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誰玩誰

一

仲夏的一個深夜，北蒼山公安局突然接到報警電話，說北蒼山半山腰的海景屋出事了，租住在里面的一位攝影師失蹤了！“可能是掉進海里了……”報警的是同住的另一位攝影師，他這樣猜測。值班的刑警中隊長呂劍青立即帶上助手趕往海景屋。

兩位攝影師住進海景屋已經一個月了，他們曾經在公安局備過案，說是要拍一組北蒼山風景風情照，準備出本畫冊。呂劍青巡邏時見過他們幾次，他們白天扛著笨重的專業器材奔波在北蒼山中，很敬業的樣子，晚上在山下的小酒館喝酒解乏，然后回海景屋做春秋大夢。

呂劍青和助手趕到海景屋的時候，報警的攝影師正六神無主，見了他們像是見到了救星。這個攝影師身形矮胖，叫林澤芹?！拔野迅浇臏蠝峡部捕颊冶榱?，沒見到人影……屋子的后門開著，陽臺的欄桿斷了一截，所以我擔心他從陽臺上掉下去了……”林澤芹報告說。失蹤的攝影師叫陳楠，呂劍青記得那是個細長的瘦子，體形跟林澤芹形成鮮明對比。

聽了林澤芹的話，呂劍青穿過海景屋，來到屋后的陽臺上。

這座海景屋只有一間房，是山下村民用竹木搭建的。這里本來是村民們上山打獵時躲避風雨、臨時休息的地方，政府禁獵后，就閑置起來了。小屋面山背海，屋前是一塊平地，用籬笆圍成一個小院，院里有簡易廁所。屋后是一個小小的陽臺，用竹竿搭建而成，從峭壁上懸空探出去，下面用粗壯的樹干斜著支撐起來。陽臺下面十幾米就是大海，住在這里，能聽到大海的濤聲，從陽臺上還能看到遼闊的海面，還可以在陽臺上吹海風乘涼，所以才有了“海景屋”這樣的叫法。兩位攝影師就是被這個雅稱吸引，才租住這里。

借著手電筒的光亮，呂劍青看到，陽臺的欄桿有八十公分高，用胳膊粗的竹竿圍成。因為天長日久風吹雨打，竹竿都已變了形，露出腐朽的跡象，出現了很多裂縫，其中正對小屋后門的那截竹欄桿像是受到過撞擊，已經斷裂，向外垂向海面。呂劍青趴到陽臺上，讓助手和林澤芹拉住他的雙腿，盡力探出身子，用手電往陽臺下面照。海面黑沉沉的，邊緣地帶漂浮著不少枝葉和泡沫；海面上方的峭壁上，斜生著一些矮小的灌木，灌木上掛著兩條長長的白色帶子，迎風招展，看不清是什么東西。

“這個斷口，完全可能掉下去人。陳楠怕是兇多吉少啊！”呂劍青憂心忡忡地說。他立即聯系了附近村委會，請他們組織村民兵分兩路尋人救人，一路搜山，另一路搜索海面。

村民們緊急行動起來，呂劍青開始詢問事發經過。林澤芹回答說，像往常一樣，昨天他和陳楠拍了一天照片，傍晚到山下的酒館喝酒解乏。陳楠正在鬧肚子，有點不勝酒力，只喝了半斤老白干就醉意迷蒙了，他平時都要喝七八兩。他喝酒一多就特別貪睡，當時就困得睜不開眼，想叫林澤芹跟他一起回海景屋休息。林澤芹酒興正酣，就讓陳楠自己先回了。林澤芹獨自喝到半夜時分，才酒足飯飽回來。為了不吵醒陳楠，他躡手躡腳地推開房門準備上床，卻沒有聽到陳楠那熟悉的鼾聲。林澤芹覺得很奇怪，因為陳楠喝了酒，鼾聲通常都格外雄壯。他輕手輕腳地走到陳楠床邊仔細看，卻見床上空空如也！他叫了兩聲陳楠的名字，也沒人回應。這時一陣海風吹過來，他打了個冷戰，才注意到通往陽臺的后門竟然半敞著。半夜三更的，陳楠到陽臺上干什么？林澤芹向陽臺走過去，沒有見到陳楠，卻看到了斷裂的欄桿……

折騰了一夜，還是沒找到陳楠的人影，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不過，日出之后，陽臺下面灌木上垂掛著的白色帶子露出了原形，竟是兩條長長的衛生紙，像是招魂幡上的挽聯！聯想到陳楠正在鬧肚子，林澤芹“啊呀”一聲驚呼起來：“難道……”

“難道……陳楠是起夜上廁所，走錯了方向？”呂劍青和他同時說。

林澤芹急忙沖進屋子，四下看了看，點頭說：“我記得還有兩卷衛生紙的，現在只剩一卷了！”

海景屋面積不小，有二十平方米，但家徒四壁，僅有的兩張單人床還是兩位攝影師入住后添置的。單人床分別擺在兩側邊，由兩條長凳上搭放一張床板構成。兩人的衣物掛在墻上的木釘上，攝影器材就胡亂堆放在角落里。幸好北蒼山民風淳厚，鮮有盜竊案發生。

呂劍青站在屋中間，環視著海景屋，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在原地轉了一圈，奇怪的感覺一下子清晰了：海景屋的前后左右都是對稱的！面向小院時，就看到通向院子的屋門在左側，窗戶在門右側；朝向陽臺，通向陽臺的屋門也在左側，右側也有個窗戶，而且，兩套門窗的大小形狀也都差不多。這些對稱，很容易造成錯覺吧？他腦海里漸漸拼成一個場景：睡夢中的陳楠突然被一陣腹疼驚醒，他抓起一卷衛生紙準備去院里的廁所，卻誤向陽臺門沖過去。因為走得太急，他一下子撞到陽臺欄桿上，欄桿應聲斷裂，陳楠一頭栽下大海，手里的衛生紙掛在灌木上，垂落下去……

呂劍青正為自己的發現而興奮，林澤芹又驚呼起來：“呂隊長快看，我的枕頭上怎么有長發？一定是陳楠留下的！這家伙真是喝醉了，居然睡到我的床上了！而且還睡錯了方向，把枕頭放到床尾了！”

隨著旭日東升，屋里漸漸明亮起來。順著林澤芹手指的方向，呂劍青果然看到枕頭上有幾根脫落的長發，有兩三寸長，肯定不是林澤芹的，因為林澤芹留著小平頭。呂劍青轉身去看另一張床，上面果然潔凈平整，不像有人睡過的樣子，枕頭放在另一端。呂劍青明白了，一定是陳楠喝了酒，醉醺醺地上錯了床。在他自己的床上，他頭朝陽臺，半夜去院子里上廁所，是下床往右走；錯睡了林澤芹的床，又頭朝院子，下床后習慣性地再往右走，就不是院子而是陽臺了。這么說，悲劇是因為他上錯床造成的！

林澤芹內疚地說：“如果我跟他一起回來，他就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了。”呂劍青安慰說：“事出意外，誰也想不到。估計他回來后沒有立即上床，而是在屋里轉了幾圈，把自己轉糊涂了，才搞錯了方向上錯了床?！?/p>

話是這樣說，呂劍青心里卻想：這么多巧合湊在一起，是不是太牽強了呢？

經過緊張的調查取證，第四天，呂劍青以涉嫌殺害陳楠的罪名拘捕了林澤芹。呂劍青指控說，事發當晚，陳楠離開酒館后不久，林澤芹借口去廁所，悄悄溜回海景屋，把沉睡中的陳楠抱到另一張床上，還特地轉了個方向，然后又溜了回來。

“你這樣做，為的就是等陳楠內急時，讓他錯誤地沖向了陽臺。所以，這完全是預謀殺人！他的腹瀉也是你做的手腳吧？我們從他用過的茶杯里找到了瀉藥成分。你狡猾地利用了海景屋的結構布局，為了確保詭計成功，還故意事先弄斷了欄桿。我用同樣的竹竿做過模擬試驗，除非特意用大力去撞擊，竹竿根本不會斷?！眳蝿η嗾f。

“可是，平白無故的，我為什么要殺他？”

“為了獨吞寶藏吧？”呂劍青說。一聽這話，林澤芹癱軟了：“這么快，你們連寶藏的事都查到了？”

“你們拍照是假，尋寶才是真吧？”呂劍青質問說。

出事之后，呂劍青向附近村民調查過兩位攝影師的行蹤，村民反映說他們向多位老人打聽過北蒼山藏寶的傳說。據傳，解放初期，北蒼山盤踞著一股土匪，他們搶掠過不少金銀財寶，被土匪頭子埋在深山里。這股土匪后來被剿滅，土匪頭子被正法，財寶也就下落不明了。之后，不斷有人來北蒼山尋寶，都無果而終。想不到，最近又有人在網上提起了這段掌故。林澤芹和陳楠一定是聽信了網上的傳言，才以攝影為名，前來尋找寶藏。

“你不惜殺人，想必你們已經有所收獲，所以我組織力量搜索蹤跡，果然在一株刻有十字標記的大樹旁的石縫里找到一口壇子，里面有不少古色古香的玉器！雖然最后的鑒定結果還沒出來，但俗話說黃金有價玉無價，這些古玉拿到黑市上，一定能賣不少錢，所以你才動了殺機！”呂劍青說。

“說我殺了人，尸體呢？”林澤芹似乎無意繼續爭辯，主動換了話題。

“你不用太得意，這一帶的海流比較平緩，尸體不會被沖遠的！”呂劍青說。

“等你們找到陳楠，我再交代一切吧?！绷譂汕厶魬鹚频恼f，甚至還狡黠地笑了下。

幾天后，陳楠的尸體被潮水沖上海岸，被漁民發現了。法醫經過鑒定，認定他是死于溺水，與之前的推測完全相符。

呂劍青再次提審林澤芹。聽說找到了尸體，林澤芹大吃一驚，面色慘白，豆大的汗滴一顆顆地滾下來。

“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林澤芹大叫著說。

“為什么不可能？我告訴過你，這一帶的海流很緩慢，尸體不會漂到遠海的?！眳蝿η嗬湫χf。

“你誤會了，”林澤芹嚷道，“這原本只是個惡化劇，陳楠是游泳健將，年輕時還拿過游泳比賽的冠軍，他給我看過他領獎時的照片。他從陽臺上跳下去不假，可他不會溺死的，不會……”

林澤芹說，因為癡愛偵探小說，一年前他加入了一個名叫“謀殺俱樂部”的Q群，據說群主是位財大氣粗的企業家，群里面都是偵探小說愛好者。大家一起分享閱讀偵探小說的心得，討論小說里那些殺人詭計，評論作家高下，相談甚歡。林澤芹就是在這個群里認識陳楠的。

大約三個月前，群主忽然感慨說，大家都是只在群里紙上談兵，日久生厭，如果誰能制造讓警方偵破不了的妙案，他可以重獎一百萬元！這個提議獲得了群友們的熱烈響應，不過大家鼓掌叫好之后，卻不見誰有動靜，畢竟以身試法不是鬧著玩兒的，更別提像小說里那些兇手一樣殺人害命了。

兩個月前，陳楠忽然找上林澤芹，跟他私聊，說只要他配合，他們可以一起拿到群主的百萬大獎。林澤芹本來是個很穩重的人，不會做這種荒唐事，可當陳楠把“妙計”講述清楚，他竟欣然同意了。陳楠的計劃是制造一起子虛烏有的殺人案，誤導警察抓到“兇手”，等“兇手”因故意殺人罪被送上法庭公審的時候，“尸體”突然復活，到法庭上現身說法，一切指控都不攻自破，情勢逆轉，那場面一定很轟動！

整個過程都是陳楠一手策劃并操作實施的。計劃進行得很順利，林澤芹所做的不過是逢場作戲，故布疑陣，把警方的視線吸引到自己身上。萬萬沒想到，最后竟然出了致命差錯，詐死戲警的陳楠怎么真的變成了一具尸體？

“你是說，這一切只不過是個惡作劇？那壇子里的古玉是怎么回事？”呂劍青不相信地問。

“那玉是陳楠從江蘇邳州買來的仿品，值不了幾個錢！”林澤芹說。

江蘇邳州這個地名呂劍青很熟悉，鬧得沸沸揚揚的天價“漢代玉凳”就是那里制作的，連專家的眼睛都騙過了。

“那，為什么陳楠浮尸海面了呢？”呂劍青追問。

林澤芹張口結舌?！耙馔猓欢ㄊ且馔?！”他喃喃地說。

“這個荒誕的計劃是他跟你私聊時講的？當時的聊天記錄還有嗎？”呂劍青問道。

“陳楠說不能留下破綻，免得被警方識破，讓我把記錄都刪除了……”

“你什么證據都沒有，怎么讓人相信這么荒誕不經的天方夜譚？恐怕這些都是你為了逃避罪責，信口編造出來的謊言！退一步講，就算陳楠找你演雙簧是真，也不排除你假戲真做，借機殺死他的可能！畢竟他的死亡是鐵一樣的事實。”呂劍青嚴肅地說。

“不……”林澤芹聲嘶力竭地叫起來，可他的否認是那樣的蒼白無力。

又過了幾天，林澤芹被無罪釋放了。

“我以為這次死定了呢！”他驚魂未定地擦著冷汗說。

呂劍青說：“你很僥幸，要不是在你之前，陳楠還找過別人，試圖說服他合作，你恐怕真的要做屈死鬼了！我們千辛萬苦總算找到了這個人，這才證明了你的無辜。”

“可是，陳楠為什么死了呢？”林澤芹問出了這個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他是自殺的?！眳蝿η嘟忉屨f，“我們調查清楚了，他根本不會游泳，游泳健將、比賽冠軍之類都是哄你的，你看過的照片是他合成出來的。”

“天！可他為什么這樣做呢？”林澤芹的問號更大了。

呂劍青的回答讓他目瞪口呆。

根據警方的調查，陳楠是個典型的花花公子。他是富二代，年輕的時候就繼承了偌大的家業，無須為衣食奔波，精神空虛，喜歡尋找刺激。玩女人就不必說了，他還玩騎馬、玩賽車、玩帆船，甚至還學過駕駛直升飛機。后來這些都玩膩了，他又迷上了美劇里的犯罪片，Q群“謀殺俱樂部”就是他建立的。像他自己說的，群里的紙上談兵不久就讓他生厭了，他產生了虛構謀殺案與警方斗智斗勇的“奇思妙想”，不過計劃的真正版本不是以詐死假造謀殺，而是以自殺來偽造謀殺。這在個版本里，不但他自己會真的溺水而死，他的合作者也會被警方當作兇手繩之以法。林澤芹因為貪圖巨額獎金，成為他的合作者，所以實際上，林澤芹才是真正的謀害目標！

“以自殺來殺人，真是匪夷所思?？伤拇鷥r也太慘重了，居然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林澤芹極度震驚。

“那是因為他自認不久于人世了?！眳蝿η嗾f。警方調查發現，陳楠的爺爺和父親都在四十幾歲的時候死于肝癌，不久前，陳楠做體檢的時候，也被發現肝部存在陰影。醫生提醒他到醫院復查，陳楠沒有理會，他認定自己患上了遺傳性惡疾。肝癌目前沒有什么理想的治療手段，病人后期只有在劇痛中被折磨致死。他目睹過父親瀕死時的慘狀，不想經受那樣的痛苦，這可能是他寧可選擇溺水自殺的原因?！瓣愰钪螒蛉碎g，死了也要玩一把，這也算是一種安樂死吧?！眳蝿η嗾f。

“要不是你們火眼金睛，我的小命都要被他玩進去了！”林澤芹后怕地說。

“真正被玩進去的，是他自己?！眳蝿η嗾f，“法醫解剖證明，他的肝部陰影只是常見的脂肪肝，根本不是什么惡性腫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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