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夜雨

軍營外士兵呼聲震天，帳內殺氣愈來愈濃。

他們都要我死，除了霍行。

自我隨軍以來，糧草被燒，水源干涸，霍家軍連連敗仗。軍中便起了流言，說我本是不祥之人，壞了軍中士氣。流言漸盛，我不死，不足以平軍憤。

“元帥，動手吧！”大副將看我的眼神都要噴出火來，是恨我妖媚，也是怨霍行沉迷于我。

手中寶劍幾乎要被霍行捏碎，他眼中一片猩紅。

半年來相濡以沫，在這荒蕪的大漠里我們是彼此的魚水。我不想離開，也深知他不舍得動手。

“將軍且慢?！闭f話的是霍行的軍師，顧安。

顧安說，既然此女不祥，我們為何不把她送給敵人呢？對敵人不祥正是對我們有利。

霍行雖然不舍，但此舉是讓我活下來的唯一辦法，他只得點頭。

可憐的廚娘代替“我”被杖斃于軍中掌下，大漠再無妖女。

只是從此皇城多了一位傾國美人：青娘。

皇城自然不如大漠快活自在，可我青娘依舊從他們口中的“野美人”升為嬪，再到貴妃，一路如魚得水，霸寵后宮。

美，自古以來就是利器。

連月大雨，平縣早已洪澇，群臣束手無策，皇帝霍都憂勞成疾咳出血來，我服侍龍榻前。我提議：皇上，不如讓臣妾去試試。

霍都愁眉不展：青兒，你一個弱女子能做什么呢？

我輕輕一笑：皇上不要小瞧了我才好。

我去平縣不過三天時間，洪水如中了魔咒一般不斷減少，直到消失，大雨也漸漸停止。百姓得救，舉國歡呼。

數月后，羅縣洪澇，泗縣洪澇，我自然請旨前去，每一次都是帶著鄙夷而去，滿載盛譽而歸。

青兒，你是怎么做到的？回宮后的紅鸞夜帳里，霍都抱著我問。

我鉆到他懷里，半真半假地說：“那些洪水啊，都進了青娘的肚子里?！?/p>

“哈哈哈哈……”霍都哈哈大笑，輕撫我的小腹高興地說，“那這里可要趁早給朕生個龍子啊！”

我趁機討巧：“皇上送我一池溫泉吧，就建在我的行宮里，行嗎？”

龍子，這輩子我都無望了，不如要些實際的。

霍都自然是答應的，對后宮那些反對的聲音置若罔聞。他說：“美人本就是傾城傾國的，即便是整座長安城，朕也愿拱手奉上！”

整座長安城？一語成讖。

我在艷羨嫉恨里笑得溫婉無害。

美惹人妒。

有關我是妖精的傳言開始在長安城內興起。

“如果她不是妖精，陛下怎會冷落后宮三千佳麗？怎會數次不早朝？怎會錯殺忠臣義士？長安又怎會突降暴雨？治理洪水不過是她的妖媚術罷了，我猜洪水怕也是因這妖婦施了法！”皇后娘娘在金鑾大殿內擲地有聲，立刻引起群臣擁護：鏟除妖孽！

仿佛又回到了當初在大漠時的情景，可我青娘豈會再次任人擺布，我泫然泣下：“臣妾也曾勸過皇上雨露均沾，可皇上說娘娘只會操勞后宮不懂國事，才屢次找青娘相商……”

受過我恩惠的大臣立刻出聲：“臣未曾聽聞過青貴妃爭風吃醋，且青貴妃乃護國功臣，怎會是妖呢？”

皇后精致的臉蛋扭曲得變了形，竟不顧國母形象直接撲上來掐住我的脖子：“賤人，我要你死！”

霍都震怒：“大膽潑婦，把她給朕拉下去！”

“朕要廢后，立青娘為后！”

皇后的號叫聲漸遠，霍都將虛弱不堪的我攔腰抱起，在眾大臣的驚訝聲中大步遠去。

我窩在霍都的懷里，輕聲說：“皇上，臣妾不值得您這樣?！?/p>

霍都憐愛地吻我細眉：“青兒，朕說你值得，就沒人敢反對！青兒放心，有朕在，沒人敢再傷你！”

我的淚流在他胸前刺銹的金龍上，灼出一個洞。

我委實不值得你這樣對待，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長安的大雨停后，皇后死了，在自己的行宮中被活活燒死。

有人說皇后失寵后也失了心性，一把火燒了行宮也毀了自己；有人說皇后想傷青貴妃，但青貴妃有神仙庇佑，故而遭了天譴……

皇后的侍女子若哭得后宮有如喪妣：“我要為娘娘報仇，我要為娘娘報仇……”

我坐在沸騰的溫泉里假寐，我青娘怎會容人傷害！

長安又下起小雨，整座城都籠在看不清的迷霧里。

我登上皇后寶殿的第三個月，霍行回長安了。他是我愛過的第二個男人，也是最愛的那一個?；舳紶恐业氖?，對霍行說：“臣弟，這是朕新立的皇后，你看她美不美？”

霍行一直低著頭：“皇兄的皇后自然是最美的，只是臣弟不敢看?！?/p>

不敢看，卻在無人的假山里死死抱住我?；粜辛髦鴾I喃喃地叫喚：“青娘，青娘，青娘……”

我掙開他的擁抱，冷冷開口：“王爺請自重，本宮不祥，唯恐臟了王爺……”

“本宮？”霍行眼中閃過一抹狠戾，“青娘，我一定會將你奪回來！”

那晚之后，霍都看我的眼神中漸漸多了猜疑，有一次深夜他把我叫醒，兇狠地沖我吼：“為什么你在夢里叫的是霍行的名字？”

他甚至在酒醉后掐著我的脖子問我：“朕和霍行哪個更得民心？你更愛哪一個？”我自然答他：天下都是您的，霍行也是。

那天我獨自泡溫泉時，霍都忽然闖了進來。我來不及阻止，只能眼看著他跳下來。

“??！怎么這么燙！”霍都慘叫。

“臣妾受了風寒，所以派人多加了柴火?！蔽益偠ń忉?。

霍都沉聲問：“朕記得這泉中的水都是天然，怎可能加火？”

可我若說，是我體內的火將這溫泉煮沸，他也是不肯信的。我沉默不語，只在心中暗暗忖度：該動手了。

長安暴雨再次來臨時，霍行起兵造反了。

霍行之心，天下人皆知，他也勢在必得。

是啊，霍行帶兵護國，這萬里江山皆刻的是霍行的名字，霍行愛兵愛民，任人唯賢……若不是先皇將皇位傳給霍都，這天下早就是他的了。

只有長安城還在死守，那是霍都的舊部下。只可惜昨夜一場大火，燒光了長安城里的糧草，士氣大滅，何來守城！

大勢已去，霍都喝光了他珍藏的美酒，為他和我準備了三尺白綾。

“朕知道霍行心里有你，他已經奪了我的天下，我絕不會再把你留給他！”霍都將白綾系在我的脖子上，“青娘，你隨朕一起死吧?！?/p>

“皇上可知，長安城的糧草是誰燒的？”

霍都不敢置信地看著我：“是你？”

我點頭妖艷地笑。

霍都不信：“你日夜都在我身旁，怎么會去燒糧草？”

我對著圍帳輕輕一吹，圍帳立刻燃燒起來?！艾F在相信了嗎？”

他終于相信，驚恐地后退：“你是妖？”

“我不是妖，我只是得了怪病，體內有火而已?！蔽以敢獍堰@個秘密說出來給一個將死的人聽。

霍都后知后覺：“朕的皇后也是你殺的？”

我看著越來越烈的火，反問他：“皇后？臣妾也是你的皇后??！”

霍都被濃煙嗆得幾近窒息：“青娘，朕待你不薄……”

不?。繌哪闫也弊拥哪且豢唐?，就對我起了殺意，只不過被我搶了先機。

霍都戰敗，如前皇后一樣，自焚于烈火中。

霍行順利登基，皇后，依然是我。

民間傳說青娘是紅顏禍水，殊不知，我卻是紅顏禍火。

溫泉的水依舊滾燙。

“你舍不得動手嗎？”

我轉過身看著眼前的男人：“我自然舍不得殺掉這世上唯一真正愛我的男人?！?/p>

顧安冷笑：“哈哈，青娘果然是負心人?！?/p>

負心？要論負心誰比得上你？“如果我殺了霍行，你會立我為后嗎？”

顧安轉過臉不看我：“皇后自然要讓青紅那樣端莊清白的女子來做?！?/p>

我哧哧地笑：“想知道青紅死前說了什么嗎？”

顧安面目猙獰：“你殺了青紅？”

“殺了她又怎樣，她死一萬次都不解我心頭之恨！從懂事起我就愛你，我受你擺布，為你做一切都心甘情愿。我只想跟你廝守，從沒想過做皇后，可你利用我，把我卷入戰爭中，讓我愛上霍行然后再被他親手奉上長安，教我挑撥他們兄弟兩人反目，卻還要嫌棄我不貞！顧安，是你把我變成這樣的惡魔！”

淚水滑過我的臉上，燒得我骨頭都開始疼了。

顧安已經恢復了冷靜：“呵呵，你不會殺我，只有我知道怎樣滅你體內的怪火?！?/p>

我躍入滾燙的池中，背過身不愿再看這個讓我厭惡的男人：“知道青紅死前和我說什么嗎？”

顧安急切向前，我掀起池中的沸水澆到他身上，在他的慘叫聲中告訴他：青紅死的時候告訴我，唯一解我體內怪火的藥方在我初露美人形時便被你丟到了火堆里。

所以我能做的，就是等死。

我以為自己可以平靜地死去。

只是幾年前存在身體里的洪水已經全部被我用光，長安也不再下雨。

霍行抱著我如同抱著火爐，他說：青娘，我們遷都吧，去江南，去有水的地方。

我笑了，我走到哪里，哪里便是荒漠，何苦再去禍害黎民蒼生。

霍行決定帶我去南山拜佛求雨。

山路陡峭，寺廟下面便是清水湖。來到有水的地方，我的心情好了許多，索性不坐轎子，拉著霍行一起登山，只讓貼身侍衛隨行。

不知從哪里鉆出一只野貓驚到我，霍行命侍衛們將它抱走。我卻有種不祥的預感，這世上知道我怕貓的人不多，只有一個，死去的霍都皇后。

這時子若從角落里沖上來，出乎所有人的防備，她狠狠地推了我一下，我跌入了清水湖中。

湖水越吸越淺，從百尺深到只及我腰間，并且開始沸騰。

“哈哈哈哈，你們看哪，你們的皇后娘娘她就是只妖，一只會吸水的妖！”子若仰天大笑，“皇后娘娘，您在天之靈看看吧，我為您報仇了！”

“快將她拿下！”霍行大喝。

侍衛們撲上前，子若也不躲閃，仍然大笑著沖圍觀的百姓喊：“長安城為什么連年干旱？都是因為這個妖女！哈哈哈哈，你們這些蠢人就等著給她陪葬吧……”

子若再也說不出話來，侍衛一刀將她的頭砍下，滾到湖中，染了我身下這一汪清水。

霍行抱起身體早已僵硬的我快速離開，即便這樣我仍然聽到了身后一群人的哭聲：陛下，燒了這妖女吧！

深居后宮，仍會有小道消息傳來：全長安城的百姓已經長跪兩天兩夜不起，求霍行燒死我。

那位曾經的副將如今的宰相又要故技重演：既然陛下舍不得她死，不如獻給敵人……

女人的命運啊，注定由人擺布。

霍行被燙得滿身大汗，仍然緊緊抱著我：“青娘，真懷念我們一起在大漠的日子。”

我也懷念。永遠忘不了在我快要干涸而死的時候，霍行用自己的血來喂我。

所以現在我怎么忍心看他如此為難。

火很快點燃，越燒越大，我在烈焰中看到當年被我燒死的前皇后，妹妹青紅，還有曾愛過我的霍都，顧安，他們都在笑我：毒婦！賤人！

青紅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哈哈哈哈，姐姐你真傻呀，一輩子都被男人騙，你可知今晚縱是你不放火，霍行他也準備燒死你，他怎么肯為了你放棄天下！”

……

我也笑了，可是沒人知道，當年天下人都景仰的霍將軍，在寒冬的大漠里光著身子坐了半個時辰，直到身上結冰，再回到帳里抱著我為我袪火；將馬槽里結下的冰含在嘴里融化后喂給我，來來回回如此一整夜，直到我清醒過來……

這世間有一人，縱然知道這火是他點的，我也甘愿赴死。

這夜的長安，雨好大，好大。

冥冥之中，我聽到百姓的歡呼聲，還有那個男人像獸一樣的哭泣聲。

霍行，等這長安的雨停了，我便起程回沙漠，等你來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