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草書略說

蒙古兵滅金，中國北方自公元1234年趨于統一，到公元1274年南宋亡國，大元統一了中國。于此同時，元朝統治者發動了多次征伐戰爭，征服了斡羅思、波蘭、匈牙利等歐、亞國家，大元版圖西邊到達奧地利與德國邊境，國力空前強大，所控區域為中國歷史之最。元朝的統一，結束了中國自唐末藩鎮割據以來的國內南北對峙，東西散亂，五六個少數民族政權長期并存的分裂與戰亂局面，推動了華夏多民族統一國家的鞏固和發展。大一統的局面使元代在經濟、文化、科技、交通等諸多方面都有了較快發展的可能，也促進了各民族文化的交融。

從蒙古滅金到元順帝退出大都的這135年間，元代的文化藝術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尤其是在戲劇、詩歌、書畫諸方面都有輝煌成果。就書法來說，由于元代在北方乃至在全國很長一段時間內停止了科舉取仕，致使絕大部分知識分子傾情于詩、書、畫、印等傳統文人藝術以寄寓失落的心靈。與宋朝相比，書法在篆、隸、楷、行、草諸體上都得以大幅度復興。篆、隸、楷自非宋朝可以相比肩，即使在行書與草書這兩種宋代書法的強項上，元代全面的發展態勢也勝過了前朝。如草書從章草到小草到大草都有了充分的展開，并在復古的旗幟下融入了時代精神，形成了草書全面發展的前所未有的可喜局面。曾見有文章信口開河地說：“草書是天才的藝術，不具草書性情和襟抱者斷難在草書領域有所作為，因而，擅草書者代不數人，有時甚至代無一人。如有元一代便沒產生一位草書家……”（《書法導報》2012年3月14日姜壽田《沈鵬草書論》）這顯然是不了解書史，妄言元代書法的門外之語。元代從章草到小草到大草都有不亞于歷史上任何時期的草書家出現，且對后代有著積極影響，是承唐、宋草書之盛而啟明、清草書新風的承前啟后時代。元代書法在書史中有著不同尋常的重要意義。

一、元代書法的興盛

元代諸體書法的復興與發展與其時代背景有關，其中最重要的一條無疑是長時間的停止科舉取仕，絕大多數文人入仕從政無望，也有一部分人自視為大宋遺民，不肯與蒙古族統治階級合作，因而退居閭里，隱于山林，以教書授徒，飲酒賦詩，揮灑翰墨消遣時日。戴表元《陳無逸詩序》：“蓋雖科舉學廢，人人得縱意無所累。”（《全元文》卷417）吳師道《送北野蕭侯序》：“國朝以武定天下，垂五十年，民不識兵，老臣宿將傳子若孫，變習而徙志，或挾冊吟誦，操數寸管以與數行墨者競于是時……”（《全元文》卷1072）歐陽玄《李宏謨詩序》：“宋訖，科舉廢，士多學詩。”（《全元文》卷1092）李日華《六研齋筆記》卷二：“元之入主，腥我宇宙，士大夫高朗者，咸不樂仕，以耕漁自業，以圖詠自娛。”元代自滅金（公元1234年）便停止了中國北方的設科取仕傳統，雖然其間有過“戊戌選試”，但一直沒有例定的科舉考試。待到統一全國，至延祐年間才正式恢復科舉，其規模也遠遠不能同前朝相比。吳師道《送葉審言巡檢序》：“國家未設科舉，士舍學校，無所于仕，故嘗多而壅。十年來，舊制既復，士出且有途，而其壅益倍，何耶？或謂貢士數狹不足容，或謂由下升高者業必有成，嘗試萬一者不可必，未能以此而易彼。斯言信矣，而未深燭夫弊端也。蓋向者學校之制專，故有司之察選也，加詳而嚴，前輩在列，猶有典型，清儀未泯，猶有畏忌，雜出而躐進者間見于其間，而未若今之甚也。夫其弊成于外，而吏部受之，而始議澄汰，抑難矣。”（《全元文》卷1072）故元代科舉既興，其弊端亦足以使學子卻步。終其有元一代，開科共16次，僅取進士1139名，其中還有一半名額分配給享有特權的蒙古、色目人。由科舉入仕的人數僅占文官的百分之四，與宋代相較，可謂霄壤之別。

由于元代詮選制度是以怯薛入仕和吏員出職為主要途徑，所以原指望以科舉釋褐登入仕途的文人大都前途暗淡。寄情山水、寄情詩文、寄情書畫便是其日常生活與精神寄寓的主要方式了。元代書法篆、隸、楷、行、草全面復興，當然還有著知識分子不忘故國文化的深深情結，其高倡復古的旗幟，也深寓故國情思于其中。元代篆、隸書所取得的成就，遠遠超過宋代，善篆、隸的名家如趙孟頫、范梈、熊朋來、楊桓、劉致、吾丘衍、趙期頤、吳叡、吳福孫、郭貫、吳澄、虞集、柳貫、張范、張起巖、陳旅、陳繹曾、陸友、楊益、柯九思、李泂、杜本、泰不華、余闕、張琪、孟栻、錢良佑、劉惟一、鄭枃、余襄、吳炳、李申伯、繆貞、舒頔、朱旭、楊彝、陶復初、楊元正、楊翮、沈性、朱珪、周伯琦……其篆、隸書多取法秦漢與唐人。篆、隸書家之多，水平之高遠超宋人，更非明代可及，直到清代金石學與碑學興起，篆、隸書方又振興。

元代楷書、行書為大宗，在書法史上占重要地位。歷史上，作為楷書高峰的唐代楷書名家林立。開宗立派、彪炳書史的歐、顏、柳皆出于唐代早中期，數百年來一直無法超越，能與其比肩者，只有元代的趙孟頫了。后人言楷，必稱“顏、柳、歐、趙”，尤其是因仕元而在人格上飽受詬病的趙孟頫能為書法史所認可，足見其楷書所達到的藝術高度了。元代行書初則宗唐，后則宗晉，而學趙孟頫者亦占了相當大的比重，在復歸晉韻的審美趨向下，出現了一大批格高技精的行書，無論是專門的行書作品，還是信札、題跋遺存，皆楚楚可觀，前不讓有宋諸賢，后令明、清諸家仰視。元代善楷書、行書的書家主要有耶律楚材、劉秉忠、王磐、郝經、趙雍、趙奕、巎巎、回回、范梈、鮮于樞、史弼、胡長孺、周馳、仇遠、錢選、白珽、吳福孫、李倜、龔璛、茍宗道、程矩夫、鄧文原、袁桷、班惟志、史性艮、姚燧、那海、元明善、吳澄、虞集、揭傒斯、黃溍、柳貫、王世熙、陳旅、陳繹曾、朱德潤、鄭元祐、顧安、郭畀、陸友、王肖翁、姚子敬、沈璜、周仁榮、薛植、郭天錫、柯九思、脫脫、李泂、杜本、歐陽玄、張德琪、汪澤民、王畝、泰不華、余闕、道童、達識帖木兒、倪中、高翼、汪從善、宗椿、胡益、羅元、錢良佑、宣昭、邊武、洪恕、陳遠、蔣惠、王默、繆貞、張體、唐志大、衛仁近、章弼、翟炳、馮寅賓、楊彝、鄭琮、楊元正、倪瓚、王蒙、黃公望、顧德輝、王逢、李祁、錢惟善、李元珪、唐懷德、周伯琦、張仲壽、蘇大年、薛玄羲、張雨、張羽、孫德彧、釋溥光、釋靜慧、釋慧敏、釋道元、釋明本、管道昇、曹妙清等。此外，元代中后期的幾位皇帝如英宗、文宗、順帝皆于楷書、行書有不俗表現。《書史會要》中曰：“英宗怡情觚翰，雄健縱逸。”“文宗作字有晉人法度。”“順帝留心翰墨，所書大字，嚴正結密。”作為蒙古族的帝王尚此雅好，亦足見元代書法風氣之厚。

二、元代草書概說

元代書家大都能兼工多體，楷書與行書幾乎是文人的必備技能，這也從書法的基礎建設上為元代草書的興旺創造了條件，故元代草書無論是章草或小草，乃至大草都遠較前代為盛。如趙孟頫的章草與小草，出入古今，皆領一代風氣者。袁尊尼曰：“文敏草書千文，筆法師右軍，特為勁健。李端清曰：“大王草法孫過庭后，惟趙子昻略涉其藩。”其章草，今人許之為“章草自東晉以后作者寥寥，趙孟頫則能上繼漢、魏、精擅此體”（《中國書法鑒賞大辭典》）。趙孟頫的篆、隸、楷、行、草諸體兼善，在元代很有代表性，但以其楷、行書成就之高，故其篆、隸書與草書往往為人忽略，甚至不以為然，如邢侗曰：“文敏一代清士，正、行功力極盡無加，草書唯帶偏俗。若增朗朗超箸，便是羲、獻入林。”

元代善章草者有鄧文原，“臨急就章，觀其運筆，若神蜦出海，飛翔自如。”（袁華）貫云石“草隸書稍取古人之所長，變化自成一家。”（《元史本傳》）藍中晦“草隸無一脫法，無一敗筆。”（吳海）管道昇“作草書得章帝、索靖、皇象遺意。”（《張丑管見》）譚處端“博學，善草隸書。”（《書史會要》）此外，趙雍的章草頗有其父趙孟頫之風，俞和的章草學趙孟頫而趨于硬朗，而其臨張芝章草頗古雅，可見其于章草曾多方取法，王世貞《藝苑卮言》曰：“子中頗得趙孟頫三昧，用章草書《急就章》覺古色藹然。”還有元未入明的宋克及其弟子胡布，皆以章草名垂書史，宋克的今草亦足可貴。元人習章草成為風氣，這還可以從元代幾位草書大家鮮于樞、巎巎、饒介、張雨、楊維楨等將章草書筆法融入今草中的習慣便可知當時的章草風氣之盛。

元人的小草與大草多學唐人，尤以取法張旭與懷素者為著。姚樞“善草書”（《書史會要》），鮮于樞“多為草書”。“其書從真行來，故落筆不茍，而點畫所至，皆有意態，使人觀之不厭。不若今人未識歐、虞，徑造顛、素，其散漫連延之勢，終為飛蓬蔓草而已。”（吳寬）“困學齋草法兼素師以窺大令。”（李瑞清）姚遂“書宗顛素”（《書史會要》），張德琪“草書學張長史。”（《書史會要》），葛萬慶“善草書，酒酣落筆，愈得其妙。”（《書史會要》），楊維楨“行草書雖未合格，然自清勁可喜。”（《書畫史》）“狂怪不經，而步履自高。”（李東陽），吳鎮“草學辯光”（《書史會要》）“書作藏真筆法，古雅有余。”（李日華），陳子翚“兼工草”（《書史會要》），饒介“攻于書，評之者謂不減懷素。”（王達善）“介之草書尤瑰詭逸群可喜，觀其勢，殆不至于圣不止也。”（陳基）釋至溫“善草書，有顛素之道。”（虞集）釋誠道元“喜作狂草，極雄宕可喜。”（李日華）章德懋“與趙魏公同時，專學公草書，每與公代筆以塞求者之責。”（《書史會要》）

元代草書家若群星燦爛，不能盡睹。我們從其擅草書的書家中擇取有存世草書墨跡并具代表性的幾位名家，對其草書作些解析，雖不免管中窺豹，猶勝于“有元一代便沒產生一位草書家”之類的無知。故下面以鮮于樞、吳鎮、溥光、饒介、陸居仁數位書家及其草書作品為元代草書的代表略作紹介。

（一）鮮于樞（1246—1302）字伯機，或署伯幾。號困學民，又號西溪子，直寄道人，虎林隱吏，其先世為漁陽人，后遷徙汴梁，鮮于樞有可能生于汴梁（今河南開封）。少為路吏，至元二十四年（1287）累遷兩浙轉運司經歷，二十九年（1292）謝事。居錢塘之西溪，營困學齋。后起為江浙行省都事（正七品），大德初改浙東宣慰司都事。大德六年（1302）北還，以太常寺典簿（從七品）致仕。是年卒，年五十七。鮮于樞一生仕途不得意。到死也不過是個七品芝蔴官，且盛年早逝，可見其際遇坎坷。其為人風流文雅，居江南日，一時南士多慕其學其才，與之交游。鮮于樞性格豪放，“意氣雄豪，每晨出則載筆櫝，與其長廷爭是非。一語不合，輒飄飄然欲置章綬去。漁獵山澤間而后為快。……蜀郡虞伯生贊之曰：‘斂風沙裘劍之豪，為湖山圖史之樂，翰墨軼米、薛而有余，風流擬晉宋而無怍。’當時伯機文望，亦與子昻相伯仲云。”（《元詩選》二集）鮮于樞善詩歌，尤工書法，草書尤受趙孟頫推崇。鮮于樞去世后，趙孟頫曾說：“余與伯機同學草書，伯機過余遠甚，極力追之而不能及。伯機已矣，世乃稱仆能書，所謂無佛處稱尊耳。”（《題伯機臨鵝群帖》）

鮮于樞是元初的重要書家，尤其以草書影響最大。傳世書跡也較多，其中墨本大約有三十余件，而草書有《王安石雜詩卷》書于至元辛卯（1291）二月，卷高50厘米，橫展1025厘米，多達600余字且字形較大。現藏遼寧博物館。草書《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書于大德二年（1298）九月。現藏日本京都藤井有鄰館。《韓愈石鼓歌卷》書于大德辛丑（1301）六月，現藏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鮮于樞曾多次書寫杜甫詩《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現在存世的至少有四種，一種是由日本回流國內，見于2004年北京瀚海春季拍賣會上，以4620萬元人民幣拍出。一種刊于美國克利夫蘭出版的《元代中國的美術》一書，為豎幅。還有一種收在《唐人雜詩卷》中，書于元貞二年（1296）。草書《吸月杯贊》系于行書《詩贊卷》后，約書于至元三十年（1293）正月后。現藏上海博物館。草書《醉時歌》《唐人水簾洞詩》《七絕詩二首》《論草書帖》等四種均藏臺北故宮博物院。草書《臨楊凝式神仙起居法》為私人收藏。草書《摹補高閑千字文》藏遼寧博物館。草書《韓愈進學解卷》藏首都博物館。草書《杜甫魏將軍歌卷》藏北京故宮博物院。草書《李白襄陽歌》書于大德四年（1300）二月，藏處不詳。以上可知存世鮮于樞草書墨跡大概。其中《韓愈進學解卷》《杜甫魏將軍歌卷》風格取類懷素，頗有《自序》諸帖風采。點畫勁健，沉著痛快，氣息流暢，姿態生動。用筆的輕重緩疾，墨色的濃淡枯濕，結字的欹正開合，章法的自然從容，皆臻高境。而《醉時歌》則多了些張旭、顏真卿的筆意與態勢，行筆恣縱，體勢連綿，氣貫意暢。點畫變化更為豐富，動勢更為欹側激蕩。鮮于樞的諸多草書作品風神卓犖，氣宇軒昂，皆為元代草書的顛峰之作，不讓前賢，無愧后世。柳貫《跋陳慶甫所藏鮮于伯幾書自作飲酒詩》：“鮮于公面帶河朔偉氣，每酒酣騖放，吟詩作字，奇態橫生。”此《飲酒》諸詩，尤曠邁可喜，遇其得意，往往為人誦之。……公在時，其書人已貴重，況今后之二十年余？明珠拱壁，果何足珍惜哉！“（《全元文》卷788）趙孟頫《鮮于樞大書二十字跋》：“困學之書，妙入神品，仆所不及。”（《全元文》卷595）龔璛《題鮮于伯機書》：“書法不講百余年，至元間，伯機、子昻二妙特起，古意復見于今，予嘗謂：后有尚論國家文藝之盛，必來取斯。”（《全元文》卷742）

鮮于樞書法于技法之上，尤重精神層面的表達：“論書當論氣韻神，誰與癡兒較形質。”（《題趙模搨本蘭亭后》）其草書對明代有著較大影響。鄭本忠曰：“鮮于先生書，筆意遒勁，而機緘妙用，婉轉無窮。”周之壇曰：“元人自趙吳興外，鮮于伯機聲價幾與之齊，人或謂勝之。極圓健而不甚去俗。”（《書林藻鑒》）

（二）吳鎮（1280—1354）字仲圭，號梅花道人，浙江嘉興人。以畫山水墨竹稱譽生前身后。少與兄元璋師事毗陵柳天驥，得其性命之學，尤精于先天《易》，曾垂簾賣卜，隱于武塘，終生不仕。曾有《坐禪偈》曰：“……青春不再來，白日莫閑過。”可見其胸懷。臨終之際，命置短碣立冡上刻：“梅花和尚之塔”，以此，于元末兵亂中墓地得以保全。后世將其與黃公望、倪瓚、王蒙并稱“元四家”。吳鎮以畫家身份卓立畫史，然而其書法尤其是草書卻堪與歷代草書名家相抗衡。《書史會要》謂“仲圭草學辯光。”李日華曰：“梅道人書作藏真筆法，古雅有余。”《元詩選》謂其：“書仿楊凝式。”由此可知吳鎮草書的淵源來自唐、宋前賢，以其全面的藝術修養，“每畫山川竹石，輒題詩其上，時人號為三絕。”（《元詩選》二集）

吳鎮草書的代表作遺存有后至元六年（1340）所書《心經卷》，藏北京故宮博物院。至正十二年（1352）所作《漁父圖卷并草書題詩》藏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至正九年（1349）十一月三日草書《題王右丞雪溪圖詩二首》，藏濟南市博物館。《書法叢刊》2008年第4期曾刊發。至正五年（1345）為吳瓘《臨吳鎮漁父圖》作長題，共有詩16首，現藏上海博物館。此外，《墨竹圖》春、夏、秋、冬四條屏的草書題識（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梅花道人遺墨》以及更多的草書題畫詩文，皆多詩、書、畫三絕之作。

吳鎮草書《心經卷》紙本，高29.2厘米，橫展203厘米。計39行，278字。風格、技法多取懷素與楊凝式。用筆高朗放曠，意態從容，疾徐錯綜。起收凝煉，行筆縱意自如。結字開合清晰，或一筆數字，或數字間隔疏朗跳宕，大、小章法相映成趣。墨色的濃枯輕重與點線的粗細轉折窮極變化，神態生動。吳鎮在《論畫詩并后序》中曰：“圖畫書之緒，毫素寄所適。垂垂歲月久，殘斷爭寶惜。始由筆研成，漸次忘筆墨。心手兩相忘，融化同造物。”可見其于書畫立意宗旨。

（三）巎巎的名字在各種相關文字中使用頗顯混亂，有的稱為康里巎巎的，更有訛為巙巙、康里巙巙。讀其墨跡，其署名皆作巎巎。《元史》第一百四十三卷有傳：“巎巎，字子山，康里氏。”據學者考證，巎巎為哈薩克族。（見《新疆社會科學》1985年第4期）

巎巎（1295-1345）字子山，號正齋、恕叟，又號蓬累叟。始授承直郎、集賢待制，累遷秘書太監，升侍儀使。擢中書右司郎中，遷集賢直學士，轉江南行臺侍御史，拜禮部尚書。巎巎為元代功臣不忽木之子。在文宗、順帝朝為重臣，言行峻潔，博學工書。文宗立奎章閣學士院，授為承制學士，進待書學士、大學士，拜翰林承旨（從一品）知制誥，兼修國史，知經筵事。后提調宣文閣、崇文監。至正四年（1344）出為浙江行省平章。巎巎重視文藝。文宗去世，順帝聽信間言欲罷奎章閣學士院及藝文監諸屬官。巎巎進諫曰：“民有千金之產，猶設塾，延館客，豈有堂堂天朝，富有四海，一學房乃不能容耶？”順帝遂改奎章閣為宣文閣，改藝文監為崇文監，存設如初。《元史》稱其“善真、行、草書，識者謂得晉人筆意。單牘片紙，人爭寶之，不翅金玉”。

巎巎存世草書有《述張旭筆法記卷》《柳宗元謫龍說卷》《臨十七帖》《奉記帖》，以上四種皆藏北京故宮博物院。草書《屈原漁父辭冊》藏上海博物館。草書《李太白詩卷》藏日本神奈川高島懷安氏。

草書《柳宗元謫龍說卷》，紙本，高28.8厘米，橫展137.9厘米。其后周伯琦題記將巎巎書與柳文、謫龍傳說并譽為“三奇”。瞿智題曰：“……子山平章書似公孫大娘舞劍器法，各擅當代，前后相去數百載而具美于卷中，展玩之如秋濤瑞錦，光采飛動，可謂妙絕古今矣。”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十五、楊瑀《山居新語》卷四等都有巎巎作草書極快的記載，嘗言一日寫三萬字而未嘗以力倦輟筆。陶宗儀《書史會要》中曰：“巎巎刻意翰墨，正書師虞永興，行書師鐘太傅、王右軍。筆畫遒媚，轉折圓勁，名重一時，評者謂國朝以書名世者，自趙魏公后，便及公也。”何良俊《四友齋叢說》中曰：“子山書從大令來，旁及米南宮，神韻可愛。”解縉曰：“子山書如雄劍倚天，長虹駕海。”康有為《廣藝舟雙楫》中曰：“元康里子山，明王覺斯，筆鼓宕而勢峻密，真元、明后勁。”陳基《跋康里承旨遺墨》：“伏而玩之，恍如見公與王右軍父子翱翔于天門鳳閣之上，而蛟龍鸞鵠為之先后也。”（《全元文》卷1535）戴良《跋康里公臨懷素論草書帖》：“文獻公書名之重，不在懷素下，其跋此帖，乃尊之為奇寶，視懷素之論右軍抑何過厚耶！與榷家藏此卷，非獨愛其字畫之妙，蓋亦重乎德矣。”（《全元文》卷1631）巎巎于草書亦頗自負，其在《書臨懷素自敘卷》中曰：“草書不可識，卿字少于即。草書不可知，叔字少于其。草書不可道，于字何曾草。所貴者筆圓，所上者筆老。獻之答謝安云：世人那得知耳！”（《全元文》卷1674）

（四）釋溥光，字玄暉，俗姓李。大同人。自幼為頭陀，號雪菴和尚，喜與士大夫游。好吟詠，善真、行、草書，尤工于大字榜書，與趙孟頫名聲相埒，一時宮殿城樓扁額，皆出于兩人之手。亦善畫，山水學關仝，墨竹學文湖州。大德二年（1298），文宗降旨南來，闡揚教事，后詔令蓄發，授昭文館大學士、玄悟大師。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四載：“延祐間，興圣宮成，中宮李丞相邦寧傳奉太后懿旨，命趙集賢孟頫書額。對曰：凡禁扁皆李雪菴所書，公宜奏聞。既而命李、趙偕至雪菴處。雪菴曰：子昻何不書，而從屬吾耶？李因具言之，雪菴遂不固辭。”

釋溥光書出入于晉、唐間，其端敏好學，于臨習多有心得，曾集前人作大字之法并個人所獲著《雪菴字要》。程矩夫《題李雪菴諸家法帖后》：“具一只眼，然后能識。又須具一只手，然后能臨。今觀此卷，是能以一手眼化為千手眼者。蘭奢蘭奢！”（蘭奢：好也）

世傳釋溥光大字草書墨跡《石頭和尚草庵歌》，紙本，42行，計227字。現藏上海博物館。用筆迅疾中見濕潤，從容中見高懷。結字體勢活潑自如，神態雍容放曠，氣息綿延，墨色華滋。前后呼應，一氣呵成，令人贊嘆。任士林《頭陀福地甘露泉記》中曰：“昭文館大學士雪菴李公溥光，以翰墨之遇，行釋氏之學。儒名而墨行者乎？”（《全元文》卷582）溥光于書法主張由工夫經學養而進入自然之境，他在《大字說》中曰：“若論乎布置均稱，收斂緊密奇巧者，此無難事，乃學力之所以至與未至耳！至于筋骨神氣蒼勁清古者，人罕能之。有自幼至老而不可得之者，有學之未久而變化中得之者，有學之久而積累中得之者，此皆出于筆力自然至妙，而非人力之所能也。”

（五）饒介（？-1367）字介之，號芥叟，別署醒樵、醒翁。江西臨川（今撫州）人。由翰林應奉出為浙西憲僉，累升淮南行省參政。張士誠據吳，杜門不出，自號華蓋山樵。后被張士誠強征至幕下。張士誠敗亡，饒介被朱元璋誅于金陵。饒介工于詩，于書法特善草書。《南村輟耕錄》卷二十三：“饒介素負書名，且詩語俊麗。”《書林藻鑒》：“王達善云：介之攻于書，評之者謂不減懷素。解縉云：介之書如卞荘刺虎，功倍力省。”清人錢謙益更是譽之為“書似懷素，詩似李白。”（《列朝詩集小傳》）

饒介草書遠接王獻之、懷素衣缽，又受本朝趙孟頫、鮮于樞、康里子山的影響，其傳世草書代表作有至正二十年（1360）七月所作《蕉池積雪詩》、至正二十一年（1361）九月所作《柳宗元梓人傳》以及《韓愈送孟東野序》等。后人評為“入山陰堂撫，有純棉裹鐵之致。”“草韓、柳文，醉墨淋漓，風翥鸞翔”，似奇反正。”（姜紹書）

饒介草書《張雨蕉池積雪詩》，由沉穩起筆，漸轉疾速，卻仍不失點畫精致，線條渾融，使轉流麗而氣勁質實。于姿媚中見勁利，于簡練中寓古拙。關于蕉池積雪詩，明人李日華《六研齋筆記》卷四記：“張伯雨得漢銅洗，有人貽以白石，因種小蕉其上，蓄水養之，名曰蕉池積雪，作詩自娛，錄成一卷。群公和作俱刪去，止存劉師魯二篇，有墨跡傳。后吳江村叟周姓者得之，仿張所蓄，亦置石養蕉，且令善工寫圖，又求饒介之錄過。余僅得目此卷，張跡未遇也。饒書圓勁暢朗，神追大令。元時善書者極多，如饒亦未易屈者，且與伯雨同時，一時有兩蕉池、兩奇跡，亦快事也。”李日華所見，即為饒介所書此卷。陳基《跋饒參政草書后》：“余嘗怪古人評書，而草獨以圣名。夫書而至于圣，亦精矣，然夷考其人，皆有超世絕俗之才，不得盡用于世，故于是焉發之。昔韓文公論文，至與堯、舜、禹、湯治天下并稱，有以哉！臨川饒公介之學問器識，卓然為士大夫翹楚，而其向用于世，蓋所謂鷙鳥舉而風迫之也。書特其余事耳。然近來所書，尤瑰詭逸群可喜。公豈欲以書擅當世哉？然觀其勢，殆不至于圣不止也。”（《全元文》卷1535）

（六）陸居仁（？—1373后）字安之，號巢松翁，松云野褐，瑁湖居士。松江華亭（今上海松江）人。泰定三年（1326）舉人。后倦于仕進，隱居不出，教授以終。博覽群書，工詩善書法。與楊維楨（1296—1370）、錢惟善（？-1379左右）相友善，及死，同葬于一山，人謂“三高士墓”。王逢《陸宅之進士挽詞》：“游戲清真帖，優長雅頌文。世方趨趙孟，天竟滯劉蕡。”

陸居仁隱居時，顏其室曰“寄寄軒”，自稱“幽谷一叟”，以吟詩自娛，著有《松云野褐集》。書法清健遒美。傳世草書墨跡有《鮮于樞草書詩贊卷》，藏上海博物館。《苕之水詩卷》，藏北京故宮博物院。此外，還有《次韻楊維楨原韻詩》等。

草書《苕之水詩卷》紙本，高28.2厘米，橫展130.7厘米。書于元昭宗宣光元年（1371），亦即明洪武四年。《題鮮于樞草書詩贊卷》亦作于此年的三月十八日。二卷都不用明洪武年號，可見其對洪武新政權的態度。清人安岐《墨緣匯觀》中“陸居仁、張樞倡和詩卷”曰：“白紙本，前陸宅之草書‘苕溪之水天目來’七言古一篇，計四十一行。……后自題：歲在重光大淵獻冬至后十有二日，云松老人在城東寄軒書。”今人評草書《苕之水詩卷》曰：“這是一件精彩的草書佳作。……其用筆鋒利銛銳而圓活使轉無不如意，筆端詭譎豪放卻不狂怪怒張，飄逸而不流滑，線條或纖細如蟬翼蝶翅。由于純熟的中鋒使轉不露圭角，始終保持點畫線條的力感和厚度。筆下時留時放，時擒時縱，時開時合，流走暢達而又悠然容與。書家是善用墨色的高手，以豐富多變的墨色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效果……透出元末隱士不仕朝清高獨處的心境。”（《中國書法鑒賞大辭典》）

元代“善書者極多”（李日華），草書大家亦如云集，其中有很多為詩名、文名、畫名等所掩者，如畫家溫日觀等。李日華《六研齋筆記》載：“元僧溫日觀隱南屏，兼通外學，為人高潔自恣，以墨戲見意，不輕為人作。……日觀草法，直追張府君芝，旭、素非所屑意矣。”（卷一）“老溫草書，更淋漓神旺，諸跋詞翰亦勝。”（卷二）溫日觀（約1228—1300）字仲言，號知歸子。華亭人，居錢塘瑪瑙寺，善于草書，有晉人風，所畫葡萄名動一代，枝葉皆用草書法。元代草書，尚待今人深入了解，重新認識其在書史中的位置。

元人草書在很大程度上表現出了與唐人草書相一致的審美取向，尤其是在用筆的簡潔純凈、圓潤清晰，爽勁利落以及格調、境界的超逸追求上。這不同于自明代興起的用筆重濁，混沌不清，筆墨糾纏，看似連綿纏繞，氣勢磅礴，乃至一味追求縱橫霸悍，實則境界都不高。清人包世臣說：“草書以簡靜為上，雄肆次之。”（《藝舟雙楫·答熙載九問》）正是以格調、境界論草書。當今書壇草書，多以外形式為時尚，滿紙任性使氣，肆意縱橫，筆墨渾濁污穢，骯臟低俗。吾輩習草書，于古人經典名作中，不獨取其筆墨技巧、字法、章法，尤應于格調、境界中學其神氣、韻味之超然處，否則只是蔓草飛蓬，何來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