但這種狀態并不足以改變他們之間作為鄰居關系的事實。
從歷史上看,傳統的鄰居關系主要基于人類的自然傳播能力與認知水平而建立。人們對于鄰居關系的感受與想象,基本上未依托任何技術手段和傳播媒介,是一種自然而透明的居際關系。但在全球化時代,鄰居關系顯然已經超越了傳統或者古典時代鄰居關系的“自然狀態”。在全球化語境下,人類借助現代運輸技術和現代傳播媒介,壓縮了此前不可逾越的“時空距離”。在空間維度上,不同民族、國家、人群建立了一種新的“空間接近”模式。這種借助中介技術的接近,將打破此前生活在地球上各個不同區域的人們的封閉生存狀態。不同民族國家與區域的人們彼此向對方開放,進而增進了彼此間的相互了解、交流。在這種語境下,人們對鄰居關系的想象與理解,已經遠遠超越了自然狀態的鄰居關系。雖然這種鄰居關系在建立機制上發生了較大的轉型,打破了此前的時空限制,但從本質上而言,鄰居關系的基本內涵并未發生改變。這種新的鄰居關系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傳統鄰居關系的折射和放大。
根據以上分析,只要存在這種空間的接近性,不同的家庭、族群乃至民族國家之間的鄰居關系就存在。至于鄰居之間的關系如何,是否具有共同的價值觀念和生存方式,則超出了鄰居關系的基本內涵,不成為判斷鄰居關系是否成立的依據。湯姆林森在分析全球鄰居關系時,也基本持這一立場。在湯姆林森看來,出現這種世界范圍的鄰居關系,“并不是出現了什么難以捉摸的全球現代性的統一體:一個世界性的社會、一個全球性的文化與價值觀的普遍主義。更確切地說,事實是:全球化進程導致了距離的萎縮和復雜的相互依存,產生了我們可能稱之為是‘強迫的親近感’的東西。”[1](267)對湯姆林森的表達,我們進一步將之明晰化為:全球鄰居的產生不是基于生活在全球各地的人們由于共同的、沒有沖突和差異的價值觀念和基本生存方式,而是由于在全球化進程中現代傳媒消解了此前的空間距離。從湯姆林森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出,鄰居關系是一種空間的臨近關系而不是一種價值的趨同關系,這無論是傳統的鄰居關系還是全球化語境中的新的鄰居關系都是如此。
全球鄰居關系以現代技術中介為基礎建立起來。它的出現會帶來怎樣的文化后果呢?顯然,這是湯姆林森在全球化范式中要思考的焦點問題。全球鄰居關系是一種無法選擇的客觀現實。在湯姆林森看來,這種無法選擇的現實,將孕育這樣兩種可能:第一,可能加深人們在政治上的相互理解和互信,進而使豐富的、多樣化的世界主義的文化體驗成為可能;第二,作為一種新型的鄰居關系,全球鄰居關系使人們共同應對的公共事物比在傳統的鄰居關系下,變得更為深廣,諸如共同的全球性危機與威脅等,進而使全球責任感與新型鄰居關系的公共利益成為人們思考的重要問題。依靠現代運輸與現代傳媒而實現的全球鄰居關系,顯然加深了不同民族、國家、種族之間的相互了解,拓展了個人行為的反思領域。這種新的文化相互交流與影響的全球化的現實,是否真的有利于基于全球視域的價值觀的建構?或者是否會形成一種新的以全球為思考基點的文化心態,這是在全球化理論建構中所要重點思考和回答的問題。湯姆林森在建構自己的全球化理論時,其回答是肯定的。在《全球化與文化》中,湯姆林森從文化全球化更廣泛的“政治”含義入手,展開了他對世界主義的理解與想象,論述了建構世界主義的條件與可能。
“世界主義”概念古已有之,從詞源學來考察,“英語中的‘Cosmopolite’一詞源 于希臘文Kosmopolites,是cosmos(世界)和polite(城邦、人民、市民)兩個詞的結合”[2](75),其思想源頭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犬儒主義和斯多葛學派,核心觀點是每一個人都是世界的公民。因此,每一個人都應該懷抱世界,對人類共同體承擔責任。在這個意義上,“世界主義”又被描述為跨越國界的對人類的博愛。到18世紀,“世界主義”已成為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尤其是啟蒙哲學領域中的一個核心詞匯,啟蒙運動中的哲學家諸如康德、費希特、謝林、歌德、席勒等人對此均有論述??档略凇墩巫髌愤x》與《永久和評論》等著述中對“世界主義”有過集中的討論,并從政治哲學的角度主張建立“世界主義秩序”來保障主權國家的永久和平。當代意義上的“世界主義”是近30年來提出的,并已從原初的政治學或者政治哲學領域溢出,得到了經濟學、倫理學、社會學、傳播學的廣泛關注。著名學者托馬斯·博格從倫理學的角度對“世界主義”進行了考察,認為其隱含著三個核心理念:其一是道德關懷的最終單位應為個體,其二是平等的價值地位應該得到每個人的承認,其三是地位平等和相互認可需要個人權利得到公平對待。[3](48-49)政治學家戴維·赫爾德則認為:“世界主義最終包含了一種倫理和政治的空間,它為認可人們平等的道德價值、能動的主體以及自主發展所需要的東西提供了參照?!盵4](465)自由開放的網絡百科全書——維基百科在前人討論的基礎上將世界主義總結為:“世界主義是一種社會理想,認為全人類都屬于同一精神共同體,是與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相對立的思想?!盵5]
從歷史上看,世界主義這一概念的內涵自其誕生到現在是不斷變化與發展的。隨著審視它的視角的變化與理論資源的豐富,世界主義會呈現出不同的面貌和姿態。湯姆林森對世界主義相關話語進行歷史梳理之后發現,過往的各種世界主義思想所提出的理論背景差異甚大,相互矛盾和沖突的地方不少,并都蘊含了很多不恰當的意識形態內涵:第一是男權中心主義,世界主義在西方一直被說成“man of the world”,女性在這種話語里一直是缺席的,“上自古希臘的城邦,下到哈貝馬斯的公眾領域,在這樣一個西方的市民概念化的過程中,女人一直是處于‘退隱’的地位的”[1](275),因此,這種意識形態內涵遭到了女性主義的批判。第二是西方中心主義,表征為兩個層面:其一是種族中心主義,因為環球游覽者大多是屬西方人的白人,由此,白人在某種意義上就成了世界主義者的代名詞。其二是后殖民主義對西方中心主義更深層次的質疑,“它懷疑西方的世界主義是深深地跟西方的‘宇宙論’結合在一起的。人們有這樣一種感受,‘作為一名世界公民’這個特殊的概念,不可避免地復制了西方根深蒂固的、智性的和道德的‘世界觀’:它的認識論的、本體論的和標準的設定?!盵1](276)因此,湯姆林森認為,世界主義者的形象就是一個西方的形象。第三是世界中心主義。世界主義在張揚這種意識形態內涵的同時,對地方文化進行了貶低,使地方文化體驗處于世界主義的從屬地位。
對于男權中心主義和西方中心主義,學界已經有廣泛的批判;但對于世界中心主義,我們注意得甚少,批判得也不夠,導致人們缺乏應有的警惕。對此湯姆林森在《全球化與文化》中作了進一步更為集中的分析。他認為,世界主義的褒揚全球、貶低地方的意識形態內涵其實常常遭受詬病,反對者認為世界主義只不過是“地方”的一種理性類型罷了。在這種世界/地方的二元論中,“它幾乎是難以避免地要貶低地方的生活體驗和實踐,其言外之意是說它有點狹義、愚昧、狹隘、保守、亂倫、信息閉塞、缺乏更廣闊的圖景等等。”[1](277)在此基礎上,湯姆林森認為:“這種文化的區分能夠滑向一種道德的區分,其中世界主義者有可能被看作比地方居民具有某種道德上的優勢,原因很簡單,他們更具有流動性,越來越多地使用通訊手段等?!盵1](277)進而,湯姆林森認為按照這種邏輯將得出一種錯誤的結論:“社會-經濟優勢創造了優越的道德力量?!盵1](277)湯姆林森對歷史上世界主義的這些意識形態內涵顯然是持批判態度的,認為在二元論的思維框架中,不利于這種世界與地方對立矛盾的解決。
客觀地講,世界主義與地方主義確實是兩種不同的文化價值觀念。世界主義要求超越地域限制,打破民族國家界限,要求關注全人類的問題,對全人類有相應的責任擔當。從某種意義上說,世界主義文化價值觀念具有整體性、全局性和普適性特征;而地方主義則更為強調地方的價值與利益,主張最大限度地實現地方的自治,控制地方環境和保存特殊的“生活方式”,在處理本地與遠方的他者的關系時,更為強調地方的優先性,地方主義在文化觀念上更帶有地域性、局部性和特殊性的特征。[6](11)從這種意義上說,世界主義和地方主義確實存在針鋒相對的矛盾和沖突,處于二元哲學的兩極。從同一個邏輯層面上看,正是因為其中一極的存在,另外一極才能夠存在和被表述。
基于此,湯姆林森認為解決這種困境的一個重要方法和思路就是:“努力把世界主義的意向想象為某種不必把地方居民的觀點排除在外的東西?!盵1](278)但湯姆林森的方法和思路有現實可能嗎? 世界主義在何種意義上能包含地方主義,在哪一層面上不與地方居民的觀點相沖突?湯姆林森似乎并沒有作出明確的回答。湯姆林森根據他自己的理解將世界主義的特點進行了歸納,他認為:第一,世界主義就是緊緊地把握住作為一個其中“沒有他者”世界的全球化的世界;第二,世界主義把世界視為眾多的文化他者的一種意識,且世界主義者必須了解合理的文化多元主義并且對文化差異保持一種開放性。從語義邏輯上來看,湯姆林森對世界主義的這種表述依然是矛盾的,似乎成了一個永遠解不開的二律背反。湯姆林森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強調:世界主義中這種既統一又對立的價值觀念“不應該被看作是對立的和對抗性的而應該是相互調和的,并且因此使我們傾向于一種持續不斷的對話,這種對話既出現在我們之間,也出現在與距離性的文化他者之間?!盵1](285)
那么,如何理解湯姆林森在批判既有世界主義話語基礎上提出的、既超越地方主義又包含地方主義的世界主義方案呢?我們從湯姆林森本人在《全球化與文化》中的論述中確實沒有找到突破口,并感覺湯姆林森的論述十分糾纏和混亂。但如果我們跳出湯姆林森的言說邏輯,超越他的思維邏輯,或許可能找到他的這種言說的合理性。湯姆林森的論述一直引導我們在二元對立的哲學思維中思考世界主義與地方主義的關系。從同一個邏輯層面上來看,世界與地方是對立的,彼此互不包容,非此即彼的。但如果我們不將它們放在同一個邏輯層面上,它們之間的這種對立性或許會得到緩解抑或解決。文化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是與人緊密關聯的,文化中的各種價值取向是多元的,但與此同時,文化的價值取向也會呈現出多層面性。多元性在湯姆林森的論述中多有表述,但文化的多層面性卻少有提及。破解世界主義與地方主義這種對立沖突,從文化的多層面性或許不失為一條有效的途徑。文化的多層面性與人的多重屬性有關。一般而言,我們認為人有三重屬性:其一,是類性的層面,這個層面是從人與非人的角度來討論人,強調的是人的普遍性的內涵;其二,是群體性的層面,這個層面是將人從類的抽象向下演繹到具體的人類群體存在來理解人的共同特征,是對人的一種中觀的理解,諸如從國家、族群、階級、黨團、地域的角度來理解人;其三,是個體性的層面,即每一個人都屬于人類,也歸屬于某一個或者某一些群體,但同時也只屬于他這一個人,他是特殊的一個,不與別人雷同。
有學者指出,“人是類性、群體性、個體性的統一,并且在不同的具體情境中,人的這三重屬性的表現重心是有所不同的”[7](17),這不無道理。其實,作為人的生活方式與表意實踐的文化亦是如此。文化也有類的意義上的人類文化,有群體性意義上的人類文化,還有個體性意義上的人類文化。類的文化強調普適性、共同性、整體性的東西,這些文化價值觀念超越具體的民族與地域,為人類所共有,這是不同的個體、不同的民族能夠溝通理解的基礎。群體性的文化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在不脫離類性的基礎上的差異化。根據劃分群體性的邏輯標準與依據的差異,群體性文化有多種多樣的具體形態,地方主義或者地域文化就是群體文化的一種具體形態。此外,還有個體文化,這種文化追求更大意義上的差異性,要求與眾不同或者絕無僅有,強調不可模仿和復制,這種文化價值觀念在藝術與追求獨創性的表意實踐中體現得尤為突出。
湯姆林森所主張的世界主義中沒有他者,在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從人或者文化的類性層面來講的,因為在這個層面上,來自不同地方的人作為人來理解,其文化是有共同性的;而強調文化的多元性與差異性則是在群體性或者個性的層面上來談論文化的。如果將普遍性與地方性不置于同一個邏輯層面上,那么文化的這種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矛盾就迎刃而解了。因為在世界主義文化意向中,不同的地方文化在類的層面上是一致的,但在群體性的層面上又是多元的、有差異的。由于不在同一個邏輯層面,他們的沖突性也就不存在了?;诖?湯姆林森所認為的“世界主義的文化意向,不可能是為了支持理性推理的、普遍的人類利益的主張而拒絕多元主義意向的文化意向。具有世界主義傾向的人們,應該既是文化普遍主義者,同時又是文化多元主義者”[1](284)就變得可以理解了。因為文化普遍主義者是從文化的類性層面來強調的,而文化多元主義者則是從群體性或者個體性的角度來闡釋的。
通過對世界主義話語的歷史批判,湯姆林森認為,世界主義既是一種文化形象,同時也是理解和認識世界的一種方式。誠如烏夫·漢內斯所言,世界主義就是“一種觀點、一種精神狀態,或是一種控制意義的模式?!盵8](238)在湯姆林森的全球化視域中,世界主義具有以下三個方面的特征:其一,世界主義具有一種整體性視野和全局性觀念。世界主義超越了民族國家和地方主義的局限性與偏見,有一種自覺的全球意識和全球的責任擔當,并將這種意識貫穿于自己的日常行為與生活實踐之中。其二,世界主義要求突破地方主義的自我封閉,自愿且全方位地向他者開放,并尊重和認可他者的差異。其三,世界主義對待他者的態度超越了自我中心主義的思維模式,要求用平等的價值觀念來審視和理解他者。如何對待自我與他者? 在人類思想史上,有兩種基本思維模式:一種是垂直劃分的思維模式,“人們否定了‘他者’的同類性和等值性,將其降低到從屬和次要的地位”[9](55),認為一者高于或者優于另一者,最終會導致支配與從屬的關系;另一種是平行劃分的思維模式,認為兩者在地位與價值上是等值的,最終會導致一種平等關系。顯然,湯姆林森的世界主義思想超越了從垂直劃分的角度來理解自我與他者,這在湯姆林森處理世界與地方的關系時表現得尤為明顯。
那么,世界主義如何可能呢?湯姆林森認為,復雜聯結的全球化現狀、全球鄰居關系的存在以及現代運輸技術與傳播技術的迅速發展,都給全球各地的人們相互交流、對話,接觸、理解相異于自我的他者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機遇,使人們這種胸懷天下的世界主義文化意向變得觸手可及。但湯姆林森又清晰地看到,全世界人們的廣泛接觸并不必然會產生世界主義的文化意向。漢內斯的研究昭示了這一點。他針對在全球范圍內流動的旅游者、離鄉背井者、流放者、跨國雇員、勞工移民等進行了分析,發現這些人并不都是世界主義者。在漢內斯看來,在某種意義上,世界主義者是稀缺的。通過對漢內斯描述的全球性的人員流動這一現象的分析,湯姆林森發現,全球化確實導致了人的流動性的加強,但這種流動性并沒有為世界主義文化意向的培植做出根本性的推動。至此,湯姆林森甚為悲觀地哀嘆:“全球化所導致的流動性的顯著增長,其本身并不足以引起一種世界主義的意向。”[1](273)
在湯姆林森看來,技術給人類的流動性增強和相互對話、了解提供了可能,但世界主義不能僅僅依靠技術,世界主義主要是一種文化心態和價值取向,因此“要求用通過傳媒技術得到的體驗來做任何事情的道德-存在主義的努力,必須來自其它的來源——最終來自自我定位于生命世界的內部。沒有這一點,再多、再精妙的技術都無法使我們成為世界主義者?!盵1](298)那么,這些定位于自我生命內部的世界主義文化意向最先可能從哪些領域獲得呢? 在湯姆林森看來,世界主義的文化意向在當今主流的精英話語中還難覓蹤跡,它們倒是可能在各種各樣的文化旅游和流行文化中產生出來:“這樣一種感覺會從這些流行文化的實踐中間接地產生出來,而不會在某些抽象的全球-市民的道德實踐中直接培植出來?!盵1](295)湯姆林森引用厄里的觀點,將旅行分為兩種:一種是實際的旅行;另一種是“間接的旅行”。湯姆林森的轉述,僅僅描述了通過電視的間接旅行,在我們看來,其實還有一些是通過其他的諸如文學閱讀、攝影展覽等來實現的。這些間接的旅游在某種意義上說,也建構了人們面向歧異文化的世界性體驗。在湯姆林森看來,“同傳媒技術的常規使用相連的體驗,也必須被算作是文化的非領土擴展化最重要和廣泛通用的來源之一?!盵1](295)而且通過這種間接的旅游,人們可以在起居室里,建構起這種面向世界的文化意向,從而成為一個世界主義者。
湯姆林森在描述這種帶有理想色彩的世界主義之后,在反思這種文化走向是否會出現時,又回到現實語境中,“特別是在我們走向新世紀之時,在全球似乎并沒有出現對世界主義強力支持的制度性的跡象?!盵1](290)而且他本人也一再強調:“無論從任何統一性的制度上說,全球化進程看上去都不是要產生一種全球文化的樣子?!盵1](290)基于這種現狀,湯姆林森認為:“作為一種文化意向的世界主義可能需要建立在沒有任何強大的制度性支持之上。我們也許不得不成為了沒有國際都市的世界主義者?!盵1](291)但湯姆林森在這種無奈的表達之后,內心又矛盾重重。他認為,一個地方性公民向適應全球化需要的“世界公民”或者“世界主義者”轉變,確實需要從文化上去培育,但這種世界主義要成為可能,如果僅僅依靠一種心態、價值甚或一種信仰來維系,顯然是不夠的,正因為如此,湯姆林森認為:“我們不得不把世界主義作為一種文化對策來思考,它需要在一種特定的、非樂觀的制度化語境中施行。如果說世界主義的意向在涉及全球關注的問題時有什么效用的話,那它就不得不堅守在這樣一個世界之中,它缺乏——看上去會缺乏——一切強有力的、正規的、中心化的全球政治體制,有了這個體制,人們才能對它抱有希望?!盵1](270)從湯姆林森的這段表述中可以看出,湯姆林森對世界主義,尤其是從文化心態或者價值觀念的角度來自覺建構一種世界主義,同“全球管理委員會”的樂觀主義的態度相比較是較為悲觀的。他對這種無強制的、內省性的、自覺地站在地方立場上思考、解決全球問題似乎不寄予厚望,他更相信制度的力量。
當然,無論是從“全球管理委員會”,還是湯姆林森本身而言,世界主義作為全球化的文化后果是建立在超越地方主義的邏輯起點上的,是一種尊重差異的普世的價值觀。在湯姆林森看來,“全球管理委員會”在《我們全球的鄰居關系》中基于全球視角提出了一種從全球化的文化意向的形成到全球治理的制度建構的全球管理路徑。湯姆林森對此雖然有不同的理解,但從總體來看,他還是持贊同意見的。湯姆林森對世界主義建構的基本,思路是先從文化的變革開始,他認為積累共識的文化變革為制度的建設提供了一種基礎,是制度建設的一種基本前提。在他的視野中,只有強有力的全球政治體制才可能培育更為成熟的世界主義文化意向,才能使世界主義成為可能。但對于這種全球的政治體制如何形成,湯姆林森卻語焉不詳。但其中又切切實實地透露出,湯姆林森試圖用一種他認為最優的,即西方的政治制度作為基本構架來建構全球政治體制的意圖和構想。即,雖然他在這一論題中要討論如何建構世界主義,處處強調普世與對話,但他自己卻又情不自禁地陷入了西方中心主義的泥淖中。他對世界主義充滿了幻想,但這種幻想事實上是對西方中心主義的一種幻想。湯姆林森的這種世界主義文化意向帶有很強的烏托邦色彩,正如英國全球化理論家簡·阿特·斯圖爾特指出的“把人類當作一個整體的世界主義來團結的情感和行動,在進入21世紀的絕大多數人的日常生活中仍然是次要的,常常是一閃即逝的念頭而已”[10](192),這或許是湯姆林森世界主義思想的當下命運。
[1][英]約翰·湯姆林森:《全球化與文 化》,郭 英劍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
[2]陳秀娟:《當代世界主義研究》,《哲學動態》,2010年第2期。
[3]Thomas Pogge,“ Cosmopolitanisn and Sovereignty”,Ethics,1992(01).
[4][英]戴維·赫爾德:《世界主義:觀念、現實 與不足》,[英]戴維·赫爾德,安東尼·麥克格魯主編:《治 理全球化:權力、權威與全球治理》,曹湘榮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
[5]http://zh.wikipedia.org/wiki/世界主義,2013年4月25日訪問。
[6]王洪彬:《現代媒體“主觀驅動”干預與政府公信力維護》,《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期。
[7]易小明、曹曉鮮:《也談普世價值》,《道德與文明》,2011年第6期。
[8]U.Hannerz,“ Cosmopolitans and Locals in World Culture”,Global Culture,1990(04).
[9][德]烏爾里希·貝克:《什么 是世界主義?》,章國鋒譯,《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8年第2期。
[10][英]簡·阿特·斯圖 爾特:《解析全球化》,王艷莉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