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受邀談“閱讀”之散筆,我卻要從“書寫”開始——抑或“閱讀”與“書寫”原本就是一體的兩面。
日本學者栗山茂久有謂“以還債的心來寫”(轉引自李建民《發現古脈:中國古典醫學與數術身體觀》),楊煦生先生則謂“不管有多少種書寫的方式和宗旨,有一種明明白白的書寫的宗旨與動力就是感恩”(氏著《逃向世界》)。那么對我個人而言,“書寫”又意味著什么?
無論“踐履”是否恰如其分,這些年惟一促使我“書寫”的宗旨與動力只有朋友們的疼痛——即使我不敢使用 “人類疼痛”“時代疼痛”,包括“民族疼痛”這樣的“大詞”(因自愧無此長才)——但,顯然,假如本為“立言”的“書寫”足與立德、立功相提并論,它本應被賦此殊榮,而不是相反的方向:“碼字兒”。章太炎先生嘗告誡弟子黃侃:“輕著書,妄也;重著書,吝也;妄不智,吝不仁。”有關于此,在“因為某種道義的承諾與擔當”被迫“輕率‘戲說歷史’”時——我也曾在拙作《立愛》中深刻反省與汗顏過:“如何避免自己不是一個文壇‘八卦章’的惡劣參與者、‘花邊體’的無聊扮演者”,日以繼夜在拷問“書寫”的良知。我顯然沒有能力也沒有愿望成為那種所謂客觀卻冰涼、所謂“科學”卻麻木、所謂“知識”卻失魂落魄的“作者”:這個時代在學院儒林頗為流行的一種“作者”。但我同樣害怕自己成為一個不負責任、不夠清醒、不夠智慧的情緒的宣泄者、偽道義的偽擔當者、某種小情小調的搔首弄姿者。
“自有宇宙以來,著書者何限?或以私意摻入其間。其留亦為無用.”(黃宗羲《留書》)2010年9月24日恰是梨洲先生誕辰400周年,老祖父的話流傳到“微博時代”絕非只有出土文物的意義:我們原本是一個視文章為“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曹丕《典論》)的國族。
這種艱澀時刻,我渴望“閱讀”的感受來滌蕩“書寫”的感受,作為“書寫”者。
我看重讀者的肯定——即使明明知道這肯定只是讀者的厚愛乃至偏愛,這肯定的光依然照亮了書寫的意義,書寫自身有極為黑暗的一面;我同樣看重讀者的否定——即使這否定無疑讓我因浪費了讀者生命而萬分慚愧,但我寄望這否定有助我進一步自我清洗,成為繼續上路的資糧。
“射者正己而后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公孫丑上》),孟子此言所說是“仁”,卻適用于人間一切近乎“仁”者,我想嚴肅的“書寫”類歸于此。
“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莊子·則陽》),對于一個嚴肅的書寫者而言書寫其實經常是非常痛苦的事情。
于是再次轉向“閱讀”,尤其是“經典閱讀”,作為“閱讀”者。
伍曉明先生在《“天命:之謂性!”片讀<中庸>》“序論”中有大段講“閱讀”的話,主要就是針對經典:
閱讀是我們不可推卸的倫理責任,亦即,對于那未及或未經我們自己的選擇即已交付給我們的文化傳統的倫理責任。閱讀——尤其是對于傳統經典的閱讀——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我們的永遠持續的哀悼活動;對于一個已經逝去的過去的哀悼。但恰恰又是真誠的哀悼,我們讓過去活在現在,活在我們“之中”,并“通過”我們而活下去。當然,活在我們“之中”就有與我們完全成為“一體”的危險,亦即被我們真正遺忘的危險。所以,為了讓文本——讓經典中的文本或文本中的經典——活下去,我們既必須尊重和遵從文本之“命”,必須打開文本,必須閱讀,但又不能讓其完全消失在我們的閱讀之中。因此,我們不能閱讀!我們不能通過閱讀而化文本為我們,或者化我們為文本。閱讀是文本給我們的一個必須完成而不可能完成的命令。
這話很迷人,很專業,也因此很“文藝腔”,尤其很“西方文論腔”,但他仍然說出了一種重要的感人的東西:閱讀的“精神”——這精神里居然有“承領天命”的沉重的成分。
“書寫”何嘗不更是如此?
富有“精神”應該是書寫與閱讀共同具備甚至必須同時具備的品性,應該是作者與讀者雙方的溫熱、清潔、嚴肅、真誠——“精神”賦予了我們書寫與閱讀的意義、勇氣以及力量。
“最壞的事情,莫過于最好的東西腐化”(corruptio optimi pesssimum est)。這悲劇可以在我們“寫錯”的時刻,也可以在我們“讀錯”的時刻。
“古之君子著書,不惟其言之,惟其行之也。”(黃宗羲《留書》) “我們本來生活在一種與文字有特殊緣分、對文字有特殊敬畏的文化中。”(楊煦生《逃向世界》)然而不知何時我們似乎不知不覺邁入了一個“各領風騷三五天”的時代。一個書寫與閱讀都顯得過于急切與草率的時代,無論作者還是讀者都難免顯得氣息窮迫、氣量狹窄。在這個時代作為“作者”似乎經常會淪入一種尷尬:不再自負足以“代圣人立言”的日漸斯文乃至尊嚴掃地的“作者”貌似手忙腳亂其實皆已“精神失語”?需要什么力量來保證,在一個“由實證主義和實用主義、技術、統計學、阿拉伯數字、搖頭晃腦的科層制等等自覺聯席統治的所謂后現代世界”、一個“常常直截了當反精神的世界”“惟其反精神,故而往往充斥了各種花里胡哨的偽精神戲劇”的時代,我們自己不在同樣上演一場丑劇?在這個屢屢被譏笑為垃圾化的時代我們自己如何不成為一堆新垃圾?猶如朱鴻林先生善意的揶揄,我們這些從搖筆桿過渡到敲鍵盤的“寫作者”如今雖不至“災禍梨棗”卻難免“有礙環保”之責(氏著《中國近代儒學實質的思辨與習學》)。
假如少了那點確然湛然了然坦然如如然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