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央總是覺得,銅城的天空像一塊臟兮兮的抹布,讓她始終有一種伸手去輕擦的沖動。但畢竟銅城本身就是以產銅為主的小鎮,它粗糙并且落后。它的身體下面隱藏著大大小小的礦洞,地面的工廠里釋放出濃重的墨色煙氣。使得銅城的骨子里透著一種莫名的憂郁氣質。
而格央坐在銅城子弟中學的某個教室最靠近走廊的那個角落,一邊看著天際以最快的速度燃燒成無盡的黑,一邊焦躁不安地扭動著身體,企圖將手中的那張數學試卷做完。但她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最后三道題分別是概率幾何和函數,她一概不會。她恨恨地用筆敲了自己的腦門三下,就看見一個紙團嘭嘭兩聲從花型窗戶躍到她的桌上。
應該是答案之類的吧。格央幾乎是抽搐著將紙團小心翼翼地展開,看見上面歪七扭八地寫著:格林又打架了。
格央的身體繼續抽搐著,同時,她的血液也波濤洶涌起來。她空著三道大題,轉身便把數學卷子交了。她咬牙切齒嘴里碎碎罵著什么走到了冰涼的走廊,便看見盡頭等著兩個少年。褲子又大又松懸在腰際仿佛馬上就要掉下來,頭發是臟兮兮的核桃色,不用想便知曉是格林的手下?!案窳衷诓賵瞿沁?,我們拉也拉不住?!逼渲幸粋€少年說。但格央眼珠子也不轉一下,只是卷了卷袖子,然后從漆黑的樓道奔下去。
格央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起,格林這兩個字在她心里比數學這兩個字還要頭疼。作為比格央小一歲的弟弟,格林是從鄰家男孩轉型到不良少年的典范。他與姐姐的柔弱性格截然相反,他暴躁,乖戾,并且吃飽了撐著。格央扭了他無數次的耳朵,告訴他無數次,他已經高二了,格央自己也高三了,誰都沒時間這樣無所事事地耗下去。他們要一起到外面的世界,離開這個烏煙瘴氣正在落沒的小鎮。
但今晚,故戲仍舊按時上演了。
操場上泛著少年淡淡的血腥味,與之相對的,是廣袤并且壯麗的蒼穹。絲絲的星辰之光下,格央看見不遠處兩個少年扭打在一起。格林明顯是占優勢的,他猩紅著眼騎在對方身上順勢下去就是兩拳,咆哮和呻吟交織在一起,兩個人的影像又模糊了。
格央沖上去將格林揪起來。耳朵是格林的軟肋,他痛得嗷嗷叫,一邊佯裝霸氣地指著旁邊那兩個手下喊,“他媽的是誰叫我姐來的。還想不想活了!”格央點著格林的腦門說,“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想造反!”
嘈雜之中,被打的少年從草叢中踉蹌著爬起來,格央側過臉,與少年泛著血腥卻出奇明亮的雙眸對上,微妙的感覺游離了兩秒。格央從兜里抽出一條手帕遞給對方說,擦一擦臉頰的血吧。真不好意思。
少年直著身子接過手帕,嘴角似笑非笑彎了一彎。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之中。
格林還在喊,許澈你有種給我站住。而格央突然有些失神,緊接著,是涌進身體無窮的疲憊。
但是沒有多少天,格央和那個叫許澈的少年再次遇見了。格央依舊坐在那個最靠走廊的角落,她透過菱形的格窗看著他一米米靠近。大概是僅僅因為還手帕,他將手伸進來將手帕放在格央的桌上,沒有開場白也沒有收尾詞。格央僅僅是注意到,他的眼眸是他臉龐最為明亮的一處。但是作為一個敢于擔當的姐姐她還是要忍不住嘮叨兩句,“格林不是個好東西,你以后不要靠近他了。知道嗎?”
“他的確不是個好東西。”許澈回答。這句話讓格央有些郁悶,但她還是盡量做出官方的微笑,跟許澈說再見。之后她展開手帕,發現里面夾著幾朵新鮮的雛菊,如此富有情趣。應該是許澈順便放上的。格央的手心很冰,卻瞬間有太陽亮起來。
許澈的名字其實早就有聽說。銅城那家最最臭名昭著,禍害了一大批少年的臺球室就是他父親開的。但與這個背景很不和諧的是,許澈是個低調整潔的少年,這大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詩意。但是這般復雜的情況,總是讓格央不禁浮想,許澈會不會像日本電影里的那些白衣黑發的男孩們一樣,有著不為人知的陰暗一面。的確,格央有時也會不免俗氣地偷偷想著某些神秘優秀的男孩,但是她的整個生命都被一個少年占據并且困擾著,那就是格林。
已經連續幾天,格林都沒有出現在格央的視野里了。除了早晚有看見他回過家上過床的痕跡,誰也不知道他的蹤跡。這讓格央有些上火,她們的父母出去打工,叫她好好照顧格林。對,這些她都一直唯唯諾諾地記得,她在上數學課的時候一邊拿著那張不及格的試卷,一邊突然想到格林之所以打許澈,是因為他們家的臺球室打烊的時間太早了。云淡風輕,天色尚早,格央遲遲不愿回家,于是拐進銅城那條古老的長巷,里面是許澈家開的那家臺球室。
那里昏暗并且骯臟,空氣中有啤酒與香煙混合在一起的惡心味道。煙霧繚繞之中,格央一眼便發現了正在打桌球的格林。他與古惑仔毫無二致,嘴里叼著一根雪白的香煙,看得出幾天沒睡,但卻在尼古丁的作用下興奮地顫抖。
格央感覺自己一下子失聲了。這是她從未見過的格林。她緊握著拳,一步步向格林逼近,擁擠的人群逐漸散開,讓出一條小道。格林抬起頭來驚慌失措地說,“姐,你怎么來了?”
沒有回答。格央毫不客氣地一巴掌落在格林的臉上。人群開始騷動,格央的鼻子里一股酸味。但她并沒有收手,一巴掌再次下去,卻落在擋在前面許澈的臉上。這一巴掌很重,許澈的嘴角開出一絲血口。白皙的臉龐上印著格央的手印。
“請不要在臺球室聚眾鬧事好嗎?”許澈絲毫沒有驚慌,而是抿著雙唇,淡然而簡潔地說。反倒是格林,一只手捂著半張臉推開許澈叫道,“滾滾滾都給我滾!”格央的目光停留在許澈的項墜上,那是一顆骷髏頭,邪惡卻迷人,閃耀著淺淺的光。這道光在格央的眼里漸漸熄滅,接著是無窮的黑暗。
格央暈倒了,長期的操勞和疲憊終于瞬間爆發了。等她從漫長的夢境中醒來,睜開眼便看見格林一臉愧疚地坐在她的身旁。雙眼泛著微紅。但格央說的第一句話卻是,你千萬別把這件事告訴父母。第二句話是,許澈怎么樣了。的確,格央的腦海里還是有許澈的影子,她躺在床上花了半分鐘的時間追溯到進臺球室找格林的那天,在發現格林之前,她有很明顯地看到,許澈坐在一個沒人的臺球桌上調試著電吉他的音準,一種獨特的氣質讓他與其他人區別開來,他的安靜瞬間讓人的心靈凈空。
格林端了一碗藥,說,“姐,我以后不會再干這樣的事了。你放心吧。我會好好保護你的?!?/p>
但這個承諾似乎有點晚。格央一邊飲著苦澀的藥一邊想到自己曾對格林說著今后要離開銅城的話,就突然想哭了。
入秋之后再次和許澈遇見,竟然是在數學補習班上。格央撇去之前種種憂傷的情緒,不禁想翻一個白眼,的確,人無完人,許澈會樂器,但是他的成績比格央的還要差勁。窗外的脆葉旋著旋著落下來。格央和許澈都很尷尬,格央在上課的時候往許澈那邊悄悄瞥,發現上次的那個耳光在他的臉頰并沒有留下什么痕跡,心里感覺好受很多。但是許澈在下課后卻主動走過來對格央說,“格央你真操心。”
格央一下子心虛了。其實她剛才偷看得很隱蔽。許澈緊接著說,如果格林是我的弟弟我絕對不會像你那么操心,因為他自己有他自己的青春。
格央松了口氣。但是她看著許澈的眼說,你不懂的。對,他當然不懂目前嚴峻的形式,她在高考前就要被接去父母那里讀書,格林也要被送去父母那里。這里只是她暫時停腳的地方。格央最后默默嘆了口氣說,“我可真不想我弟在這里弄得升不了學,我也怕自己要復讀呀?!?/p>
十月鉛色的天空下,一切都顯得蒼白。夜晚來得非常早,并且天空變得更加骯臟漆黑。格央上一節晚自習,然后上兩節數學補習班。這讓她心力交瘁,她將脖子縮在暖融融的毛衣里,感覺風像碎冰一般從縫隙涌動進來。這個時候許澈總是在格央的身后喊她的名字。銅城的小巷和街道逼仄并且繁雜,只有他們兩個同路的時間最多。通常兩個人的第一句話都是,“今天布置的數學題怎么辦?”緊接著,許澈從尷尬的氣氛中快速緩過神來,說,“不如我們去吃夜宵吧?!?/p>
于是對于冬日的夜晚,格央總是存著一絲憧憬。那就是在那條僅僅站著一盞燈的街口下和許澈一起吃夜宵,兩個人一開始還在討論著數學題,隨后便開始談天了。許澈在碗里撥弄著一只餃子,半張臉隱在黑暗里。他說,銅城是不怎么樣,我也想考出去。但是我家的事業在這里,估計是走不掉的。
世界那么大,想走就走啊。我們那么年輕,你就打算永遠待在這里嗎?格央說。
這時許澈埋下頭,整個人都在黑暗之中,看不清他的表情。格央抬起頭,發現天沒空并不是全黑的,有時候遠處會有藍紫色的極光。
唯獨后來有一次,許澈帶著格央去了臺球室上面的小閣樓。彼時的格央跟著許澈穿過臺球室熙熙攘攘的人群,心里卻意外的踏實平靜。小閣樓是許澈一個人的空間,煞是溫馨,從木窗可以看見遠處的礦山。許澈拿起手邊的吉他就彈起來,那天晚上許澈送給格央一個粉色的七號桌球,許澈說,“七號是我的幸運數字,我希望你留著它。還有,你不覺得粉色最能代表戀愛的心情嗎?”
格央的手心出了汗,卻抓著桌球一路小跑回家。她在日記里甜蜜地寫道,我戀愛了。
那個時候就算下了雪,格央也覺得,這是個最溫暖的季節,她的日記一點點累積,化為格央萌動情愫的小小見證。許澈答應格央,一起考到外面的世界,離開這個逼仄的小鎮。但是這個海誓山盟很快就被格林發現了,那天他回來尋找他藏在房間的煙,意外地發現了這本日記本。格林一臉落寞地從房間里走出來,手里提著日記本的一頁。
“姐,你什么時候喜歡上許澈的?”
格央一時什么都說不出來,她僵持在原地,聽著格林接連不斷地質詢。
“你明知道我和許澈勢不兩立,為什么還要和他好?”
離開這個逼仄的小鎮,不是你最初和我說的嗎?
“他根本保護不了你的,他連自己都保護不好自己。”格林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來,他緊緊咬著牙根,仿佛小時候那個錯了卻不肯低頭的男孩兒。
但是格央卻絲毫沒有妥協。她依舊和許澈在溫暖的冬夜吃夜宵,直到春天一點點靠近。她覺得,就算這是錯覺,這種錯覺也讓她感到沒有疲憊。那天格央依舊和許澈一起回家,夜空因為春天的靠近露出微藍,他們站在街口,彼此為對方加油,然后靜靜告別。這時卻從街道深處跑出很多人,他們向許澈叫喊著,許澈!臺球室著火了。果然,不遠的地方能看見絲絲火光,并且迅速向上竄。
許澈對格央說,你等我一下。便義無反顧地沖進了那條看不見盡頭的小巷。
但是格央卻沒能在那天等到許澈回來。許澈在搶救過程中局部燒傷,正在醫院恢復。而事件的結果查出來,是格林為了嚇唬許澈而在臺球室里燃放小型的煙火,結果正好碰到易燃物質發生了火災。格央即使是睡著,腦海里仍然浮現出那方被燒掉的小閣樓的廢墟,以及許澈站在廢墟邊憂傷無奈的模樣。她多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頭發,但夢境永遠都不給她機會。
那天之后天氣開始轉暖,但是格央卻感到無限寒冷。兩天之后,她和弟弟將按計劃被父母接走。走之前的最后一個上午,格央去學校找許澈。那個時候許澈身上有包扎,但是臉龐依舊新鮮干凈如同剛采摘下的檸檬。格央放下對格林的恨,只是心里默默為許澈心疼,許澈眸子里有極光,他說,“格央,恐怕我無法完成約定了。我不能和你到外面的世界了?!?/p>
為什么?格央說。
“臺球室被毀于一旦,父母很需要我。不過,”許澈興奮地說,“我決定將那個臺球室改造成一個小小的酒吧,我可以在小平臺上彈吉他。你會來聽嗎?”
格央的臉上露出一撇蒼白的笑,說,“會的。我答應你?!?/p>
在藍得讓人心疼的天空下,格央一步步退后,向這個陪伴她走過銅城春夏秋冬的少年告別。但她知道,她是不會再次回到銅城的,這里已經沒有她的家了,她的回憶也應該被全部沒收。坐在離開的車上,格央看著格林,一臉落寞地說,從此我們在這里就沒有家了,我們徹底擺脫了這個逼仄的小鎮。但是生活仍然要繼續,并且堅信它是向著美好的方向發展。
那顆粉色的桌球還靜靜地躺在格央的包里,但是不同的是,她們將去的下一個小城,再也沒有曾經的少年了。格央對著晴空萬里的天空,終于大聲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