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馬蒂爾德的虛偽性

莫泊桑的《項鏈》是一篇膾炙人口的短篇名作。作者以一條項鏈為線索展開情節(jié)，敘述了女主人公馬蒂爾德的辛酸遭遇，通過她借、失、賠及最后得知項鏈是贗品的描寫，深刻揭示了其愛虛榮、圖享樂的庸俗淺薄心理，塑造了一個被奢侈淫逸的社會風氣毀壞了的小資產(chǎn)階級婦女形象。

馬蒂爾德為了追求虛榮而毀滅了一生，她剛剛涉足于上流社會的舞會就被甩到了社會的下層。造成她悲劇的根本原因是那個社會，而直接原因則是她自己的愛慕虛榮的性格。在作品的第一部分，作者集中筆力展示了她羨慕貴夫人的豪華生活和渴望向上爬的心理，并深刻剖析了這種心理形成的原因，為馬蒂爾德的悲劇命運提供了性格、心理上的依據(jù)。她出生于一個小職員家庭，沒有陪嫁的資產(chǎn)，也沒辦法結(jié)識有錢有勢的體面人物，只得嫁給一個小職員。這本來也門當戶對，然而她卻覺得降低了身份，“因為在婦女，美麗、豐韻、嬌媚，就是她們的出身；天生的聰明，優(yōu)美的資質(zhì)，溫柔的性格，就是她們唯一的資格”。把美貌當資本，正是以美色為商品的資產(chǎn)階級社會關(guān)系下形成的一種典型的社會心理，也是馬蒂爾德全部悲劇的癥結(jié)所在。因為生得美，她便認為“生來就是為著過高雅和奢華的生活”，夢想“幽靜的廳堂”、“精巧的木器”、“精美的晚餐”，厭惡小市民的寒傖、簡陋的生活。因羨慕貴夫人的頭銜而不可得，使得她“傷心、悔恨、失望、困苦”，“常常整天地哭好幾天”。

馬蒂爾德的虛榮心理，在與丈夫路瓦栽的性格沖突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莫泊桑對這兩個人物性格的設計是頗具匠心的：既寫出了他們共同的思想品質(zhì)——都有著往上爬的強烈欲望，又寫出他們性格上的差異。小職員出身的路瓦栽平庸、節(jié)儉、講實際，并沾有官場中的市儈氣，不惜利用妻子的美色欣悅權(quán)貴、謀求高官厚祿，當然他也能適應寒傖的平民生活。而馬蒂爾德比丈夫更精明、愛虛榮、好幻想，夢想與現(xiàn)實在她心目中完全不能協(xié)調(diào)，她的丈夫，如同她那“粗陋”的衣服、“破舊”的家具及勃雷大涅省的女仆一樣，在她心中是不占什么地位的。正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的往上爬的思想基礎，夫婦倆才能同心合力把借項鏈、十年勞苦賠項鏈的戲演下去；又因為他們的性格存在著很大差異，這出戲才演得有聲有色、富有戲劇性，才能在性格的沖突中把馬蒂爾德的虛榮心理寫深、寫透，給人以真實感。

如當馬蒂爾德從丈夫手中得到渴望已久的夜會請柬時，本應十分高興，然而她臉上卻表現(xiàn)出煩惱和不快的神色。但她又不點明原因，只含糊地說了句：“你叫我拿著這東西怎么辦呢？”路瓦栽未解其意，就講了一大套文不對題的話開導妻子，一再強調(diào)機會難得，“你在那兒可以看見所有的官員”。這些人物語言對表現(xiàn)路瓦栽的性格有點睛之妙，而對馬蒂爾德卻是一番多余的話，因而她“惱怒”了，不得不直截了當?shù)靥岢觥按┦裁慈ァ钡膯栴}?？墒钱斔煞颉敖Y(jié)結(jié)巴巴”地提出要她穿“上戲園子穿的那件衣裳”時，她立刻委屈得“哭起來了”。然而流淚未必能解決問題，于是她強壓悲痛，欲擒故縱，表示要把請柬讓給穿得比自己好的人，字里行間流露著對丈夫社會地位的不滿和抱怨。這一下路瓦栽“難受”了，于是主動提出給妻子做一件“在別的場合也能穿”的衣服。驚喜的馬蒂爾德“想了幾秒鐘”，立刻合計出一個不至招致丈夫拒絕的數(shù)目并提了出來。在這一場面中，圍繞禮服而展開的波瀾，通過對馬蒂爾德的語言、動作、表情變化的描寫，把一個躍躍然躋身上層社會的小資產(chǎn)階級婦女的心理、情趣刻畫得異常生動真切。

馬蒂爾德的心理、性格，隨著作品情節(jié)的進展也有所發(fā)展。從籌辦舞服、借項鏈到在舞會上大出風頭，她的虛榮心也因為獲得了爬上去的機遇而膨脹起來，并釀成了一場累及終身的災難。丟項鏈是一個偶然的、意外的事故，然而聯(lián)系馬蒂爾德此時此地的心境來看，又是合理可信的。在酒紅燈綠的舞會上，路瓦栽夫人為自己的美麗和貴賓們的捧場所陶醉，飄飄然如入仙境，“什么都不想了”。意外的成功，使她的虛榮心迸發(fā)到頂點，豪華生活的夢想和寒傖的平民生活現(xiàn)實在她的心中更加不能協(xié)調(diào)了，臨回家時，她的丈夫把一件樸素的家常衣服披在她肩上，她感到“這件衣服的寒傖味兒跟舞會上的衣服的豪華氣派很不相稱”，為避免貴夫人們的嘲笑，她竟急急逃向大街?；丶乙院螅氲倪€是“趁這榮耀的打扮還在身上，再端詳一下自己”。直到照了鏡子，才猛然察覺到脖子上的項鏈已經(jīng)失落。丟項鏈，可以說是馬蒂爾德悲劇命運的起點，從此她開始了艱難困苦的生活，失掉了僅有的財產(chǎn)，在高利貸者的盤剝、催逼中辛勞了十年。小說通過這些描寫，生動地展現(xiàn)了虛榮心理在一定的環(huán)境、條件下會帶來多么嚴重的惡果，客觀上反映了經(jīng)濟上艱難拮據(jù)的小資產(chǎn)者在追名逐利的競爭中，必然會有相當多的人由于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而摔到社會更下層。

十年勞苦，還清債務后，馬蒂爾德的性格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這一變化的根據(jù)也在她性格的本身。在她的性格中有愛虛榮、貪圖享樂的一面，然而她畢竟不同于那些混跡交際場、寡廉鮮恥、道德敗壞的資產(chǎn)階級婦女。她講信譽，真誠不欺，恪守小資產(chǎn)階級的道德觀念。她不是狡詐的惡人，而是當時小有產(chǎn)者中的普通一員，惟其如此，她向上爬的思想才有著更廣泛的社會意義。正因為馬蒂爾德性格中有著良善的一面，因而當她的貴夫人美夢破滅之后，她沒有走墮落的路，而是“毅然決然地打定了主意”，顯示了“英雄氣概”，用自己的雙手償還了那筆可怕的債務。經(jīng)過十年勞苦、還清債務后，她才肯向她的朋友吐露真情。十年貧苦生活，不僅改變了她的外貌，而且使她“懂得了生活的艱難”，不再悲悲切切、怨天尤人，沉溺于不著邊際的幻想。但是，馬蒂爾德的不幸遭遇僅僅使她由一個小資產(chǎn)階級的婦女變成一個勞動婦女，而沒有變成一個有覺悟的婦女，有時她還不無遺憾地懷念當年舞會上大出風頭的情景，并發(fā)出人生變化無常的慨嘆，這說明她還沒有在小有產(chǎn)者的傳統(tǒng)觀念中掙脫出來，更不懂得造成自己悲劇的原因。

耐人尋味的是，當馬蒂爾德向她的朋友談及賠項鏈的艱難不易時，她卻“帶著天真的得意的神情笑了”。笑，流露出一個勞動婦女對自己勞動成果的滿意和自豪；笑，也說明馬蒂爾德至此仍沒有懂得她的處境的全部悲劇性。試想一個人，為了追求毫無價值的上流社會的一夕浮華生活而毀滅了自己的一生，為了償還一件廉價贗品而空擲十年歲月，還渾然不覺悟，這是多么深刻、多么令人慨嘆的生活悲劇。

作者單位：江蘇省啟東市東南中學（226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