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才子·“怪物”·苦行僧

林凡，1931年生于湖南益陽，字翊宇。中國美協會員，中國書協會員，中國作協會員，中國工筆畫學會會長、法人代表，炎黃書畫院副院長，解放軍美術創作院副院長，人民大學林凡工作室碩士班導師；原任解放軍藝術學院研究員、南開大學兼職教授、美國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東方藝術講座特聘教授；還是享受國務院特殊貢獻津貼的專家。畢生從事書畫創作和藝術設計，詩文書畫兼工，從藝60年中創作水墨、工筆畫作品2000余幅，出版有《林凡藝術》《林凡集林》三卷十本等個人作品集30余種，發表藝術論文百余篇，參加各種重要展覽100多次并獲獎多次，在國內及美、澳、日、港、臺等地舉辦個人畫展20多次。

2013年6月6日，是中國工筆畫學會榮譽會長林凡先生83歲初度之日。先生的故鄉在湘中風景如畫的詩城益陽市，記得二十年前一個深秋的日子，筆者在益陽市第一招待所第一次獲見前輩林凡先生，深蒙垂愛，結為忘年之交。那次見到先生時的印象甚深：中等身材，氣度儒雅，精神矍鑠，略生華發。二十年過去，今年暮春晉京省探，先生沉疴初愈，精神健朗，那睿智平和的氣度、瀟灑超逸的神采依然，而盈顛鬢雪亦難掩歲月之催人。追陪林凡二十年，整體印象是：先生人真好，畫真凄美，詩真雋永，書法真勁瘦，行為真怪誕。先生是英才、全才，更是怪才。先生自稱為“怪物”，這種“怪”表現在先生的藝術創作崇尚“孤吹”，詩書畫意境獨具靈氣、清氣、逸氣，工作時間往往陰陽顛倒。近兩年來，先生的生命之花綻放得最為燦爛，充分朗現出“怪物”的特征：他離家出走，深度周游世界五個國家、南北數十個景點深有所獲；曾營建簡樸而頗具格調的住處有五，卻居無定所；創作了九幅巨作、六個長卷、五個冊頁，書寫了近百幅書法，皆美不勝收；兩年之中，發出了許多對人生、藝術、社會、傳統不可思議的言論，啟人心智；策劃了許多藝術杰構，均取得成功；兩年之中，重病多次，起死回生，應對了無數次常人無法應對的情感沖激，而均安之若素，履險如夷；兩年之中，有著許多跌宕起伏的經歷，真想不到這是一個八十二三歲的老人！

當今“大師”如云，先生與那些光華四射的“大師”們相比的確缺少一些光環：論學歷，高中畢業，未上過一天美術院校；論師承，雖參拜過齊白石、徐燕蓀、董壽平、啟功等許多名家，但從未確立師徒關系，無系無門無宗無派；論級別，他屬平反右派，是一般離休級別的軍隊干部；論職稱，他雖是人民大學、南開大學、美國加州伯克萊大學的兼職教授，因學歷低而實際上沒有讓他參加職稱評定，他是解放軍總政治部唯一直接任命的研究員。然而先生的貢獻是里程碑式的：他是中國工筆畫學會的主要創建者之一，三十多年來團結同仁，奮力拼搏，終于使衰落數百年的工筆畫走出低谷，邁向繁榮。先生的繪畫工寫兼善，茹古涵今，貫融中西，清新俊雅，高華幽邃；先生的詩詞詭譎瑰麗，凄惻空靈；先生的書法仙風道骨，瘦硬通神。從詩書畫兼工而言，在當代藝壇先生無疑是凌霄一羽。

先生善良、坦誠、堅強，而又單純、憨厚、懦弱，從不知機心為何物。正因為如此，他的人生很少春風陽光，總是雨雪風霜。耄耋之年的人了，還沒有真正屬于自己的家。藝術是林凡的生命，近幾年來，先生總對筆者說一句話：“活著干，死了算。”先生的確在努力干，但這種“干”很少考慮取媚世俗，很少考慮市場的經濟效益，而完全是陶醉于揮運之時的審美享受，陶醉于苦心孤詣的藝術意境之中，他是典型的為藝術而藝術的人。先生的確有些“傻冒”，他對外面的世界比較陌生，不知稻草可炒為黃金，明珠可湮于泥沙，對當今有些現象不太理解，不知道作為藝術家侈談學問淵博可掩技法之粗劣，標舉創新意識可掩根基之淺薄，吶喊觀念前衛可掩傳統之缺失，狂追視覺沖擊可掩意境之索然，這些人就是如此以求重價的。林凡只知真體內充，英華外發，其書法繪畫至今仍為澗底幽花、閨中淑媛，良有以也。

林凡的藝術創作功力與華采并流，詩情共逸韻俱發，把讀者帶入霜飛飆搖、泉清月冷的藝術境界之中，曾獲當代名流方家之高度評價。1998年《林凡藝術》出版，當時年逾九秩的藝界泰斗蔡若虹先生一見贊嘆不已，以“唯有孤吹，能諧眾耳”深許林凡，盛贊其藝術創作“取材獨創，造型獨創，立意獨創，情調和風格也獨創”。沈鵬在癸酉歲杪致林凡的信中說：“你長期在詩書畫三絕之路上求索，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業績。”藝界評林凡詩書畫三絕，這一提法始于沈鵬。著名文藝理論家周艾若最早盛贊好友林凡為我國藝術界少有的全才、奇才、逸才。全國作協副主席李存葆將軍深許林凡“始終用童心親吻湘中的白鷺與竹枝，用血汗澆灌北國的山藤和小草”。著名藝術評論家周俊杰在致筆者的信中說：“其書清雋雅逸，書卷氣濃郁，與其聯可謂珠聯璧合也。尤其工筆畫，讀之令人震驚，精湛至極，大氣至極，絢爛至極，先生乃當代畫壇之翹楚也。”中國書協副主席言恭達在《善游者，忘水也》一文中對林凡的詩書畫聯評價極高，言林凡之學問“究心古法，入神于三代；飽蘊情愫，冥心于造化”“其畫工意相善，高古超邁，雄渾華滋 ，遒麗天成”“其書典雅簡穆，靜篤虛明，《石鼓》之中含、《二爨》之雅拙，《石門》之凝練，《蘭亭》之逸情，秦漢雄深樸渾，魏晉清暢逸蔚，一一融會，卓然成派，可謂虛無恬淡，乃合天德”。著名書法家、書法評論家西中文以“仙風道骨，瘦硬通神”八字深許林凡，在《題林凡先生書法·調寄蝶戀花》一詞中寫道：“翰墨龍駒睽已久，寂寞書壇誰似林家叟？散耳高風今有后，云中煜耀如山斗。書貴通神清骨瘦，浩氣深情且為中鋒守。天壽先生過九九，后昆學種先生柳。”最使人難忘的是2009年7月28日，原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江澤民先生在北戴河親切會見林凡先生。喬石、谷牧、遲浩田、吳階平、王光英等黨和政府領導人曾出席林凡的書畫展，對林凡的書畫藝術予以高度評價。

堅韌頑強的探索精神

林凡的可貴，在于他那種對藝術的苦行僧般的執著精神。林凡懷有一種血薦軒轅的赤誠、一種振興國粹的社會責任感，他以這種赤誠和責任感激勵自己上下求索，故能百折不撓。孟子說過：“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林凡的確經過了煉獄的考驗。他過弱冠之年便在藝術界嶄露頭角，而因直言見罪貶謫河東，女兒剛生下一天，隔著玻璃窗望了一眼就被遣送到晉中進行勞動改造，在修郭堡水庫時工地領導命他畫棺材，畫落水者發臭的尸體。文革中獨自跑到黃山寫生，返回晉中后受到無休無止的批斗。他熱愛藝術，在毫無創作條件的情況下，竟用樹枝蘆竿在沙灘地灰中寫字作畫。林凡還是不幸中的萬幸，他的貶謫地幸虧在山西，山西人特別厚道、善良、惜才，山西原副省長、老紅軍、著名書法家鄭林，山西著名學者張頷、林鵬，延安時任延安京劇院副院長、自稱“燕南游丐”的張一然，都對林凡特別垂青，特別厚愛。文革前國家文物局和山西省文物部門對晉中壁畫進行全面考查，組織專家臨摹，林凡雖是右派分子也被調用，在零下十余度的冬日，在光線黯淡、不能生火的寺廟里，林凡打著手電，有時冷得發抖，手指不能屈伸。在這樣的條件下，遍臨了永樂宮、稷山青龍寺等著名廟宇的壁畫，這為他以后的創作打下了堅實基礎。在農業學大寨的運動中，林凡長年累月地在大寨參加農業勞動，對山西的山川草木、風土人情，尤其是對大寨人戰天斗地的精神做了深入的了解，他與陳永貴、郭鳳蓮等勞動模范結下了深厚的情誼，由他為主筆創作的《大寨之路》等系列連環畫發行上百萬冊。觀其所繪人物的衣著、農家所用的器具，那些生長在貧瘠土地上不知名的樹木，無不深深打上山右風情的印記。

林凡作為右派，僥幸沒有倒下，成為一代藝術大家，除了他身體素質頗佳、胸懷開闊、意志堅強外，特別要感謝的是有位像唐代俠女紅拂一樣的杰出女性為其堅強后盾，那就是他的原配夫人何健安女士，此外還要感謝鄭林同志，感謝坦蕩無私、勇敢堅強的陳永貴同志，是他們的保護和支持才使林凡屹立不倒。何健安為大家閨秀、抗日名將何宣之女，是喝桃花江水綻放的生命之花。美麗、聰慧、正直、剛烈，她是總政歌舞團的著名舞蹈家，與林凡是青梅竹馬，論聲望、級別、工資都比林凡高，發展前景比林凡好，單位領導多次做思想工作勸其與右派分子劃清界限，而她堅定不移，寧愿放棄那些優厚的條件和待遇，離開軍隊，到山西去與林凡廝守二十余年。當年她將出生才一個月的大女兒交給保姆，到晉中探望林凡，在文革中多次挺身而出，保護林凡。她與林凡育有三女一子，歷盡千辛萬苦。林凡一門心思執著于藝術，很少顧家，右派帽子又重壓著兒女的前途，最后她不得已離開了林凡，但兩人彼此心神相守，至死未泯。鄭林同志對林凡來說是恩重如山，在最艱難的歲月里保護林凡，支持林凡，作為副省長的鄭林多次接身為右派分子的林凡全家到他家過年。林凡說陳永貴是極好的人，善良、正直、惜才，他不把林凡當右派看，用其所長。林凡調解放軍藝術學院受阻，是陳永貴發話才放行的。當然，林凡的成功，與繼配彭鴻遠、次配王影這兩位杰出女性的鼎力支持是分不開的，是血薦軒轅的赤誠、愛情的力量堅定了他的意志，激發了他的靈感，揚起了他理想的風帆。林凡鐘情藝術，全身心地投入，比如畫《張騫回京》，大量地讀書、考證，歷時兩個多月才完成，畫完自己累垮了，還住了一段時間的醫院。為了報批中國工筆畫學會入冊，八十的老人東奔西跑，求三拜四，自掏腰包，自掏作品，令人感動而又感傷。有次林凡臥病在床，筆者去探望，看到那雙腳震驚不已，由于長期站立作業，小腿像麻布袋一樣的靜脈曲張。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對照林凡，真是此言不虛。

振古開今的藝術活動

林凡的貢獻是卓越的、多方面的。他是當代杰出的畫家，同時也是杰出的藝術活動家。作為藝術活動家的林凡，最大的貢獻是他團結廣大同仁創建了中國工筆畫學會，使衰落達數百年之久的工筆藝術獲得新生，走出低谷，邁向繁榮，這在當代繪畫史上有里程碑的意義。假若林凡別的事情什么也沒有做，僅此一件，他對中華文化的發展所作的貢獻也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世界藝術史上的三大高峰為古希臘羅馬、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塑繪畫和中國唐宋繪畫藝術，唐宋繪畫藝術的主流是工筆重彩。著名藝術史家俞劍華指出：“唐宋之畫，吾人所以為中國畫最高之標準也”，論及唐宋的院畫、畫工畫，俞先生進一步指出：“自有院畫而畫法全，自有院畫而為專門藝術，為一般人所不能措手，為文人騷客任意揮灑者所不敢問津。”然而有過如此輝煌歷史的工筆畫因蒙古鐵蹄的長驅直入，一大批專業畫家沒有條件、沒有心境進行創作，只能轉而與遷客騷人一起以水墨寫意抒遣其麥秀黍離之悲、無聊寂寞之思。工筆的衰落是國力衰微之象征，又兼之明代董其昌等人以南北宗論中國畫，褒南貶北，水墨寫意一統天下，工筆重彩日薄西山，奄奄一息。改革開放以來，經濟的繁榮導致觀念的變化，觀念的變化促進文化的發展，幾十年來，林凡與潘絜茲等老一輩藝術家團結拼搏，創建中國工筆畫學會。該會原為當代工筆畫學會，1989年秋在遲浩田將軍的大力支持下成立于煙臺。工筆畫學會的成立，它宣告作為國粹的中國工筆畫將以嶄新的面貌出現。這個純學術的藝術社團由林凡先生發起，但林凡懇請老藝術家潘絜茲先生任會長，自己任常務副會長。2007年經民政部報請國務院批準，“當代工筆畫學會”更名為“中國工筆畫學會”，隸屬中國文聯，林凡當選為首任會長。三十余年來，林凡把工筆畫學會辦成了廣大工筆畫家的家，舉辦了八屆規模宏大的全國性畫展，培養了大批人才，建立了完整的理論體系，全方位推進工筆畫藝術的發展繁榮。

高華幽邃的繪畫境界

林凡的繪畫創作，功力、學養、詩情達到了完美的結合，語言新，題材新，境界新，每一幅力作都是清氣暢流、圓融高華的優美詩篇。我們說林凡是怪才，首先是其獨具慧眼的選材和獨具個性的藝術風格。林凡的繪畫工寫兼善，藝術語言極為豐富，他又是杰出書家，將書法的用筆揮灑自如地運用于繪畫之中，線條極富力感、抒情感。由于當年臨摹山西多個寺廟的壁畫，什么叫古代顏色，什么叫線描，什么叫勾填，什么叫用膠，他都爛熟于心。林凡有極強的寫實功底，長時間深入生活，有一次遇到一處奇詭的山水，一連幾天在此寫生，筆者見到林凡的寫生稿達數百件之多。林凡對西方的繪畫藝術也廣取博采，中國寫意、工筆不太重視光感的表達，而讀林凡的《寒潭吟》《夢繞蓬萊》等佳構，都出現了白鷺的影子。林凡注重肆意抒寫，但也不排除制作，他說繪畫技法可以無所不用其極，野狐禪也有可愛的一面，中外的不朽之作都沒有排除制作。據畫家自云，其《雨后》中搖曳的青藤翠蔓、《秋雁》中的黃土高坡，均用極為巧妙的方法制作出來的。林凡繪畫的題材看似極窄，其實他于人物、山水、花鳥無不精熟，涉筆成趣，但有意進行逆向選擇，自己概括為“小格局，低角度，窄視野”，這種藝術的逆向選擇能平中見奇，窄中見幽，形成幽邃凄清的獨特風格。林凡喜歡沿著山藤，下到幽邃的谷底，去諦聽泠泠山溜、瑟瑟山風。他總把眼光投向那布滿皺褶的巖石和無名的小草，在小草、山藤、樹根、頑石中寄寓至深的情感。于花鳥之中，最鐘愛梅花和白鷺，因為其靈性、高潔、幽雅最能表達畫家的人格理想和詩意情懷。

林凡的繪畫著意追求蒼涼、高華、幽邃的詩意。我們說林凡是怪才，也體現在藝術意境的瑰奇。林凡論藝，以尚意為高，《意工》一文影響甚廣。林凡指出：“調高、格高，都是由于意高；調低、格低，往往都是意低。”“有意則高，無意乃下。”林凡的這個“意”內涵極為豐富，筆者曾撰專文論述，臆測為：詩化的理性精神、物化的生命情調、外化的和諧之美。林凡的這個“意”，可以理解為意境，也可以理解為意趣，也可以理解為意旨，還可以理解為意蘊，而首先應該標舉的是意境。意境美是華夏藝術最本質的美感特征。意境有新舊之別、高低之分，意境之美貴在圓融、幽邃、瑰奇。言恭達一讀林凡的繪畫藝術，嘆曰：“太幽邃了，太美了！”林凡的構圖極為簡潔，一泓清泉、二三翎鳥、幾行白鷺，簡得不能再簡，吐棄得不能再吐棄，落盡鉛華，獨存孤迥，而讓人觀之動心，味之無極。林凡善于化用《詩經》、唐詩的意境入畫，而又不是原詩意境的簡單轉繹，借他人之酒杯，澆自我之塊壘，鮮明的個性與強烈的時代感達到了完美的結合。《黃鳥交交》化用《詩經·秦風·黃鳥》之詩意，描寫荒涼的墓園風光，那衰朽的柵欄、哀鳴的黃鳥似乎在訴說古往今來無數忠良被踐踏、被毀滅的辛酸往事，表達對十年浩劫中乃至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中、那些民族脊梁們陷于羅網的感傷情懷。林凡是天分甚高的藝術家，他對中國古代詩人最為心折的是屈原、李白、李賀。李賀天才英邁而不遇于時，嘔心瀝血吟成瑰奇詩篇而英年早逝，林凡每讀李賀之詩往往淚如泉涌。他多次化用李賀的詩作入畫。李賀寫過《南園》組詩十三首，意境清凄幽邃，狀寫南園風光之美，表達“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的凄楚情懷。林凡的《南園》，主體意象描寫初春時節的郊野，一株不知名的落葉喬木尚未長葉，而小草絲絲泛綠，池水凝碧，整個境界凄清幽冷而又充滿生機，感時傷懷的情愫見于言外。林凡的佛學修養甚深，他景仰同鄉先輩唐代詩僧齊己，神往空靈清澈、靜謐安和的藝術境界。林凡的畫饒有禪意，這在當代畫家中是十分少見的。讀林凡的作品仿佛隨畫家來到沒有塵世喧囂的一方凈土，諦聽到了萬籟之音。當你的心走近那藤蘿纏繞的山崖、清泉飛瀉的幽谷、春草萋萋的河岸、一抹斜陽的蘆蕩，你感到格外的清心明目，心垢洗滌殆盡，慧心猝然湛發。林凡喜歡畫水，如山溜、飛泉、河流、沼澤，像是北極的冰川融化而成，又像來自他故鄉資水的清流，沒有一絲污染，晶瑩澄澈，凜冽芬芳。林凡于花木之中獨愛梅花，那數以百計的紅梅、黃梅、素梅、綠萼梅，均沒有一絲絲躁氣，那樣高潔清寧。在林凡的畫作中，白鷺、白鷴、白馬、黃鳥、鴻雁的意象出現頻率較高，通過寒潭、古塞、荒野、池塘、蘆蕩等背景的烘托，容易產生一種風雨人生的孤獨感、蒼涼感。林凡進入耄耋之年以來，山水創作取得重大突破，兩次出訪歐洲，視野更加開闊，心境得到改善，臻至天翠浮空、明霞秀野的藝術境界。所作《春溪》《小隱》《幽池》《冷長城》等系列作品，色彩絢麗，意境幽邃，歌頌了生命的璀璨與頑強，禪意與生機和諧統一。

詭譎蒼涼的瑰美詩章

華夏藝術以獨特的藝術語言為骨骼，以儒釋道哲學為內核，以詩意為精魂，如此境界自高，具有長盛不衰的藝術魅力。林凡為當代杰出的藝術家，其實他首先是獨抒性靈的著名詩人，詭譎蒼涼是林凡詩歌的主體風格。林凡出生于一個書香之家，故鄉有詩城之譽，自幼與詩結下了不解之緣。讀詩寫詩，是林凡創作之外的主要精神寄托。走進林凡的書齋，詩集達數百部之多，筆者偶爾翻閱十本厚厚的《清名家詞》，發現每本的扉頁上用小楷寫了內容提要。林凡創作了數百首詩詞和三千多副楹聯，其命名為《兩行詩》的楹聯集已出版，頗享盛譽，詩集若能出版，在詩壇必然產生較大反響。凄美蒼涼是藝術的高境，試讀中國文學史上的不朽之作，大多意境偏側于此，如屈原的《離騷》《九歌》，漢代的樂府，唐代李白、李賀的抒情詩，以岑參、高適為代表的邊塞詩，筆深意長，寄托無端，故錢鐘書說：“感傷的詩是甜美的詩。”蒼涼之所以美，主要是情感真摯、情感有厚度的緣故。林凡為一代英才，而貶謫河東二十年，備歷人世之坎坷，為藝又是“硯底生涯磨鐵骨，山中日月鑄新鋤”，發為辭章，焉得不蒼涼？試讀這樣的詩章：“正月河風似剪刀，廿年晉客楚魂銷。月迷歸路幽并淚，水濁孤征獨漉謠。梅萼未描無畫寄，霜毛易落怯風飄。詩絲縛夢真成繭，猶自低徊過板橋。”（《四十年前，謫逐河東……》）楚鄉晉客，并淚幽吟，藝夢難成，霜毛易落，生涯之困頓、情感之郁結可想而知也。他的兩行詩往往借物詠懷，表達芳華易謝、壯志難酬的深深感傷：“小雨初晴，素袖淚痕還濕；輕吟帶月，春窗幽夢猶溫。”（《詠梨花》）

林凡詩詞的瑰譎之美，表現在想象豐富、禪意盎然。詩人的想象力極為豐富，善于用意象群來抒發難以言說的審美情感、人生感慨：“池蓮綠水光波蕩，旭日朝暾海霧彌。”（《夏日偕內子出游……》，這里以“池蓮綠水、旭日朝暾”等意象隱喻繪畫藝術之境界，表達對西方印象派繪畫藝術的高度肯定。“隔簾明月誰涂抹，沐雨梨花自抑揚。”（《夜畫》）以朦朧月色、雨中梨花隱喻藝術意境之空靈幽邃，讀來發皇耳目。林凡的詩聯饒有禪意，受王維、李賀的詩風影響較大。禪宗重直覺，反理性，強調在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中頓悟真如，映射于藝術意境以清空自由、靜謐安和為指歸。在林凡的詩中，像“好花孤影三千樹，絕嶺浮香一段云”（《南京賞梅》）、“魚驚萬尾因搖落，雁唳三聲有宿緣”（《夏日偕梅子出游》）等佳句俯拾皆是，參悟“疏影浮香”“魚驚雁唳”等意象，仿佛看到詩人無著無染的一片禪心。這種禪意，在林凡的聯品中尤為突出，他的楹聯多為一首首圓融自足、高華幽邃的小詩：“明月不來，誰揩粉淚；好風乍起，我作清吟。”“半篙寒風，半船綠夢；一池明月，一領清風。”（《詠荷花》）這是在禮贊荷花，這里的荷花似乎不是“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君子形象，也不是“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的采蓮佳麗，而僅僅作為唯美意象在凝神觀照，可能喚取許多審美記憶：故鄉的荷塘、夢中的倩影、凄苦的等待、理想的幻滅等等，仿佛感覺到唯有意識在流動，神思在飛騰。林凡的詩歌或典麗或拙樸，或高華或凄惻，無不言隨意遣、委婉幽深。

瘦硬通神的獨特書風

林凡以清瘦俊逸、蕭散虛靈的獨特書風雄視天下。林凡學書，受祖父應蓮老人、父親伯陶先生及叔父林岳生的影響較大。從黃自元入門，很快從黃體中走出，勾連到何紹基，又從何紹基往上貼近到顏魯公。從顏魯公往上，對二王的遒勁飄逸甚為心許，而于其妍媚取法甚少，他從《張遷碑》那里學到了古樸、內斂，又對《石門頌》舒展跳達、力的張揚情有獨鐘，他從《二爨》《好大王》尋覓到了自己喜愛的古拙樸厚。林凡對大篆下過極深的工夫，特別喜歡大篆高古自由的意境。對《散氏盤》的奇崛樸拙、凝重遒美，《毛公鼎》《虢季子白盤》的雄邁虬健、圓潤典雅，一一精嚼細咽，消化吸收，還從各種簡牘中汲取了豐富營養。當然，林凡的學書更多的是來自顏魯公、何紹基，他特別欣賞顏何的內秀、沉靜、自如，特別珍視顏何的骨鯁之氣，但卻摒棄他們的廟堂之氣、傖怪之氣。他的書法審美觀與傅山是相通的，認為傅山人品書品均高。他追求書法意境的蒼涼、空靈、淡遠、幽雅，不太喜歡秀美、妍媚、瀏亮、光潔，覺得這些風格內蘊不夠，缺乏深度，很難給人以靈魂深處的震撼力。林凡對形體的吸攝力特強，重視臨帖，但讀帖多于臨帖，善于化古人的筆意為自己的藝術語言。林凡作書，中側兼施，方圓并用，特別喜歡運用逆筆，強調逆而不是強調順，因為逆筆更好地表達力和勢，能產生一種枯澀勁健的感覺，這種方圓相寓、正側相兼的用筆形式，容易收到剛柔相濟、情意盎然的表達效果。他還喜歡用長鋒羊毫作字，鋒長不容易駕馭，毫軟不容易使轉，正因為難于駕馭、難于使轉，就很容易產生一種“失控狀態下的意外之美”，這都是林凡先生最為倚重、最為屬意之處，也是所有藝術家能進入顛峰狀態的特有的素質。你看那純用中鋒的骨力線條，渾金璞玉，漏壁畫沙，百煉精鋼，化為繞指，仿佛千秋古藤、凌空白鶴，儼然一派仙風道骨！

代表林凡書法最高境界的是行書，讀林凡的行書佳品，整體上給人一種自然真率的美，真正進入古人所說的風行雨散、水流花開之藝術境界。讀林凡的行書，結體勻停，爭讓得宜，舒展流暢，仿佛走進了蘇州園林，一山一水、一草一石，看來使人悠然自得。讀其自書詩《江國千山泣杜鵑》《危樓小月亦溫黁》等佳構，通過那內斂暢達的線條、秀雅瑰奇的意象、似密實疏的布局表達了蒼涼感傷的情懷，仿佛有一種情愫在傾訴，在噴薄，在流動。林凡的書法也近禪。他書寫詩僧齊已的大量詩作，線條能追躡載體的情感運動，無一絲贅肉，無一顆俗塵，字字如蓮花，句句有梵音，仿佛把讀者帶到了人跡罕至的山崖幽澗，但見修篁迎風，春草葳蕤，野桃含笑，超然物外之思油然而生。代表林凡書藝最高境界的是行書杰構《春江花月夜》，林凡書寫達百遍之多，全詩36句，252字，他多次書寫的橫幅、卷冊，往往一氣呵成，無一字之訛。整體意象如月夜泛舟于先生的故鄉資江之上，波瀾不驚，一碧萬頃，浮光躍金，靜影沉璧，由意象幻化而出的藝術境界，時而月色如霜，深情難遣；時而江流浩渺，悵然神傷；時而南浦橫舟，高樓吟笛；時而思婦懷人，愁情難遣，書境與詩境臻至相得益彰之境界。人們還很少讀過林凡的硬筆書法，那才是真正的無上妙品，書家從未有意進行硬筆創作，信札、文稿都是信筆而為，無意于佳而自佳。那清勁內斂的中鋒、蕭散靈便的結體、天機自流的布局，往往把讀者帶入白云卷舒、清泉洗心的詩意境界。

廣博淵深的綜合學養

林凡還是著名的設計師和學識淵博、治學謹嚴的學者。林凡無論是創作還是學問研究，最突出的特點是“較真”。2012年8月，筆者在江西陪伴林老十余天，發現他對紫砂壺偶感興趣，于是搜集有關紫砂研究的著作，對紫砂的產地、品種、風格、古今制作之大師作深入研究，近乎是紫砂研究的專家了。在解放軍藝術學院任教期間，林凡為《文藝鑒賞大觀》一書的中國美術部分撰寫了64篇美術欣賞的專論，繪畫藝術從仰韶彩陶、戰國帛畫《人物夔鳳》《人物馭龍》至宋人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齊蝦、徐馬、林鷺鷥；書法從甲骨文、金文《毛公鼎銘》、漢碑《石門頌》至黃庭堅草書代表作《李白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趙孟頫的書法；建筑與雕塑從秦始皇兵馬俑，飛閣流丹、重檐斗彩的應縣木塔到蘇州園林以及輝煌壯麗的廣州中山紀念堂，旁征博引，娓娓道來，視野極為開闊，論述極為深入，既有宏觀把握，中觀審視，又有微觀探究，開人眼界，啟人心智。林凡是當代少有的通才、奇才，這在他晚年的藝術生涯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林凡對文學、史學、雕塑、陶瓷、音樂、舞蹈、電影均有較深的研究。林凡寫過電影劇本《塔姑》和《天山明月》，劇中塑造了為公益事業而獻身的農村婦女和一位歷盡千辛萬苦而為文化交流勇于獻身的張騫形象，獲得幾位著名導演的充分肯定，可惜陰差陽錯，未能拍成電影。林凡貶謫河東，長時間為晉劇院進行舞美設計，由舞美設計發展到園林設計，全方位展示了林凡的學養才華。90年代初，他應邀到臺灣設計慈濟佛教紀念堂（圖），后發展到集私家小型園林和大型皇家園林的特點設計當代的大型園林，林凡設計的園林主要有五個：深圳龍崗大型園林景觀——百亭園、北京燕郊園、山東德州德園、廣東惠州的三昧園、益陽梓山文化園。尤其是百亭園耗費心血最多，歷時四載，殫精竭慮，筆者曾細讀其設計書，使用表格7個、數據4千多個、詳細示意圖6幅，部分單項手繪圖69幅，兼工帶寫的彩亭圖64幅，這些彩亭圖均為精細的風景畫，垂柳、花卉、山石、幽池、人物，無不細致入微，境界極為幽靜。晚近，林凡先生又傾心于隋唐墓志的研究，所獲近百件精品，一一探究其書風藝術往往深夜不休。

林凡的學術水平主要體現在他的3部學術專著——《金農研究》《北派山水研究》和《<清明上河圖>元本初證》中。金農是林凡最為景仰的藝術家，為揚州八怪之首，書法工隸、楷，自創一格，稱為“漆書”，在繪畫上，于山水人物佛像鞍馬花卉蔬果無一不工，梅花尤見功力。林凡對金農的研究，不是就金農而研究金農，而是把金農放在清中葉政治、軍事、經濟、文化這個宏觀背景之下，對其成長經歷、個性養成、審美取向作微觀的審視。毫不夸張地說，林凡的《金農研究》堪稱為濃縮了的反映清代中葉的政治史、經濟史、文化史、繪畫史、書法史。史料之翔實、角度之新穎、語言之簡潔，在同類著作中甚為罕見。《金農研究》為兩部分：上編為《金農師友錄》，下篇為《金農編年敘錄》。《金農師友錄》之編纂，作者試圖通過對金農一生的交游來研究一個時代的文化氛圍、外在因素對一代藝術大師所產生的深刻影響。《金農編年敘錄》實際上就是金農年譜。由于這種探究的影響，揚州學界又提出“揚州新八怪”之說，標舉林凡先生為新八怪之首。《清明上河圖》是宋代畫家張擇端創作的工筆長卷，是國寶中的國寶，后世摹本達百件之多，但很少發現元代摹本。林凡晚年最主要的學術成果是《<清明上河圖>元本初證》一書，以大量的史料、嚴密的邏輯考證了佚名的《清明上河圖》為至今僅見的上乘的元代摹本，填補了宋明之間巨大的時空差距，堪稱中國繪畫史上的重大發現。全書從四個方面進行論證：元印的發現、元代的生活印跡、元代畫風的影響，其他方面的元代特征。元代的生活印跡從五個方面論證：服裝款式、服飾色彩、衣料材質、都市生活、建筑風格。他考證《清明上河圖》的系列摹本，發現這些摹書都打上了一定的時代印跡。他從明代仇英本所繪的2300多個人物的服飾中竟然發現有兩個戴硬翅烏紗帽、著圓領官衣的騎馬官員，著裝竟是典型的明代官服。元本所繪1680余人，元代官員常戴的鈸笠冠竟出現了20多處，所繪農村和市井勞作的人，大都著短襦、半臂和長至膝蓋上下的短褲、牛犢褲，與趙孟頫所繪的《浴馬圖》、元代廣勝寺壁畫《賣魚》中的漁夫等勞動者的服飾極為相似，這些細節均為確定作品年代的鐵證，可見論者研究的深入，我們由衷驚嘆論者對文化史、藝術史、服飾史的淵深造詣。

林凡的性格善良、真率、樸素、謙和。林凡勤于思考，堅持自己所持的觀點，有時近乎固執，看準了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動。解放初林凡在中南軍區是一名普通排級干部，發現連隊發下來的軍用地圖有錯誤，多次找領導反映這個問題，認為這個地圖不能用，更不能在社會上流行，一些領導不耐煩，反而批評他多事，但林凡據理力爭，有時和領導吵起來，后來報知中南局書記陶鑄，陶鑄一看叫專家研究，發現地圖是按照英國殖民主義者麥克馬洪線處理的，的確有錯，立即下令銷毀了彰揚英國殖民主義思想的麥克馬洪線的這批地圖，還表揚了林凡。這種狗咬耗子多管閑事而又管對了的事情還有好多次，這就是林凡的個性。林凡善于書面表達，耄耋之年的人了還是文思泉涌，一夜工夫可寫揮灑數千言。與之言藝術，他滔滔不絕；與之談生活，往往拙于言辭。林凡的性格堅強而又懦弱，在黑云壓城的暴風雨中他挺來了，但在生活中又是弱者，為了藝術他委曲求全，要他吃再多的苦也愿意，采得百花成蜜后，一生辛苦為誰忙，這大致是林凡的真實寫照。林凡重友誼，待人一片赤誠。在山西時一家六口，工資微薄，度日艱難，有次收到一筆連環畫的稿費（每幅0.8元），將一大半資助比他更困難的朋友。2009年7月的一天筆者拜訪林凡，林老要招待我和我的愛人，特意帶我們到北京北郊的一個店子吃過橋米線，他老人家竟然親自排隊，拉也拉不出來，情景感人，至今歷歷在目。對他藝術的品評，只要認為你的觀點是中肯的，3歲小孩說的話也洗耳恭聽，他能客觀地看待每一個人，對人都是一片愛心，沒有機心，是那樣的純真無邪。林凡的創作多憑靈感，靈感來時，運筆如飛，靈感不到，不愿動筆。記得2012年7月在江西，林老畫著畫著，突然說：“不畫了，要到外面走走。”于是我們一行四人到外面閑逛，到了安徽一個園林基地，林老欣賞盆景看得很入神，回到婺源揮筆作畫，所繪梅花的枝干與所見盆景中的虬枝甚為相似，畫家的這種遺形取神的功夫真是了得。

柳宗元詩云：“羈禽響幽谷，寒藻舞淪漪。”這移用來描寫林凡的人生境遇和藝術意境應該是恰當的，尤其是他的詩書畫藝術，讀來多有羈禽流落、凄清蒼涼之感。周俊杰先生說“林凡先生是一部難以讀完的書”，甚為允當；劉勰說：“韶響難追，鄭音易啟。”信在斯言！筆者追陪林凡二十年，真正所知的是泰山一毫芒，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筆者相信，林凡的卓越貢獻、杰出成就將會為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的，堅信稻草終究不會變為黃金，明珠不會湮于泥沙。遲浩田將軍說：“林凡是湖南的驕傲！”我想，林凡無愧于民族，無愧于時代，無愧于歷史，也應該是我們國家民族的驕傲，他真正用才情汗血鑄就了精神的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