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滿天繁星

今年春節前突然流行起孔明燈來，每天夜晚小城黑黝黝的天空中不時有美麗的孔明燈飄過。開小雜貨店的楊紅燈是個心靈手巧的人，揣摩了孔明燈的樣式后，購進好多扎孔明燈的原料，沒日沒夜地做了起來。因為是自個兒做的，成本更低，他相信春節期間會賺上一筆的。

熬油焚膏地扎了好多燈，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從外地購進的更好看、更精致的孔明燈在小城里鋪天蓋地流行開來，相比之下楊紅燈的孔明燈雖說便宜，但有些笨拙土氣，銷路立即成了問題。這下可把他愁壞了，妻子沈星體弱多病一直找不到工作，女兒妞妞還在上小學，一家人過年的新衣糕點全指望這些燈了。

一晃年三十到了，生意依舊差得沒法說，年前銷不出去，這些燈可就砸在手里了?？粗鴹罴t燈愁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難受樣，沈星說：“要不我帶些孔明燈到游樂中心轉轉看吧，那兒人多，說不定會好賣。”

楊紅燈一聽嚇了一跳，說：“這怎么行？現在外面大雪有尺把厚，天寒地凍的，你身體又這么弱，這不是沒事找事嗎？要去也應該是我去啊。”

沈星說：“店里需要你，你可以一邊開店一邊扎燈，走不開的，只有我去。外面冷多穿些就行了，我總不能眼看著妞妞連過年的新衣都穿不上吧？”

妞妞才九歲，盼新衣可不是一天了，楊紅燈一聽不再堅持，只得看著瘦弱的妻子一頭扎進了漫天大雪中。

眨眼間除夕之夜就到了，楊紅燈愁緒滿懷，今年這年肯定過得跟苦水一樣了。他一口氣灌下了三四兩白酒，正長吁短嘆，沈星回來了。

只見沈星嘴唇凍得烏紫，渾身落滿了雪花，楊紅燈一見心疼壞了，忙和妞妞七手八腳地撣落她身上的雪，忽然驚喜地叫了起來：“你把燈全賣了？”他看到沈星帶出去裝孔明燈的大包里空蕩蕩的。

妞妞拍手歡呼起來：“妞妞可以買新衣嘍……”

誰知沈星卻搖搖頭，疲憊之中透出些膽怯，說：“哪有人要啊，站了大半天才賣了幾個，人家都嫌咱的土氣……”

楊紅燈狂喜的心猶如澆了一盆冰水，一臉失落地問：“那賣不掉的燈呢？”

沈星遲疑了一下，低聲說：“我賣燈時總有小孩纏著大人要買，可大人舍不得買，我看那些孩子比咱妞妞還可憐，再說這些燈反正也賣不出去了，所以我就……送給了那些孩子……”

楊紅燈怔了怔，酒勁加上多日的愁悶一下子涌上來，只覺得一股火苗在胸膛里騰騰地燒，他猛地發作起來：“那么多燈說送人就送人了？你知不知道那值好多錢的？你說人家孩子可憐，難道你家妞妞是個公主？哈，這就是我的好老婆，家里都快揭不開鍋了還可憐人！是啊，反正你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花起錢來不心疼，我上輩子積了什么德找了你這么個老婆！”

沈星臉色變得比雪還要白，身體也輕輕晃了起來。楊紅燈一仰脖子，又狂灌起酒來。剛灌了兩口，忽聽得沈星大叫，楊紅燈掉頭一看，不好，偏房里通紅一片，起火了！

楊紅燈沖進偏房一看，是賣不出去的孔明燈被燒著了，站在一旁的妞妞嚇得魂都沒了。楊紅燈扯下身上的衣服拼命撲火，沈星端著一盆水沖進來，經過一番忙亂終于把火撲滅了，除了燒掉一些孔明燈，所幸沒有大的損失。

楊紅燈的眼睛血紅，一把拎起瘦小的妞妞喝問道：“是不是你搞的名堂？”

妞妞哆嗦著說：“我想放個孔明燈玩，誰知就點著了火……”

沈星插嘴道：“家里這么多燈，可憐妞妞一個也沒放過……”

楊紅燈怒不可遏地大吼起來：“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啊，攤上你們這母女，你們存心要氣死我是嗎？滾！都給我滾！”

不知過了多久，楊紅燈驚醒過來，原來他竟歪在沙發上打起了盹。沈星的驚叫聲驚醒了他：“妞妞呢？妞妞到哪兒去了？”

楊紅燈的酒意還沒散去，心里煩得要命，迷迷糊糊地說：“不見就不見了，這日子反正也沒法過了……”頭一歪，又打起呼嚕來。

楊紅燈再次驚醒是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這回驚醒他的是敲門聲，外邊還有人大叫：“家里有人嗎？我們是警察，快開門！”

楊紅燈一驚，酒差不多全醒了，慌忙開門一看，門外果然站著兩個寒氣逼人的警察。

見楊紅燈開了門，警察板著臉問：“你是楊紅燈？你女兒妞妞呢？”

所有事情一下子想起來了，楊紅燈像被針戳了一下，大叫一聲：“不好，妞妞不見了！”

他剛要往外沖，兩個警察往兩邊一分，說：“跑什么跑？看，這是誰？”兩個警察的身后正站著妞妞，一臉烏青又害怕的妞妞。

楊紅燈忙俯身要抱，說：“妞妞，你剛才去哪兒了？”

誰知妞妞直往后躲，楊紅燈還要抱，兩個警察拉住了他，說：“你這人是怎么回事？大年三十把孩子往外趕，孩子在雪地里一走一滑，還哭，這要是凍壞了怎么辦？我們問她怎么了，她說爸爸讓她滾的，你是不是一直虐待孩子？”

楊紅燈又后怕又尷尬地說：“不是不是，我只是喝多了酒，妞妞，爸保證再也不罵你了……”

妞妞大叫起來：“媽媽呢？”楊紅燈再次一驚，是啊，沈星呢？自醒來就沒看到她的人影。

見楊紅燈發愣，妞妞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媽媽肯定也是被你罵走了，我要媽媽……”

警察這回真的發火了：“楊紅燈，大年三十又是罵孩子又是罵老婆，你是不是有毛??？”

警察的喝聲驚動了街坊鄰居，大家紛紛圍攏過來，有個大爺回憶道：“我看到妞妞媽媽出去了，當時我還以為她是有事哩，現在想起來不對勁兒，她好像一邊走一邊在抹眼淚。妞妞媽媽身體這么弱，萬一凍壞了……恐怕有危險！”

警察瞪眼沖手足無措的楊紅燈大叫起來：“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去找！我們這就跟局里聯系，大伙一起找！”警察說著拿出對講機喊了起來。

有個大媽紅著眼圈朝楊紅燈咬牙道：“你這混小子，沈星這么好的人你都舍得罵，你要是不把她找回來，大媽跟你沒完！你倒是抓緊找啊，店面和妞妞你就放心好了，我幫你看著，一個燈也不會少！”

大媽話音剛落，楊紅燈就躥了出去，在漫天風雪中嘶聲大叫：“沈星，你在哪兒?。俊甭動嵹s來的鄰居、警察也散開尋找起來。

楊紅燈大街小巷不知疲倦地奔跑著、搜尋著、叫喊著。夜色越發濃黑，楊紅燈喉嚨都喊啞了，路上不時碰到在找沈星的街坊和警察。雪花漸漸小了，寒氣卻越發直朝骨頭縫里鉆，這么冷的天氣，沈星受得了嗎？

楊紅燈心如刀絞，剛才罵得太重了，那些話是人罵的嗎？她現在是身體弱，可人家嫁給自己的時候也是個亭亭玉立、啥毛病沒有的好女孩啊，還不是因為跟著自個受苦，有小毛病拖著不肯治，才拖成今天這樣的……還記得兩人熱戀時也很浪漫，因為沈星名字中有個“星”字，所以她特愛數星星……

楊紅燈突然蹦起來，他知道沈星在哪兒了。

在西郊的小山上，楊紅燈瘋了似的一口氣爬上山頂，然后看到山崖邊有一個黑影。

戀愛時，沈星最愛牽著楊紅燈的手爬山，這樣可以離星星更近一些，在星光下兩人無數次海誓山盟……

那個身影正是沈星。沈星也發現了楊紅燈，她無比決絕地說：“你不要過來，否則……紅燈，我拖累了你，但以后不會了……我只有一個要求，以后不要再罵妞妞了，她生在我們家已夠苦了?！?/p>

楊紅燈熱淚直淌，寒風一吹瞬間凍在了臉上，顫聲說：“沈星，我剛才喝多了酒，不，喝酒不是理由，我不是人，我以后再也不罵你了，我們以后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沈星搖搖頭，往外移了一步，楊紅燈魂飛天外，不敢再往前了。沈星說：“還記得那時我們來這兒看星星的情景，那時真美啊，可一眨眼全沒了……”

楊紅燈大叫道：“不要過去，我承認貧困的生活使我越來越急躁，可我真的是愛你和妞妞的啊，以后咱們還來看星星好嗎？”

沈星笑了一下，說：“是嗎？那好，我就把命運交給老天爺。如果在一分鐘之內天空中突然亮起星星，我就跟你回去，以后好好過日子；如果沒有星星，那就只好對不起了。”

楊紅燈一聽肝膽俱裂，寒冬臘月的，哪來的星星？他驚恐地看到沈星又往崖邊移了一步，呼嘯的寒風中，瘦弱的沈星像片小小的葉子，隨時會被吹落。

沈星已抱了必死的想法，閉上眼睛正要往下跳，忽聽楊紅燈大叫起來：“沈星，快看，滿天的繁星，真的，我沒有騙你，快看！”

沈星苦笑了一下，睜開了眼睛，然后呆住了！

不知什么時候雪已完全停了，只見美麗的夜空中繁星點點，一時間恍若來到了童話世界。

這樣的晚上哪來的星星？而且那些星星還在飄動，有的甚至觸手可及。楊紅燈夢囈似的說：“沈星，這些星星全是我扎的孔明燈……”

這時小山下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是鄰居大媽拿著電喇叭在呼喊：“沈星，千萬不要做傻事啊，看到這些燈了嗎？全是你家楊紅燈扎的。全城人都來了，他們買走了你家所有的燈，大伙怕你迷路，一齊把燈放上了天空。孩子，回來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然后一個童音響了起來：“媽媽，回來吧，妞妞想你！”

沈星癡癡地看著、聽著，熱淚淌下來，楊紅燈劫后余生般抓緊她的手，沈星說：“我還以為我無路可走了，我還以為我心已死了，想不到……我真傻，是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就在這時，他們腳下小城里的鐘聲敲響了，喜氣洋洋的鞭炮炸響了，一時間滿城焰火無比燦爛，滿城燈光亮如銀河，與天上星星點點的孔明燈交相輝映，美好的新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