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朝只有一個人善寫大草,那就是黃庭堅。
黃庭堅和他的老師蘇軾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才華橫溢,人品如玉,正直清明,曠達樂觀,在喜歡矯情的文人隊伍中也是難得的真性情,還有一點幾乎是一模一樣,在官場上,他和蘇軾一樣倒霉,很少有站對了隊的時候,所以一生也是從這里貶謫到那里,最后貧病交加地客死異鄉。這是北宋的兩大文豪,兩個最天真可愛的傳奇般的天才,老百姓眼里最好的官吏,都只落得生前身后名。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宋朝沒有文字獄,對文人的政策相當寬松,這二位若是置于清朝或者文革,恐怕成名的機會都沒有就化作清風去了。更何況他們似乎也不以放逐為苦,因為他們的樂趣實在太多了,詩詞、書畫、絲竹、養生……沒有什么苦難可以困住熱愛生活、精神豐富的人,而且還是那么豁達樂觀的人。
黃庭堅留下來的草書只有狂草,這讓我很是驚喜,在精致內省的宋朝,文人習氣過重,連蘇軾都強調書法的書卷氣和士氣,滿目優雅平和的書卷中,看見黃庭堅大開大合的草書,我的心頭狂跳,一股不平之氣在字里行間激蕩沖擊,線條桀驁不馴,簡直帶有殺氣,這是典型的黃庭堅,倔強、滄桑,如果只論書法,黃庭堅絕對是大宋最有男人味的男人。他自己也好不客氣地夸獎自己的草書:“如此草書,他日上天玉樓中,乃可再得耳!書尾小字,唯余與永州醉僧能之,若亞棲輩見,當羞死。”這可不是自吹自擂,蘇東坡47歲時寫的絕品《寒食帖》名震天下,18年后,黃谷山以大字行草為他的詩歌題跋,稱為《東坡黃州寒食詩跋》,精彩絕倫,他蒼古磅礴的題跋和東坡蒼茫而不失秀潤的詩作在一起,真是珠聯璧合。至此,黃谷山已自知得草書三昧,已經大徹大悟了,他說現在的文人很少得到古代書法的真諦,以為用筆左纏右繞就叫做草書,不知道與篆隸的法則是一樣的,數百年來,還只有張長史、永州狂僧懷素還有我自己三個人悟出這個道理。這不是目中無人、驕傲自大的說法,這是他帶著天賦經歷了幾十年的苦練才有的自信。
黃庭堅最酣暢淋漓的大草作品《范滂傳》現在已經不見真跡,但是,傳說已經足夠讓人熱血沸騰,刻本也可以讓人情不自已,這個來歷使黃庭堅的形象更是高大。那時他在宜州,廣西的一座小城,他生命最后的時光就是在這座小城度過。在這里他收了一個弟子叫范寥,這個人也是個奇才,富家子弟,豪放不羈,喜歡行俠仗義,一月之內將其父給予的財產花光,投奔到一個知州府上,以其精妙的書法和高妙的文理得到信任,知州死后他卻卷其珍貴瓷器失蹤了,后來黃庭堅死后,他便賣了這些珍貴之物為黃辦后事。就這么一個有俠氣又詭譎的人卻對黃庭堅心悅誠服。那年夏天,一個雨后的黃昏,范寥拿著一疊宣紙和《范滂傳》來到老師的書房,請他書寫這篇文章,以宣泄“黨錮之禍”的苦悶,黃庭堅取筆便書,全然忘記了暑熱,雖大汗淋漓亦覺痛快,當寫到范母送子時,黃庭堅哽咽難書,緊緊握住筆,激動地對范寥說:“信中(范寥字),黨錮之禍,以至于斯,天下忠義為之扼腕嘆息,其忠烈之舉,大義凜然,千載之下,猶覺生氣逼人!”說罷,用力一折,筆端斷之。范寥知道此時開口就是多余,默默地遞過筆,讓老師把這段悲憤一并寫入了《范滂傳》。這是后漢書中的一篇人物傳記,范滂的殉道精神就是為他的人生信念最好的注釋。人書俱老!絲毫沒有逆境中的疲倦,蒼勁昂揚,這是心手兩暢的境界。
他的大草流傳的作品不少,還有《諸上座帖》《李白憶舊詩卷》這樣的珍寶,這樣的草書在唐人面前是一點都不怯場的。他的草書和蘇東坡的詞一起構成了宋朝優雅中的豪放與浪漫。他一生都以蘇軾為師,喜愛他,敬重他,但是他的詩文、書法都竭力保持自己的個性和風格。蘇軾是才子型的,許多時候天才的鋒芒畢露,幽默樂觀,還有些散漫頑皮。黃庭堅則是苦學型的,他直來直去,踏實刻苦,其實黃庭堅更像個長者。他們兩個在不對的時間遇到了對的人,蘇軾生性豁達,心胸開闊,對于弟子向來寬容,鼓勵弟子要暢所欲言,對于蘇門四學士中的佼佼者黃庭堅更是喜愛重視,一直與他亦師亦友。師徒倆在爭執與互補中為北宋的文壇一直閃耀著最澄亮的光輝。
終其一生,似乎總在貶謫途中的黃庭堅雖然站錯了隊,但是跟對了師父,這也是人生一大幸事。他博大雄渾的詩詞、獨具魅力的書法、直率與深情都給了我們一筆精神財富。亂石穿空,驚濤拍岸,黃庭堅在宜州城頭,鋪天蓋地的凄涼和思念卷來,40年前,東坡一門三蘇都以文章名震天下,滿腹經綸,壯志凌云,大家都以為他們的輝煌前程唾手可得,誰知命運如此捉弄于人,想當年“蘇門四學士”個個青年才俊,和東坡一起流觴曲水,蘭亭之樂猶在眼前。如今都天各一方,山長水遠,東坡、子由、文潛、少游都在風雨中,凋零在海角天涯,好不悲傷。山谷抄寫李白的憶舊詩,到“星離雨散不終朝,分飛楚關山水遙”一句,黃庭堅不由大哭,激揚的筆畫,忽左忽右跌宕起伏,是他無盡的思念,黃庭堅用這些游離于實用范圍之外的線條訴說著自己的真心,只有至情至性的人才會真正達到意在筆先,抒發了自己的深情,給后人留下了至善至美的情意,當時的風韻在宣紙上灑下雋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