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從開放臺灣旅游與自由行後,經常可以看見或聽到大陸朋友們說,去臺灣的感覺是舒服。我始終無法體會這種“舒服”是什么感覺,而我問過許多表達有舒服感覺的人,他們也無法說得明確。于是我開始細細地觀察,臺灣有哪些地方會讓這么多大陸朋友感到舒服。
我注意到,每當我回到自家的小區門口,門口的警衛總是會站起來跟我說“晚安”。在小區里見到其他住戶,無論認不認識,也會相互點點頭微笑。我家小區有接駁小巴到捷運站,上下車,人們都會跟司機先生說你好、謝謝。進出電梯,當手中拿著東西時,其他人會幫忙按電梯,男性會禮讓女性先行進出。
曾經我帶著來臺灣自由行的大陸友人去夜市,由于是假日的晚上,夜市中擠滿了人,接踵摩肩像是沙丁魚罐頭,但是仍然看到每個攤位前在如此狹窄的環境中,人們還是有序地排著隊,友人驚呼:“臺灣人真是有排隊癖呀!”
還有一次,剛好遇上我喉嚨發炎,實在痛到不行,于是跟友人商量可否繞道讓我去看一下醫生,本想安排友人在咖啡廳等,但對方好奇讜想要去看一看,于是同行。看完病後,友人告訴我他的詫異,他說以為要花去半天的時間,沒想到我只是在路邊隨便找了間診所走進去,不到二十分鐘已經看完病拿好藥。他告訴我,在大陸看病是件大事,需要去大醫院排隊掛號、候診、拿藥,一般要花去大半天時間,而且小診所是不會有人去光顧的。其實臺灣的大醫院人也不少,只是臺灣的小診所很發達,小病去小診所,大病去大醫院,相當程度達到了分流的效果。友人還說,診所開給我的藥都一包包按照分量分好,很貼心,這也是大陸沒有的。
又有一次,友人臨時有事需要延長在臺時間,于是我陪著他跑派出所與移民署辦理延簽。到了派出所,警察立刻站起來很親切地問我們有什么事,後來發現友人需要的證件不是在警察局辦理,主動幫我們打電話到移民署詢問,然後又很仔細告訴我們該要怎么辦理,其間,友人還在派出所上了廁所,他告訴我,在大陸很難會有這種待遇。
二
這些林林總總,其實在許多人發表的文章中或是人們的口耳相傳中也是有的,想來并不是十分陌生的情節。于是,下個問題是,為什么臺灣社會可以有這樣的氛圍?如果單純說是“制度”使然,未免過于簡單粗暴,在我的思考與觀察後,我認為關鍵是每個人對自己的重視。
根據我自己在兩岸生活後的感覺,我發現在臺灣,我特別害怕“丟臉”。譬如,不跟人說謝謝,怕別人說我沒禮貌、沒教養;隨口說臟話會被人瞧不起;不好好排隊會被群起而攻之;在滿地沒有垃圾的公共環境中,我也不好意思亂丟垃圾;如果進電梯又推又擠會被人家瞪或翻白眼;公務人員如果沒有好好服務會被民眾投訴,而且還有可能被新聞曝光。這種害怕丟臉的感覺使得我必須遵守規矩,久而久之就成了習慣,不會去想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但很清楚不這么做會有什么結果。
從上面的描述中,或許你會發現,這中間我完全沒有提到“政府”做了什么干預,夜市里不會有警察盯著你排隊與否,電梯里不會有標語提醒你要禮讓,警察局不會掛上為人民服務的招牌,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于是,下一個需要思考的是,這些行為準則從何而來?記錄在哪本課本里?其實,絕大多數在生活中的默契與慣例是不需要行諸文字的,學校教育只會告訴你最基本的道理,其他延伸出來的就在于社會中每個個體通過對不同事件的討論或爭議,慢慢地形成了這個社會的共識與默契。
譬如,夜市的攤販都希望自己生意好,當整個社會的氛圍都不喜歡無序時,攤販就會思考怎樣的經營形式可以讓自己的生意符合社會環境,而夜市攤主們共同組成的自治會就會對所有攤販形成一種有形無形的約束力。如果有一個攤位環境很臟,導致顧客生病,媒體報道後,傳出去的名聲會是整個夜市,而不是單單哪個攤位,所以自己一定要先做好,否則自治會就會把自己趕出去。政府在這里扮演的只是監督者,當夜市中的攤販都認為把自己做好,整體就會好,那么名氣就會好,生意自然就好,那么當然就不愿意自己成為害群之馬。
因此,重視自己就成為這一連串正面效應的起點。
而重視自己這個概念的建立取決于教育、制度。當一個人在一個群體里,擔負義務也參與其中,也就是說這個群體的發展是自己的責任,自己也從中獲益時,你可能不但很重視自己,而且還會變得很熱心,會主動去維護這個群體。
三
臺灣的教育核心很重視個人的修養,無論是從儒學或是現代化思維上,關于謙和有禮、積極參與社會、公民價值等都多有著墨。而在社會里,人們可以發表意見的平臺也不少,無論是媒體的民眾投訴、民意代表或是政府首長的民眾信箱,要不然就是互聯網的社交網絡,也可以成為一個小小的意見領袖。再加上政府機關、媒體、基金會、公益組織經常舉行的各種民調,在各種意見暢通表達的過程中,一個人自然而然地會把這個社會當做是自己的,這是一種“效能感”的驅使,也就是說,當自己知道自己在這個社會里,雖然只是千萬分之一,但自己的意見很重要,決定著某些事情的發展,自己當然會愿意為這個群體擔負起自己的責任。
另外,臺灣社會各種宗教盛行,大多數臺灣人即便沒有純粹的宗教信仰,大多也是聽鬼故事長大的。臺灣人普遍相信天地之間有股看不見的力量,會給予人們最終的獎懲。臺灣人普遍比較相信宗教勸人為善的力量。許多宗教領袖的語錄,你或許可以在一間小面館的墻壁上看到,臺灣最廣為流傳的一句話是“存好心、說好話、做好事”。而宗教信仰又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化解人們在受到挫折後悵然郁悶的心情,告訴人們這世間冥冥之中有它的道理,化解人們無名的爭斗心、仇恨心。
當這一切都無效時,才需要動用到法律與公權力,所以在臺灣街頭少了因為公權力而產生的肅穆感,沒有太多的鐵柵欄,更少見軍人或警察,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臺灣就連交通尖峰時在馬路上指揮交通的大多也是義交(義務交通指揮者),擔任者就是出租車司機。試想,當他們指揮交通時,肯定很能深刻感受到如果不遵守交通規則帶來的混亂,那么當他們自己開車時就不會隨意地違規。這也是因為個人參與後體會了規則的重要性而對自己形成自我約束。
我時常也會想想我在大陸生活的感受,其實大陸人對各種公共事務也有自己的看法,譬如我坐出租車經常可以聽到師傅抱怨路段設計不良。網絡上也有不少熱心網友發表各種意見,但事情的發展往往事與愿違,而且得到有關部門響應的也不多。人與人之間沒有共同信任的行為準則,也不相信法律具有公平性,這就會使人們失去尊嚴感與榮譽心,沒有默契又會使得人們互相猜疑,于是爭斗、吵架、辱罵也就不稀奇了。
我一直很推崇優雅的生活,說話輕聲細語、行為舉止不匆忙、排隊時不用時刻探頭擔心有人插隊、人與人之間相處彬彬有禮。這種狀態需要的是社會整體的推崇方可達成,而這種共同的推崇需要有默契與共識,更需要對社會規范與法律的信任。沒有了擔憂疑慮,人才有可能優雅得起來,更重要的是,每個人要認可優雅是成功人士必備的條件之一,也相信優雅并不是金錢與權力所能給予的,而在于個人修養。當一個社會絕大多數人都認同在金錢與權力之外,看不見的氣質也是需要追求的目標,那么這個社會才有可能優雅與舒服。而這種狀態的起點,關鍵在于個人內心里的那個價值體系是什么。
(雪茹摘自《中國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