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兒子坐在廚房餐桌旁的椅子上,抬頭看我,從一勺奇里奧斯麥片后面露出的一雙藍眼睛緊盯著我,流露出責備的眼神。
“媽媽?”他嚴厲地質問我,說“媽媽”兩個字時他把音拖得很長,故意中間壓低聲音,結尾抬高音調。
“怎么了?”我進入了提防狀態,表面不動聲色,內心隱藏的情緒變化可不止一點半點。
他那時只有12歲,卻儼然一副律師的樣子。要是我的兩個女兒感覺到我對某個尷尬的問題閃爍其詞時,她們也許會大度地放我一馬,讓我糊弄過去。但我的兒子卻決不會輕易放過。我們當時正在討論的那件事就是他督促我去做的,為此我欠他一個人情。
“我是問你的書到底什么時候能出版?”他一邊說,一邊像在法庭上那樣莊重地把手一揮。
老實說,我幾乎要放棄這個計劃了。我開始寫小說那會兒,眼前這個向我發難的小律師在他父親眼里還只是個小不點。在過去的這12年里,我要養育我的三個孩子以及我丈夫和他前妻所生的兩個孩子;我要支持丈夫做外匯交易的工作;我自己還要做一些自由撰稿與編輯的工作;之后我要陪我父親散步,陪我家的小狗散步,最后又陪我丈夫散步,直到他們最后一個個都離我而去。所有這一切幾乎“澆”滅了我早年的寫作熱情。
丈夫去世后,我毅然決然地接替他挑起家里的經濟重擔。但我覺得累了,感到孤獨了,喪失信心了。我覺得自己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繼續創作我的小說了。
和其他許多準作家一樣,大概自8歲起,我就一直夢想著能成為一名作家,出自己的書。以前,我常常帶上一本便簽簿和一截粗短的HB鉛筆,爬到后院的一棵蘋果樹上,在做白日夢和啃蘋果的間隙,不停地在本子上涂涂寫寫。上中學時,我以自己為中心,寫深情款款的詩,談青澀戀情的苦惱和成長的困惑。讀大學時,我為學校的學生報紙撰稿。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意識到,文字創作所帶來的收入可能連我自己都養不活,更不要說養活一家人了。于是,我轉向做其他至少可以讓我寫點東西的工作,比如新聞工作、政府通訊、市場營銷、公共關系。我很慶幸,自己能夠以語言為謀生手段在這個世界上立足。然而,我的內心總有一個任性的聲音在不停地抗議:“但我真正想做的是寫一本小說!”
再婚幾年后,我的丈夫與我當面談論起這個話題。
“你一直都想寫小說,”他說,“是什么阻止你付諸行動了呢?”
我不行動的理由太多了,其中排在前三位的理由是自我懷疑、焦慮和擔心自己不夠優秀。但那一天,面對丈夫的問題,所有這些理由都不復存在了。實際上,沒什么阻礙我創作。除了我自己。
于是,我開始著手寫小說,這項工作漫無止境但妙趣橫生。我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或者小說該怎么寫。我只是熱切地投入其中寫起來。我寫了一個女人的故事,她遭遇了很多挑戰和挫折,但還是鼓起勇氣,學會了懷揣夢想。
我的丈夫最終長眠不醒、離我而去時,我已掙扎著完成了小說的終稿。但那時的我傷心欲絕,有孩子要撫養,還有一攤生意要經營。面對現實的生活,我的小說顯得微不足道,但在此時,卻又比任何時候都顯得重要。
我們想在這個星球上留下印記,但不知道自己還剩多少時間。我苦苦思索自己的未來。如果我還不知道自己的手稿能否出版就撒手人寰該怎么辦?如果我的小說真的能出版,又會怎樣?如果我連試都不試一下,又怎么能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然后,還是那個問題:如果我的孩子因為自己的母親無法靠自由寫作成功地維持生計而忍饑挨餓,那該怎么辦?
現實問題不知不覺中占了上風。于是,我就不再費力去找圖書代理商了。
我兒子問起出版小說這件事是去年夏天的時候。在那以前,雖然我的腦海里總會出現刺激我的聲音,告訴我要追求自己的夢想,但我一直對之置若罔聞。
“我不知道。”我大聲說。
我兒子若有所思地嚼著他的麥片,接著又往嘴里送了一大口。過了一會兒,他放下手中的勺子,狡黠地看著我。
“你總跟我們這些小孩兒說,應該永不放棄,”他說,“可如果你不言傳身教,我們又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他的活堵在我的心里。確實,怎么可能呢?
接著他又說:“你能做到的,媽媽!求——你了!”
于是我真的做到了。
2011年11月底,我的小說《蒂爾的回憶》南馬諾爾書屋出版公司出版。我的三個孩子如此以我為傲,要不是出書,我絕對想象不到他們會有這樣的反應。這是一段漫長的旅程,我從中受益良多。但似乎一切并未結束。我的兒子如今13歲了,他覺得我的小說家之路才剛剛開始,未來要做的事還多得很。
“那么,你的書什么時候能成為暢銷書呢?”前幾天他這樣問我。
我不滿地哼哼兩聲,說:“我覺得要實現這個目標,可能得多給點時間。”
我兒子揚起眉毛,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說:“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