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豐收的季節,也是讓人懷想的季節。在這個金秋,讓我們來傾聽關于莊稼的回憶。
又是一個喜獲豐收的日子,我又聽見撒種的聲音。是的,這是麥子親吻大地的聲音,這是我內心的天籟之音。
那日黃昏,我放學歸來,看到母親和幾個鄉鄰在夕陽里播種。幾頂被汗水煮過幾個夏秋的金黃色的草帽,在夕陽下像是一盤盤向日葵。兩頭牛拉著兩架帶有許多鐵齒的耙,每架耙上都站著一個人,唱著只有拉耙的牛才能聽得懂的歌。母親懷里抱著只藤條笆斗走在兩架耙中間,右手有節奏地從笆斗中一把一把將麥子抓起,再撒向空中。
我坐在田埂上看書,忽然有一種隱秘的悅耳的“沙沙”的響聲,遠遠地卻清晰地傳遞到我的耳朵里。這聲音,比站在耙上唱歌的人的聲音好聽多了。我不得不放下書本抬起頭來。不,應是說我是被這種神秘的聲音拉起頭來的。啊!我看到,麥子帶著母親的體溫在藍藍的天空劃出一道金色的弧后,落在細碎的、松軟的、芳香的泥土里。那“沙沙”的聲音,原來是麥子親吻泥土時發出的聲響。
我第一次看母親播種,第一次聽那神圣悅耳的聲響。后來,母親告訴我,通常的莊稼都在一個或兩個季節里就完成它一生的使命,可麥子,從種子再還原到種子要跨過兩年經歷四季,這個漫長的生長過程是神的旨意。
母親總是喜歡在麥子灌漿的清晨去看她的麥子。我常看到母親從地里揀出一束麥穗,逆著光,仔細打量。然后,母親把麥穗虔誠地放入掌心,輕揉片刻,吹去麥殼,把麥粒放在口中仔細地咀嚼,臉上掛著沉醉的喜悅。我也學母親的樣子挑出最沉的一束麥穗,逆著光,仔細打量。我發現這是一件藝術品。真的,不用懷疑,不用任何的加工,它就是一件絕妙的藝術品:數十粒麥子圍繞著麥秸的稈子,自下而上排列成一個柱體,井然有序。每粒麥子都長成汗滴形,大頭在下,小頭尖尖向上,麥芒如劍,指向藍天。
一年秋天,我得了痢疾,學也不能上了。幾天下來,我連下床的力氣也沒有了。每天去鄉里的醫院打針吊水,也是時好時壞。我每每看到母親暗自落淚,就會異常恐懼。母親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打聽來一個偏方,每天晚上,用鹽炒些麥粒,我吃下一部分,另一部分用粗紗布包起來,放在我的肚子上。那些麥粒的溫暖源源不斷地透過紗布傳遞到我的體內,從未有過的那種舒服。幾日后,我的痢疾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好了。我無法解釋這個痢疾的治愈過程。后來我在想那應是麥子在漫長的生長中吸取的陽光,在鹽水浸炒之后,把那些陽光的精華傳入我的體內,驅逐了我腹內的病菌。母親說是麥神保佑我。從那以后,我對麥子就像對神一樣,頂禮膜拜。
長大后,我到城里讀書,但那個隱秘的悅耳的“沙沙”的響聲仍常常在我內心響起。雖然,我幾乎沒有了與麥子相伴的鄉村生活,并且掂不出土地的分量,但我總是清晰地記得那麥子飛出母親手指的聲音,我一直想用某種科學的方式來完成對麥子的記憶和崇拜,但我總覺得我的語言太矯情,總不能接近它的本質。
我一直堅定地認為,麥子不是一種糧食,而是神的孩子。
(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