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主持人炫耀般喊出那個被模仿的明星“夏紫蓮”時,尖叫與歡呼達到極致。等臺上那個紫衣白裙的人吐出第一個音符后,全場的喧囂化為沉寂。天籟般的歌聲里,我仿佛回到八年前那個燈光迷離的酒吧。
主持人得意地笑著說:“精彩嗎?驚喜嗎?驚艷嗎?還有更大的驚奇呢,這個千嬌百媚的紫蓮,是個——純爺們兒!”驚嘆聲里,“紫蓮”彎腰頷首:“大家好,我叫林子瀟。”林子瀟?我早該猜到了,能把紫蓮模仿得如此出神入化,除了林子瀟,還能是誰?我終于找到了他,只是沒想到,是在此時此地此景。
八年前,林子瀟還是個美發師。當然,第一次見到他時,我并不知道他就是做頭發得提前兩個月預約的大名鼎鼎的美發總監。那時,我正在花店里打理一束勿忘我,他走進來,詢問有沒有白玫瑰。我忙不迭地捧上,當他微笑時,我以為天上的星星落進了店里。
他說:“請每天為我準備一束白玫瑰。”然后,他在卡片上溫柔地寫下一個名字,于是我知道,那個幸福的人,叫紫蓮。
紫蓮,只是個在酒吧唱歌的女子,為了她,我平生第一次走進酒吧。
臺上的人,紫衣白裙,短發明眸,嫣然一笑,波光瀲滟。當她的歌聲響起時,我似乎回到了夢中的故鄉:淡紫色的小花在泉邊搖曳,飛倦的小鳥在枝頭婉轉,外婆溫柔喚我的小名……
這樣的對手,我絕對沒有贏的機會。但不甘像條小蛇,在我心里輾轉。所以,每次林子瀟到來時,我便盛裝艷抹如待臨幸的嬪妃,可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拿到白玫瑰便匆匆離開。在遞給他第三十六束白玫瑰后,我鼓足勇氣:“林大總監,看在我每日都為你準備花的分兒上,可不可以破例讓我不排隊就剪頭發呢?”林子瀟瞟一眼我及腰的長發:“你這樣很好啊,干嗎要剪?”我說:“我想,剪成紫蓮那樣的。”林子瀟總算打量了我幾眼,搖搖頭:“不適合。”我執拗:“適不適合,剪過才知道吧。”林子瀟有些無奈:“剪了,你會后悔的。”
當他的手指輕盈地在我發間躍動時,我抑制不住地全身顫抖。為了與他有這半個小時的親密接觸,在鏡中見到面目全非的自己也值得吧。
我做頭發上了癮,不過一個月的時間,我的頭發便燙過、染過、漂過、拉直過,縱然林子瀟技術了得,但我那曾烏黑柔亮的頭發,已枯萎破敗如冬日野草。連店里洗頭的小妹看我的眼神都透著怪異:“阿姐,你就是不在乎我們林總監的手藝,也得讓自己的頭發喘口氣吧?”喘氣?我根本都不知道如何呼吸下去,因為,紫蓮來了!林子瀟笑盈盈地迎上去,現場演繹卿卿我我、纏纏綿綿。
我蹭到紫蓮的身邊,無關痛癢地幾句閑聊后,問:“林子瀟的收入蠻高啊,你為什么還那么辛苦地去酒吧上班呢?”紫蓮有些羞澀:“我喜歡唱歌。等我們結婚后,我就不唱了,得專心做賢妻良母……子瀟最喜歡孩子了。”
二
我有氣無力地回到花店,幫忙照看店的趙翔趕緊從冰箱里拿出瓶綠茶遞給我,我懨懨地接過來,隨手放到桌子上:“我累了,想休息一下,你先回去吧。”趙翔一臉關切:“中暑了嗎?還是感冒了?要不,我送你去醫院吧。”我擺擺手:“休息下就好了。”等趙翔一步三回頭地離開,我立刻拿起了電話:“張伯嗎?明天先別著急送花了,我要去花圃自己采,一千朵紅玫瑰……”
我幾乎一夜未眠,捧著那卷外婆留下的白綾看了又看。外婆是個神秘的女子,據說她的身上有著苗裔的血。自小她便給我講述那些古老妖異的傳說,在那些愛恨糾結的故事里我不止一次聽到“玫瑰醉”三個字。外婆說,這是一種愛情蠱,讓自己的心上人喝下親手釀的玫瑰醉,此生,他的心里便裝不下別人。
耗費一天一夜的時光,我親手采摘的那一千朵紅玫瑰終于變成嫣紅的汁液靜靜沉淀在瓷瓶里,只需等待一百個日夜,玫瑰釀吸取日月的精華后,林子瀟便是我的了。
趙翔捧著我包著紗布的胳膊大呼小叫,我只說不小心被劃傷了。玫瑰醉,是需要釀者的鮮血的,不過是被玫瑰的刺扎一千下而已。
可是,十個夜晚剛剛過去,林子瀟和紫蓮的纏綿就已讓我無法容忍。忍無可忍的結果是,我演了一出蹩腳卻有用的戲,觀眾只有一個,趙翔。
劇情很簡單,我只在林子瀟拿花離開后,抽泣著給趙翔打了個電話,甚至連一句話都沒說。當趙翔十萬火急趕來時,我正掩著那件藍色旗袍的前襟哭得梨花帶雨。他急切地追問原因時,我抽抽搭搭說出三個字:“林子瀟……”
三
幾天后的深夜,林子瀟和紫蓮回家的路上,發生了打斗。據說,幾個蒙面人只是想調戲一下紫蓮,而林子瀟卻舍命相保,最后,他被打昏送進了醫院。
發生這一切時,我正在淡淡的月光下欣賞嫣紅的玫瑰醉,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天亮時,我才從驚慌失措的趙翔那里得到消息,手里的瓷瓶掉到地上,差點摔破。我狠狠地瞪了趙翔一眼,他囁嚅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解釋:“他簡直是瘋了,我們只想脫身,這是個意外……”
當時,我反復叮嚀趙翔,別把事搞大,別傷著人,適可而止。
事態的發展已超越了我的預期,我問趙翔:“有沒有被他們認出來?”他搖搖頭:“我們一直蒙著臉。”我假裝關切地讓他暫避風頭,隨便去哪里躲一陣,然后借著打探消息的名義去了醫院。
紫蓮正坐在林子瀟的床邊,眼睛是紅腫的。林子瀟已經醒來,一臉痛楚。我很想摸摸他纏著繃帶的頭,但終究只是想了想。
我終于有借口陪在林子瀟身邊,給他送來各式各樣的營養湯了。面對他們的感激,我只說,你們家都在外地,畢竟不方便。
林子瀟的精神漸漸好起來,他甚至鼓動紫蓮去參加選秀比賽,他說:“你總不能一輩子在酒吧里唱吧。”紫蓮猶豫:“子瀟,你不是說,我們結婚后……”林子瀟說:“你還太小了,要是不讓你出去闖闖,將來,我們都會后悔的。”紫蓮求救般看著我,我不知道林子瀟這樣說的原因,但渴望紫蓮離開的結果,讓我做知心姐姐狀:“子瀟的話是對的,來日方長。”
紫蓮真的去了,她通過了預選,她進入了一百強,她進入了五十強,她進入了二十強,媒體稱她為“落入凡間的精靈”,刻薄的評委亦對她贊賞有加。我終于代替了她的位置,全天候陪在林子瀟的身邊。當然,每當紫蓮在電視里出現時,他眼中都有淚光,我視而不見。
林子瀟出院后,紫蓮回來了:“子瀟,再走下去,我就不是自由身了,要和公司簽協議,什么都受限制。只要你說一句話……”面對紫蓮,我終于可以笑靨如花,因為,林子瀟已經喝下了我的玫瑰醉,從此后,他的心只為我跳動。果然,林子瀟淡淡回了一句:“那就簽吧。從此后,我當你是我的妹妹。”子瀟伸手挽住了我。
四
當我挽著林子瀟出現在趙翔面前時,并未流露出心虛。果然,趙翔只是狠狠地瞪了我幾眼,就轉身離去了。
林子瀟受害案一直未找到兇手,眼見他一天天消瘦下去,我使出渾身解數哄他開心。可他與我的情分,也不過是淡淡的牽手,淺淺的擁抱。玫瑰醉,似乎,只有一次的功效。只是,除了紫蓮,并沒有什么人來跟我搶他,我可以安心地看著他,哪怕就這么變老。
紫蓮再沒回來過,她離我們已太遠太遠。幾年后,各大媒體爭相報道:歌壇玉女夏紫蓮遠嫁瑞士,宣告永別歌壇。
晚上,林子瀟捧回一束嫣紅的玫瑰,我笑:“店里什么花沒有,你何苦花這份冤枉錢?”他說:“這是我送給你的。”這是他送我的第一束花,我把臉深深地埋進花蕊里,幾乎被突如其來的幸福擊倒。我們在月光下甜蜜地干杯,后來,我在林子瀟的懷中微笑著沉沉睡去。
當我睜開眼,火辣辣的陽光已灑了一地。我以為林子瀟上班去了,但當我推開窗戶時,一張紙被風吹到了地上,上面只有六個字:我走了,多保重。
我發瘋般沖下樓,只看到明晃晃的太陽孤單地掛在天空。
林子瀟不知所終,我的玫瑰醉,并未留住他。
五
現在,林子瀟竟出現了!
我最終將他堵在了后臺,我問他為什么,他說:“相思刻骨。”隨后,他仿佛是對我,又像是對自己說:“唱她的歌,跳她的舞,仿佛我和她,從不曾分開。”“那你當初,為什么要讓她走?”
沉默了許久,他蒼涼的聲音響起:“那次,趙翔他們……我此生再不能成為一個孩子的父親。”“什么?”我顫抖如風中落葉。林子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趙翔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了,那時,紫蓮已不在我身邊。沒有她,殘缺也好,完整也罷,又有什么區別?所以,我不追究他,也原諒你……”
我不記得是怎樣回到家的,趙翔已擺出滿桌的飯菜等我。
當初林子瀟離開時,我不眠不休發瘋般地到處尋找,是趙翔將昏倒的我送到醫院。他懇請照顧我的一生一世。身心疲憊時,人的意志力是薄弱的,我終于答應,做了他的新娘。
此刻,我惡狠狠地盯著他:“你究竟對林子瀟做了什么?”“你不是都知道嗎?”趙翔眼光躲閃。
我沖上去,拼命搖晃著他:“你們究竟打了他哪里?”“哈哈……”趙翔猛然大笑起來:“你都知道了,你終于知道了嗎?告訴你,我是故意的,你以為我看不出你喜歡他快要發瘋了嗎?你以為我看不出你是演戲給我看嗎?我從認識你的時候就下定決心了,你是我的,除了我,誰也別想得到你!就算你把心給了他,他也沒法得到你的人!”
我呆呆看著趙翔的狂笑漸漸變成了嗚咽:“后來,你們還是走到了一起,我只能告訴林子瀟真相,讓他知道,陪在他身邊的,是個心如蛇蝎的女人……”
我嗓音沙啞:“我既然這么不堪,你為什么還要娶我?”趙翔哽咽:“我對你,就如同你對林子瀟。”他抓住我的手:“我找到了外婆的錦盒,你喝下了我釀的玫瑰醉,你是我的……我只是內疚,會好起來的,相信我……不要離開我……”
我輕輕依偎在他懷里,他擁著我,如擁著失而復得的珍寶……
又是仲夏,翻曬舊衣物時,我把那卷白綾也拿了出來。熾烈的日光下,上面泛出一行小字:再凌厲的蠱,終敵不過人間摯愛。
是下雨了嗎,還是我的淚,一滴滴打濕這泛黃的白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