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污染了杭州灣？

□ 本刊記者 苑二剛　郭鵬

誰污染了杭州灣？

□ 本刊記者 苑二剛郭鵬

杭州灣，這一昔日風景如畫的海域，孕育了中國最發達的經濟區，而如今，這里的居民卻在為尋找一條能夠游泳的河流而憂愁。

“浙江許多低層次產業造成的污染都與水有關，治污必先治水，治水就得先治浙江的母親河錢塘江。”

曾經美麗如畫的杭州灣，再次被鎂光燈聚焦時，卻不再是因為它的風景。

今年6月，污染嚴重的杭州灣被寫進了環保部的《2012中國環境狀況公報》。《公報》將杭州灣列為水質極差區域。此前的《中國近岸海域環境質量公報》也顯示，杭州灣水域超過90％的海水為劣四類。

杭州灣僅是中國河流入海區域遭受污染的一個縮影。國家海洋局近期公布的監測數據顯示，在受監測的137個入海排污口中，86個入海排污口向海域超標排放污水，占監測排污口總數的62.8％。

是誰污染了杭州灣？又是誰將排污管道伸向了大海？

化工企業合圍

站在鹽官觀潮景區，境頭里的海潮弧線沿錢塘江逆向而行，堪稱壯觀。隨著海潮的臨近，翻滾的污泥伴著一股惡臭撲面而來，大煞風景。

當地人說，這些污泥和惡臭源于近年來杭州灣的嚴重污染。

7月中份，《民生周刊》記者采訪發現，偌大的杭州灣，沿岸布滿了化工園區，且成包圍之勢，橫跨浙江、上海兩地。

上虞位于杭州灣的南岸，隸屬浙江紹興，后者是有名的經濟強市。

上虞精細化工園在當地知名度頗高，不是因為經濟貢獻，而是污染。在這里，褐色的河水、刺鼻的氣味讓到訪者深感不適。

“平時在園區出水口看到的河水顏色和園區內河道的顏色一樣。”當地人沈炳祥此前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如此表示，意為污水幾乎未經處理就排入了杭州灣。

2010年，紹興成立了紹興濱海新城。新城成立之際，即打出拒絕污染的旗號，但媒體記者調查發現，新城最終引進的不乏制藥、熱電與印染企業。如浙江昌海生物產業園，其前身是新昌制藥廠，在紹興新昌就因污染而受垢病。“典型的原料藥企，使用原料種類多且數量大、利用率低，從而產生的‘三廢’量大。”浙江當地媒體人士表示。

杭州灣北岸是上海金山和浙江嘉興等地，嘉興的海鹽與海寧緊臨杭州灣及與之相連的錢塘江。

海寧農業經濟綜合開發區建在錢塘江大堤旁。《民生周刊》記者在現場發現，在這片名為農業綜合開發區的地方，卻難覓農業企業的蹤跡，取而代之的是林立的化工企業。一熱電廠離錢塘江不過200米，濃煙滾滾。

當地居民在受訪時表示，這是典型的“掛羊賣狗肉”。正因如此，海寧農業經濟綜合開發區從開建起就受到了周邊群眾的詬病，媒體亦對其進行了報道。

2012年2月，杭州灣北岸上海金山石化，工廠向空氣中排放著工業氣體。圖/CFP

然而時至今日，投訴仍在繼續。

《民生周刊》記者了解到，目前杭州灣地區至少有210家化工企業，年化工產品產量超過1500萬噸。除了上述化工園區外，還有上海化學工業區、上海精細化工產業園區、寧波石化經濟技術開發區、寧波經濟技術開發區和嘉興市乍浦化工園區等。

記者調查發現，這些化工園區具有普遍共性，即都將排污管道布向了杭州灣。當地居民反映，有些企業甚至將管道深埋進大海。

據7月初央視《經濟信息聯播》播出的報道顯示，在寧波余姚小曹娥工業區及旁邊緊鄰的濱海新區內不到兩公里長的海塘上，就發現了兩根直徑一米和一根直徑半米左右的排污管，它們都直接伸向了大海。

排污管伸向的地方，不僅魚蝦絕跡，其岸上還殘留大量的瀝青狀粘稠物質。

與污染對應的是小曹娥工業區內眾多的印染與電鍍企業，兩者均為高能耗與重污染企業。

畫面顯示，從開發區流出的一條由黑臭污水匯成的河流，未經任何阻攔直接流向了杭州灣。

有些排污管道從幾公里外的工業園區接過來，而周邊工業區與企業眾多，很難區分是企業的偷排管道還是工業園區的廢水處理管道。

然而，即便是從廢水處理廠流出的廢水，亦有可能處理不到位。“很多廢水處理廠處理能力不足，有的僅僅是擺設。”當地知情人士表示，由于以前對近海污染不重視，再加上緊臨杭州灣的優勢，有些化工園區就直接將污水排到了杭州灣。“近年來情況有所好轉，但仍有企業偷排，這只是公開的秘密。”

《民生周刊》記者向杭州灣沿岸幾個地方政府官員求證此事，均未得到正面回應。然而可以肯定的是，這與杭州灣初始產業規劃相悖。

早在2003年底實施的《浙江省環杭州灣產業帶發展規劃》顯示，杭州灣產業帶產業發展架構是發揮港口、灘涂等資源優勢，利用后發優勢改造提升傳統特色優勢產業，大力發展高新技術產業，有重點地開拓臨港重化產業。

然而，該規劃在近十年的執行過程中卻出現了偏差，一些高能耗、高污染企業混入其中，且化工企業數量最多。產業規劃是“有重點地發展臨港重化產業”，最后卻是重化產業無序進入、遍地開花。

上游河流污染

錢塘江與杭州灣緊密相連，污水也源源不斷地流向后者。

資料顯示，錢塘江是浙江母親河，哺育著全省三分之一的人口，流域的GDP占全省的43％。

起源于新安江的錢塘江，經富春江一路向東，加上龐雜的支流，流經浙江多地，最終匯入杭州灣。其中的富春江，正是元朝畫家黃公望《富春山居圖》所繪，畫中山水極其優美，但時至今日，“富春山居圖”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

不僅是富春江，錢塘江支流浦陽江等均遭污染，且更為嚴重。

作為錢塘江的重要支流之一，浦陽江串起浦江、諸暨和蕭山三地，其中金華浦江縣居上游，是赫赫有名的水晶之都。其境內水晶作坊眾多，高峰時期近1.5萬家，從業人員超過10萬人，年銷售額超過12億元，產量占據全國水晶工藝品生產總量的80％以上。

小作坊對應的則是散亂無序。《民生周刊》記者在當地看到，乳白色的工業廢水從一條條小溪匯入浦陽江，最終形成了一條“五彩斑斕”的河流，水體污染嚴重，一些居民家中的飲用水出現異味。

2012年東海近岸海域水質類別比例

幾年前，當地開始對這一行業進行整治，但截止目前仍有6000多家水晶作坊。或許正是基于浦陽江的污染現狀，6月下旬，浙江省省委書記、省人大常委會主任夏寶龍一行沿浦陽江進行了考察。

夏寶龍說，浙江許多低層次產業造成的污染都與水有關，治污必先治水，治水就得先治浙江的母親河錢塘江，而治理錢塘江就得從治理支流浦陽江開始。他強調，要把浦陽江水環境綜合整治作為全省環境綜合整治的一個里程碑和參考系。全省凡是水質差的河流，凡是排放污水的企業，都要照此開展綜合整治。

浦陽江的污染由此可見一斑。

8月2日，浦江縣環保局局長樓真安向《民生周刊》記者坦言，盡管治污階段性成果顯現，但仍然壓力巨大。

環保部6月4日發布的《2012中國環境狀況公報》顯示杭州灣水質極差。而此前的5月23日，浙江省淳安縣環境保護檢測站的一份檢測報告顯示，在參加地表水水質定類的26項檢測指標中，除總磷為II類，其它25項全部符合I類標準。報告針對的是千島湖地表水水質情況，而千島湖又叫新安江水庫，為錢塘江上游。

當地知情人士表示，杭州灣的水質極差，而上游千島湖的水質為I類，這或許能側面印證錢塘江流域污染的嚴重性。

去年，浙江當地環保組織“綠色浙江”制作了錢塘江水地圖平臺，發布了多處水系污染點。該組織總干事忻皓向《民生周刊》記者表示，錢塘江的污染主要是氨氮和COD（化學需氧量）超標。

除了錢塘江，還有為數眾多的河流亦被污染，最終傳導至杭州灣。

“你下河游過泳嗎？你身邊有能游泳的河道嗎？請你找一找、拍一拍、說一說。”今年4月，浙江衛視舉辦的“尋找可以游泳的河”大型系列電視節目開播，引起了浙江甚至全國觀眾的廣泛關注。

令人遺憾的是，在流入杭州灣的三條河流中，除流經市區的個別河段外，絕大多數河段污染嚴重，游泳成了當地居民的一種奢望。

5月16日，溫州市蒼南縣，一位14歲少女因逃學被母親責罵后跳河輕生，51歲的民警張光聰趕到現場，一頭扎進河水中救人。回到岸上，張光聰和獲救少女同時劇烈嘔吐，只因河水太臭太臟。

著名電視人楊瀾去年到紹興參加金雞百花獎頒獎晚會后，在其微博發表感慨：“我母親的祖籍在紹興。去年到紹興，只見外祖母故事里美麗的水鄉，一些河道堵塞發臭垃圾漂浮，令人傷心。”

圍海造地

除沿岸化工企業眾多及河流污染外，杭州灣圍墾現象也頗為嚴重。

7月16日，正在蕭山濕地考察的綠色浙江理事、中國西部發展研究院生態水與流域建設研究中心主任張志劍突然發現，自己手機上的導航顯示，他的車正行駛在海洋里！回學校查看谷歌地圖，才發現那里是陸地。他忽然明白，自己行駛的那塊陸地幾年前還是海洋，而手機里的地圖沒有及時更新。

2012年重要海灣水質狀況

和蕭山濕地一樣，短短幾年時間，杭州灣的許多地方已經“滄海桑田”。

“圍墾把海洋變成了農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由于經濟發展的需要，杭州灣許多地區不斷擴大土地面積，種植花生等農作物。這對于生態來說是不利的，可是對于城市經濟發展卻是有利的。”張志劍向《民生周刊》記者表示。

杭州灣南岸，在素有“唐涂宋地”之稱、將圍墾作為當地文化之一的寧波，“向海要地”一直是其建設用地的重心。根據《寧波市灘涂圍墾造地規劃（2011—2020）》，2011年至2020年，寧波續建和新建圍墾工程約74.6766萬畝，主要用于工業開發。

而在浙江全省范圍內，圍海造地的數量更是驚人。至2006年，浙江全省圍墾灘涂形成的土地面積達303萬畝，平均每年約5.31萬畝。特別是自1997年《浙江省灘涂圍墾管理條例》實施以來，各級政府將灘涂圍墾作為一項重要任務來謀劃。至2006年的10年間，圍墾灘涂達68.54萬畝，平均每年約6.85萬畝。

盡管目前圍墾在浙江已不再大張旗鼓，浙江省圍墾局已悄然變身為浙江省水利廳下面的圍墾技術中心，浙江省圍墾網也不知因何關閉，但經濟發展的內在驅動，仍然讓杭州灣海岸的灘涂地塊逐年減少。根據浙江省海洋局的統計，杭州灣在最近五年內的灘涂濕地縮減面積超出了10％，濕地水生生物和水禽棲息面積也在銳減。

2007年，杭州灣生態監控區共調查鑒定到浮游植物79種，浮游動物70種，底棲生物49種，潮間帶生物73種，采獲仔稚魚7種。之后連續四年的監測結果表明，杭州灣生態系統始終處于不健康狀態：水體呈嚴重富營養化狀態，營養鹽失衡；濕地面積每年減少程度遠大于5％；浮游植物生態群落結構趨向簡單，藻類細胞平均密度逐年升高；產卵場退化，魚卵、仔魚種類少，種類數年際波動較大、密度低，數量一直處于較低水平。

“浙江省和寧波市以往做這些灘涂圍墾規劃時，環保方面的工作考慮相對較少。” 張志劍說。雖然現在環保被納入議程，但實際上，開發的力度遠遠超出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