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毛澤東在中國共產黨擴大的六屆六中全會上提出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命題和任務,號召在黨內開展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運動,此舉得到了中國共產黨廣大高級干部和馬克思主義理論工作者的普遍贊成和強烈響應,逐漸發展成為一場黨的領導人親自參與、理論工作者積極配合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運動。此后,出于策略上的考慮,中國共產黨曾一度放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提法,代之以“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或普遍真理)和中國革命的實踐(或具體實踐)相結合(或之統一)”(盡管學術界對中共放棄、修改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提法的原因不盡統一,但是主流的觀點是共產國際和蘇共領導人斯大林認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和毛澤東思想的提法有民族主義之嫌,影響了其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地位。出于策略上考慮,毛澤東靈活地放棄和更改了這一提法,但實際內容和含義并未改變)。實質上這“兩種表述的含義是完全一致的”,只不過前者是“在語言上更加簡潔通俗的表述”,后者則是“在學理上更加精確細致的表述”[1]。正是這一提法的改變造成了此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研究存在著嚴重的缺陷:偏重于“相結合”、“兩結合”的研究即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卻忽略了傳統文化這個“實際”。其實,毛澤東早在1936年《致林彪》的信中已談到這個問題:“實際與理論并重,文化工具就是‘實際’的一部分。”[2]他在強調馬克思主義運用于中國的實際時指出:“馬克思主義必須和我國的具體特點相結合并通過一定的民族形式才能實現……就是要學會把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應用于中國的具體的環境……離開中國特點來談馬克思主義,只是抽象的空洞的馬克思主義。因此,使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具體化,使之在其每一表現中帶著必須有的中國的特性,即是說,按照中國的特點去應用它,成為全黨亟待了解并亟須解決的問題。”[3]這里的“具體特點”、“民族形式”和“中國的特性”均表明馬克思主義除了要與中國的具體實際相結合外,還應與中國的傳統文化相結合。1943年5月26日,毛澤東對“相結合”的問題進行了更加清晰的闡述:“中國共產黨近年來所進行的反主觀主義、反宗派主義、反黨八股的整風運動,就是要使馬克思列寧主義這一革命科學更進一步地和中國革命實踐、中國歷史、中國文化深相結合起來。”[4]所以說,馬克思主義的廣泛傳播及其中國化還必須與中國傳統文化相結合,取得中國傳統文化中優秀基因的認同,這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深厚的文化基礎。
有些學者認為中國傳統文化是保守的、排外的和內傾的,如果就此認為它一潭死水、毫無活力、毫無生機也不全面,更不客觀。中外文化交流史則充分證明了傳統文化具有兼容并包和寬容開放的精神。哲學大師馮友蘭曾對世界幾大文化作過這樣的評論:“并世列強,雖新而無古;希臘羅馬,有古而無今”,“惟我國家,亙古亙今”[5]。中國文化之所以能在歷史長河中顯示出極強的生命力和旺盛的活力,成為世界文化中唯一沒有中斷而生生不息傳承至今的文化,正是因為它具有巨大的同化力、融合力、凝聚力,呈現出包容性、開放性、多樣性的特質。歷史已證明了這一點。一方面,中國傳統文化以寬廣的胸襟和開放的態度對待外來文化。漢代以來,中國傳統文化與傳入中國的佛教發生了復雜的關系,彼此之間既相互碰撞、排斥,又相互吸取、影響。在這個過程中,傳統文化大量吸收、汲取了佛教文化中有價值的部分來豐富自己的內涵,從而實現了佛教的中國化以及儒道佛三教的合流,推動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發展。但是,佛教各派的命運卻大相徑庭,小乘各派和大乘唯識宗消失了,而天臺宗、華嚴宗和禪宗卻被中國化了,中國傳統文化所接受的是經過轉換了的民族化的中國化的部分。佛教雖然流傳下來,但已與發源地天竺的佛教完全不同,而是具有中華民族特色、民族風格的佛教,成為了民族文化的重要內容。同樣,中國傳統文化也以開放、包容的姿態來對待基督教、猶太教和伊斯蘭教等外來文化,但是由于種種原因都沒能重現佛教在中國成功轉化的情形。另一方面,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各種思想、學說均具有開放的品格。各個學派百家爭鳴,相互激蕩、相互吸收、取長補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造就了中華文化的繁榮局面。傳統文化的主流思想儒學的產生、發展和演變充分展示了其開放兼容、廣納四海的特點。儒學是在西周文化的基礎上主動學習、積極吸收魯、殷、東夷、齊、楚、晉等文化中的有益養分融合而成的。春秋戰國時期,出現了學派紛呈、互相爭鳴和爭芳斗艷的奇觀,為儒學的發展提供了充分的思想資源,它以開放的胸襟廣納融合了各家各派之長而逐步成長起來。西漢時期,為了適應統治階級的需要,董仲舒把道家、陰陽五行家甚至部分法家思想糅合到儒家思想中形成了具有時代特色的新的儒學思想體系,這樣,儒學就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思想和官方的意識形態。宋明理學是在對佛教和道教文化吸收消化的基礎上形成的,是對儒學的佛道化改造。它從哲學的高度把儒學思想體系化并以理學的形式傳播出去,使儒學不斷發揚光大。實際上,中國文化史上各派文化思想不斷地相互滲透、相互吸取和相互融合來迎合統治階級的需要以達到維護封建統治秩序的目的。歷史上的胡服騎射、唐代的胡風,有教無類、以和為貴、和而不同和民胞物與都滲透著包容性和開放性的精神。傳統文化的這種特質正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前提。
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先進的文化思想具有科學性、開放性和世界性的特征,這決定著其必然不斷地向外部區域擴散、傳播,因此“馬克思的世界觀遠在德國和歐洲境界以外,在世界的一切文明語言中都找到了擁護者”[6]。馬克思主義能得到世界上其他文明語言中“擁護者”的認可、接納,是因為馬克思主義在形成、發展的過程中借鑒地吸收了世界上文明語言中“擁護者”的精華。19世紀是一個從民族歷史走向世界歷史的大轉變時代,這有利于馬克思從更開闊的視野和更寬廣的空間來觀察世界各國的歷史,揭示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普遍規律,吸取世界各國多樣性文化中一切有價值的養料,通過剖析資本主義的歷史、現狀及其社會矛盾科學地發現了資本主義的秘密,正確地把握了資本主義的發展趨勢 ,創立了關于無產階級解放的學說——馬克思主義。它是誕生于近代歐洲的世界性的精神產品,是一種與時俱進的開放性學說。對此列寧曾作過如此評價:“馬克思主義絕不是離開世界文明發展大道而產生的一種固步自封、僵化不變的學說。”這一學說“贏得了世界歷史性的意義,是因為它并沒有拋棄資產階級時代最寶貴的成就,相反卻吸收和改造了兩千多年來人類思想和文化發展中一切有價值的東西。”[7]當然,中國傳統文化中有價值的東西也在吸收和改造之列。明清時期,西方傳教士在歐洲廣泛介紹、宣傳中國的傳統文化,以儒道佛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受到歐洲人的贊賞和推崇,他們以極高的熱情對其進行研習、探究,這個過程一直持續到19世紀中期。啟蒙思想家對儒學的人文精神、理性原則、道家的自然法都有著濃厚的興趣,伏爾泰就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德原則贊不絕口,他認為基督教禁止人們作惡,而儒學則教導人們行善,這種純粹的道德哲學是西方所無法相比的。康德、費希特、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哲學思想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中國哲學的影響,我們從中很容易發現中國傳統文化的影子。馬克思曾說:“中國的社會主義跟歐洲的社會主義像中國哲學跟黑格爾哲學一樣具有共同之點。”[8]而黑格爾哲學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重要理論來源,這樣,中國哲學與馬克思主義哲學也必然具有某種共同點。比如馬克思主義的重要內容:“辯證唯物主義淵源于中國,由耶穌會士介紹到歐洲,經過馬克思主義者們一番科學化后,又回到了中國。”[9]所以,中國人對馬克思主義并不太陌生,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具有天然的親和力。
學術界大多認為馬克思主義與傳統文化的相容相通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廣泛傳播并中國化的基礎。盡管對兩者的共同點有著不同的理解,但都承認兩者可以融合會通。但是,研究過程中存在著一個問題即把傳統文化與馬克思主義人為比附、簡單對照,如“大同”理想與共產主義相通、民本思想與民主思想相近等等,這完全忽略了兩者本質上的不同,難免有牽強附會、肆意詮釋之嫌。毫無疑問,兩種文化之間存在著相通共融之處,因為作為世界上影響巨大而流傳甚廣的兩種文化,其本身必然包含著兩個不可分的部分,一部分是時代性的,另一部分是超時代性的,而超時代的部分必定是反映了人類社會普遍共同性的思想精華,具有恒久的價值,所以,它們之間也必然在諸多方面相似相通。但這絕不是概念、術語、范疇等表面上的相通,而是文化精神上深層次的會通。正是馬克思主義與傳統文化在文化精神上的會通,馬克思主義才能在短時間內戰勝其他思想學說并內化為中國文化的靈魂,才能推動馬克思主義歷史性的飛躍,產生偉大的理論成果——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這是人類歷史上兩種不同文化融合會通產生的文化奇葩,又是決定中國未來社會發展和變革的重要因素。兩種文化精神的會通主要體現在人文精神和實踐理性兩個方面。中國傳統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蘊含著豐富的人文精神。它強調人在一切事物中居于最重要的地位,任何活動必須朝向和體現人的種種價值。古人很早就認識到人為萬物之靈,是天地中最貴者。《尚書·泰誓》中說:“惟天地,萬物之母;惟人,萬物之靈。”《孝經》中則借孔子的名義說:“天地之性,人為貴。”春秋時期管仲在《管子·霸言》最早指出:“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為本。本治則國固,本亂則國危。”“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董仲舒認為:“唯人獨能偶天地。”這都說明人在萬物中處于一種核心的地位,體現著豐富的人文精神。馬克思主義也體現出對人的高度重視,其人文精神體現在各個方面如關于人的主體地位、人民的利益、人的價值和人的全面發展思想等。
中國傳統文化十分注重經世致用和踐行,主張積極入世,關注現實社會和現實人生,不重視對概念、范疇的邏輯推演,也不進行純粹理性的思考。這種從現實需要和實踐經驗出發來思考社會的價值取向滲透到人們生活的各個方面,逐漸積淀成注重實踐理性的文化精神。實踐在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中的地位十分重要,它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石,甚至可以說馬克思主義哲學就是實踐哲學。馬克思在被認為是“包含著新世界觀的天才萌芽的第一個文件”《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闡述了以實踐為核心的新世界觀,強調指出:“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10]列寧曾說:“生活、實踐的觀點,應該是認識論的首先和基本的觀點。”[11]馬克思認為實踐是人存在的基本方式,也是人類社會的基本活動和發展的基礎。馬克思主義是在實踐中產生并不斷發展的,反過來又服務于實踐的。馬克思主義是在深入研究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實踐、階級斗爭的實踐并批判地繼承人類歷史上優秀文化成果的基礎上創立的。可見,馬克思、恩格斯是在研究人類社會各方面實踐活動最一般規律的基礎上創立了實現人類社會解放的科學理論,以此指導現實世界的改造和實踐活動的不斷發展。所以說,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文化在人文精神、實踐理性的相通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深層次的文化基礎。
總之,中國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寶貴的歷史文化資源,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過程中不可忽視的“實際”,也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文化基礎。作為西方文化思想的馬克思主義要發揮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功能就必須完全脫下它的外國服裝,穿起本民族的服裝,就應該與各個國家的具體實際、民族特點結合起來,形成具有民族特色、民族風格的馬克思主義。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要把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具體實際、文化實際結合起來,形成具有中國作風、中國氣派的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因此,只有全面地考慮中國當前的具體實際和傳統文化的歷史“實際”,才能準確地理解和把握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更好地推動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進程和時代創新。
[1]龔育之.關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與當代化問題答記者問(上)[N].學習時報,2005-4-4.
[2]毛澤東書信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52.
[3]毛澤東選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534.
[4]毛澤東文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23.
[5]馮友蘭.三松堂自序[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307.
[6]馬克思.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411.
[7]列寧.列寧選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99.
[8]馬克思.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7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265.
[9]李約瑟.今日中國的過去.轉自竇宗儀.儒學與馬克思主義[M].甘肅:蘭州大學出版社,1993.2.
[10]馬克思.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19.
[11]列寧.列寧選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