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舊時書信往來有道是“見字如面”,讀著遠方朋友的書稿,亦是一件賞心悅目的樂事。現今我的案頭就擺放著早年同窗李潺前不久問世的散文集《耕云種月》,翻讀之后,感觸良多。
我們是半個世紀前的同學。1959年我進入貴州大學中文系,同期兩個班,100多號人,其中一半以上來自三湘大地和天府之國。李潺是湖南學子,我是土生土長的的貴州人。中文系的學生總是喜歡舞文弄墨的,大概到了第三個學期吧,他和幾位同好,辦了一份取名《心燈》文學刊物,當年物質條件十分匱乏,加之又是窮學生,這份刊物乃油印物件,今天看來十分簡陋。其中所刊載的文字,不過是愛好文學、心地單純的莘莘學子在那個年代的一些習作而已。即使涉及現實問題,也無非是些尚顯稚嫩的雜感及之類。一代偉人早年不也曾與同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嗎?但在1960年代的那些特殊歲月,在“高舉紅旗”“反右傾”等大一統思潮下,容不得個人有任何獨立思考的余地,李潺們被“覺悟高”“黨性強”的“尖子”“斗士”們視為另類,并將其油印小冊子打為“反動刊物”,而李潺成了“只專不紅”的典型,一下子跌入政治厄運的深谷。時值“三年困難時期”,我等均饑腸轆轆,李潺也就干脆休學回鄉當工人去了。從此“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同學之間大都音信兩茫茫,沒有什么往來了。
我們重逢已是花甲之后的同學會,數十年不見,彼此間歷經坎坷,均已為兩鬢染霜的爺爺輩,同學之間紛紛“稱名憶舊容”。古道熱腸的李潺從長沙來到貴陽,此時才得知他日后苦盡甘來,供職于湖南電視臺,系國家一級美術師,在傳統四絕的詩、書、畫、印方面卓有成就,先后出版了有關編著20余種,頭頂湖南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湖南大眾傳媒學院美術系主任等若干桂冠。有道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我們已經分別了數十個寒暑。此后又隔了數載,日前李潺將他的兩本大作《云卷云舒》(詩詞集)、《耕云種月》(散文集)惠寄予我。對于詩詞我是外行,不敢置喙,而瀏覽了他的散文集,則想說些感受。
這部散文集共86篇,分為《熒屏解說》《翰墨耕耘》和《文華種月》三大部分。其中《熒屏解說》26篇,系作者上世紀80年代在湖南電視臺拍攝電視專題片所寫解說詞的選篇。《翰墨耕耘》36篇,是作者數十年間從事詩書畫印創作過程中有感而發寫的雜談、隨筆、序言、札記、藝術品評等篇章。《文華種月》21篇,主要是作者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青少年時期習作的選篇,還有3篇近年的散文。總而觀之,這些林林總總的篇什,為時為事而作,言之有物。或敘事,或抒情,或議論,或娓娓道來,或獨抒性靈,或精到點評,無不蘊含真情實感。其筆下文字曉暢,行云流水,好讀耐讀。從中可看出作者多方面的藝術功底和駕馭文字的功夫。
我等讀過中文系的書生,多年來大都經常搗鼓文字,但一般也只限于在方塊字上使使勁。而李潺對詩書畫印均有相當天分,并潛心研習多年,他將在這些藝術門類中的體驗付諸和熔鑄于文字之中,也就別具一格。文學與藝術畢竟是相通的,或者說是觸類旁通的。作為曾經的同窗,我數十年來只限于鋼筆寫字、粉筆板書,加之如今用電腦碼字,難以像他那樣在文字的瀚海中遨游揮灑。這是我的由衷之言,而非對老同學簡單的恭維。兩千年多前的詩圣杜甫觀公孫大娘舞劍而有神來之筆,不也正是藝術門類通感所致么?要逐一評說李潺這本集子中的八十余篇文章實為難事,僅能掛一漏萬就幾篇說說讀后感,算是管中窺豹吧。
我早年在近二十年的中學和大學語文教學生涯后,轉行到廣播電視部門,曾任貴州廣播電視報社總編輯和貴州電視臺高級編輯,對電視藝術略知一二。讀《熒屏解說》中的篇章,感到作者對寫作電視專題片解說詞可謂得心應手。比如湖南電視臺1985年一二月初播、央視同年七八月再播的7集專題片《齊白石》,生動再現了一代國畫巨匠白石老人的成長經歷和齊派藝術成就。其解說詞洋洋灑灑,一一道來,實為散文佳作。且看下列文字:
齊白石立下了“為百鳥傳神,為萬蟲寫照”的宏大目標。
他在住屋四周播種荷花、石榴、葡萄、無花果、芭蕉等花木。
他在屋前開辟菜園,種上四時瓜蔬。
他放哺雞、鴨、鵝、狗、牛等農禽家畜。
…………
奇萍堂周圍變成一個紅花綠葉的世界,果林里招來各種小鳥兒,齊白石興奮地觀察它們的飛落棲息。
花叢中,蝴蝶在采粉,齊白石悄悄記著它們翅膀上的紋絡。
蜜蜂在花枝間打著轉兒,齊白石在留心察記它們翅膀振動時的情態。
…………
一邊勞動,一邊觀察,一邊寫生,窮年累月……
不再一一照錄,就這些文字,不已給我們勾勒出一幅幅農田自然美景和畫家辛勤觀察進行創作的畫面了么?樸實的文字,構成美妙的意境。我當年無緣觀看這部為白石老人立照傳神的專題片,但而今讀了解說詞,腦海中展現一個個生動的鏡頭畫面,多少了解了一代巨匠從農家伢子到世界文化名人歷經的奮斗過程。其他如《云游山記》《故城記俗》等篇章均是寫于1980年代的美文,而不僅僅是單純的解說詞。優秀的電視專題片與其解說詞總是相得益彰的,難怪由李潺執筆解說詞的多部專題片在湖南臺播出后,又登上央視熒屏。他的多數解說詞多是在專題片剪接后,結合拍攝前的構思本,根據畫面寫出的,既是畫面的解說,更是畫面的升華。不論是敘事、寫人還是抒情、議論,既有優秀傳統散文的況味,又自成一格形成新的電視散文體。
讀《翰墨耕耘》,可見作者“于60年代初學書、學詩,繼而摹印,再而臨畫,迄今40余年”的諸多心得體會,以及到海外墨訪隨錄的收獲,對友人詩文畫印集獨到的評析。讀《文華種月》中作者1960年代的舊作,其拳拳赤子之心躍然字里行間。早年作者因酷愛文學而遭遇莫須有的罪名,青春年少歷經坎坷,但“其猶未悔”,越挫越奮從未沉淪,否則就不會有日后可圈可點大展才華的李潺了。我們從其中的《月橋歌聲》《山鄉婚夜》等篇什中,可以窺見作者在政治罹難飽受委屈的日子里不死的文學心境和激蕩的青春熱血。置于集子后的《大提筆》《逢時》《紫紅的山花》3篇是分別寫于近期的獲獎散文,作者說“這是我幾十年后再次提筆于抒情散文的回光”,依在下看來,應是“最美不過夕陽紅”絢爛的片段的寫照。
我寫的這篇小文認真說來不是一篇書評,而是讀故舊文集而引出的一些雜感而已。我等半個世紀前“恰同學少年”,如今都已“白了少年頭”,年屆或年過古稀,但“風雨之后見彩虹”,如今總算趕上舉國沿著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之路、共筑美好中國夢的時代。李潺在其文集的“前言”末尾道:“我時年七十,已是人生黃昏。老驥伏櫪,苦心不死,我仍希望在散文絢麗的天空中,把筆抹上幾絲霞光。”我則想對老同學說,桑榆未為晚,我等再趁斜陽趕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