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佛道禪語: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
世界本是花花世界,沒有了花,便失去了更多絢麗的色彩;沒有了鳥兒也便失去了自由想象的空間。花鳥是我們的情趣,是我們的精神,是我們審美的高境界。
我喜歡花鳥,研究花鳥,描繪花鳥,但我并不愛種花養鳥。不種花是怕種不好,死在花盆中;不養鳥是怕養不好,更是因為對鳥籠有種莫名的心理障礙。鳥本該是自由飛翔于九天,穿行于花間,啁啾于春澗。
朋友客居他鄉,將所養花卉盆景留給我寄養,很讓我為難,但一番好意在,盛情難卻。自此,原本打算封閉的陽臺,便成了花圃露臺?;疑乃嚓柵_被一片綠色點綴,于是綠的環境色四處洋溢,狹小的空間頓時充滿生機,做夢都有了鳥語花香的境界。如果做夢在笑,那一定是夢見了花開,或像老莊一樣夢見了花蝴蝶。澆水施肥,翻土捉蟲,修枝剪葉,都市的陽臺終成農家小院。為此,沒少受夫人的批評、妒忌和指責。多少有點沾花惹草、移情別戀的味道。
盆景極普通,兩株茉莉、蘇鐵,石榴、仙人球、蘭花、厚臉皮各一。吾畫花鳥,極愛蘭,且有所研究。蘭性野逸,生于幽谷,清香宜人,多喻君子,亦比美人,有“王者之香”美譽。
早春之季,數箭蘭開,花香陋室,聞者詫異,不知香從何來。劉禹錫如能知其中三味,《陋室銘》中應是“談笑有鴻儒,相伴得幽蘭”。
陽臺常受陽光曝曬,在我“精心照管”下,蘭花日漸消瘦,三年之后香消玉殞,吾不再養蘭。鄭板橋詩云:“畫蘭切莫畫盆罌,石縫山腰寄此生;總要完他天趣在,世間栽種枉多神。”“萬里關河異暑寒,紛紛灌溉反摧殘,不如歸去匡廬阜,分付諸花莫出山。”然也!
茉莉好養,每年花開數次,滿樹銀光,清香四溢,陋室生輝。興致之余,常采之入荼,頗得意韻。天長日久,盆小難容,取其一植于樓下空地,算是了卻心愿,“完他天趣”?;ú回撐乙猓粫r枝繁葉茂,引我聯想他日高冠綽約之風姿、招蜂引蝶之嫵媚。然天有不測風云,2008年一場冰災,成殘枝敗葉狀,叫人憐惜不已。越明年,終不敵元氣大傷,掙扎著開出一朵小白花后,郁郁而終,其結局猶如黛玉香魂銷殞,凄凄婉婉。我好心辦壞事,朋友再來時亦唏噓不已。
還好,余有一盆仍在,吾加倍珍惜。至于仙人球,實則應叫仙人棒才對,長得很高,滿身是刺,如桀驁不馴之士,不時翻臉不認人,刺我一二。然每年開出長喇叭形花朵,與曇花一模一樣,亦只在夜間綻放。濃厚馨香,讓我為之起敬,刺我之事,不在話下,算是回報。看來仙人球也有其溫情的一面,開花只對有心人。而石榴,最懂我意,年年開花十數,結果七八。花果紅艷似火,正合秋意。榴實飽脹開裂,笑口常開,易引小鳥啄食,吾偷窺之久,心中竊喜,正合“長安石榴最可人”“口拼明珠打雀兒”的畫意。童心未泯時,與小子同嘗之,味澀咂舌,然心里高興之致,故此想起遠方的友人,開心可否?
最讓我揪心的是炎炎夏日,全家回湘西老家。雖然臨走之時澆灌充足,十天半月歸來時都會干個半死,讓人心痛。送人吧,沒人稀罕,重植他處吧,又有前車之鑒。每每此時,千里之外,牽腸掛肚,無可奈何。好在澆過水后,十天半月又是碧綠一片。既來之,則安之,順其自然吧,管它呢。
不過夏天有夏天的好處,因為夏天是萬物旺盛勃發之際,小小的陽臺不時有意外的驚喜。小鳥、蝴蝶、蚱蜢、螳螂、蜜蜂、蛾子、天牛等常常不請自來。嗨,在我眼里,它們都是免費的模特兒,被我一一記錄,寫入畫中。最讓我驚奇的是,曾兩次有樹蛙光顧小小的陽臺,而且是在萬家燈火闌珊時??吹贸鍪谴渚G的色彩,趴開四肢貼在陽臺玻璃窗上,極盡可愛,讓全家及鄰家小女孩興奮不已。第一次見到樹蛙竟是在自家的陽臺,能有這樣的機遇,人間難得幾回見?;璋档臒艄庀挛颐枥L下它們的形象,我無法肯定它們是不是同一只的兩次出現。為了畫好的動態,我多次去挑逗它,昏暗中我分明看到了它驚疑的目光,猜到它內心的想法:那個與我一樣有四肢的怪物好討厭。它跳到石榴樹下看我,最后一躍而下,不知所終。只聽得“啪”的一聲脆響,那是肉體沖擊水泥地面的聲音,像一根針猛地在我心口一扎。從此它再也沒來過。我也沒畫過,畫在樹上吧,以為是青蛙,莫名其妙;畫在別處吧,那就是青蛙,相差無幾。那只樹蛙只在我的心里。
朋友看我有此雅興,送來幾粒葫蘆籽,種在蘭盆里,精心照料,呵護有加。葫蘆為藤本植物,為了讓它長得舒暢,活得自在,我牽線搭架,任其攀緣。葫蘆長得快也很嬌貴,極惹蟲害,常一夜之間被不知何時冒出來的小青蟲啃得千瘡百孔。于是用滅蟑螂噴霧劑殺之,效果很好,害蟲一掃而光,不過葉子也一掃而光。無奈之下只能手工捉蟲,每每如此,殺個痛快,還有些許成就感由然而生。不由得想起兒時為公家捉稻蟲時的情景,那時由于沒有那么多的殺蟲藥,稻田起蟲,全村齊動員,下田手工捉蟲,并以條數計工分,數完后可帶回家喂雞,一舉兩得,也正是此樣感覺。
同樣是一個昏暗的夜晚,我將傾斜的藤蔓扶上架線,好讓其攀緣而上。驚奇的一幕出現了,葫蘆蔓須在靠上架線的那一剎那,意然慢慢卷曲,緩緩纏繞在架線上。眼前的一幕猶如電影中的慢動作,也不知它當時對我的態度如何,我此時堅信古人“萬物有靈” 的哲學觀點。葫蘆開花結果,喜獲豐收。那帶有禪道意味和最符合視覺審美的形式,至今仍在客廳過道上呈示美感。
種種表現,最大的榮譽是得到鄰家小女孩的崇拜,她用很書面的語言對她媽媽說我“既是畫家,又是植物學家”。這讓我感到驚訝,花鳥畫家與植物學家的關系實在是耐人尋味。
小陽臺、大自然。在家里我最喜歡的就是書房和陽臺。在書房可看見陽臺上的一切??蠢哿恕懫A?、畫倦了,看一片綠色,戲耍一下停在陽臺上調皮的小鳥,心里好笑,真真正正的“賞心悅目”也。
陽臺的左邊是一棵香樟樹。冰災那年,天寒地凍,素妝銀裹。在那個停水、停電、停信息的日子里,人像是住在冰箱的冷凍室里,寒徹刺骨的冷。一夜之間所有的樹杈經不起冰的沉重,噼里啪啦地斷裂下來。那一夜是心痛的一夜,樹的哀號之聲至今猶在耳邊。唯有白天用竹桿敲打除冰靠近陽臺的那幾枝保留了下來。幾年的恢復,四周又是一片綠蔭,那幾枝更是瘋長,已將枝葉伸進陽臺,占去陽臺的一片天。站在濃蔭下,輕柔的枝葉拂面,有淡淡的樟腦清香,那是我童年時快樂的味道。年少時常用竹桿利用氣壓原理做一種可以打樟樹籽的槍,一天到晚都有一股樟腦味,在沖沖殺殺之間彌漫。與超市里樟腦丸的味道相去甚遠,如今的樟腦既可殺蟲也可殺人。而今伸手可摘樟樹籽,只是童年已去,終成記憶。我亦曾給小孩做過這種槍,但終抵不住電腦游戲中“真槍實彈”的誘惑和“殺人如麻”的快感。逝者如斯矣!看來只有將童年的記憶珍藏,留在白發蒼蒼之際慢慢回味。
陽臺的前面是一排高大的玉蘭樹,每年春夏之際便綴滿碗大的玉蘭花。只有在此時我才感覺到住在三樓的好外。玉蘭生得高,畫花鳥多年也未曾見誰認真畫過,而三樓最好,不高不矮,府仰最宜。玉蘭花事長,近一月之久。每此時,我亦必天天筆墨伺候,細心觀察早晚的變化、陰晴的區別,著實畫了好大幾本,“以資畫筆之妙”,并以其中一棵為構圖創作了一張八尺作品《春風一夜雨》。緣因如此,得天獨厚,惟我所有,看來畫玉蘭非我莫屬。潔白厚重的玉蘭花常常極仔細、極精致地在夢中綻放。
夫人帶小孩去了趟北海,小子給我帶回來的禮物是一大袋柔滑的海沙,放置于陽臺門后墻角,真有點“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的味道。天長日久,塑料袋慢慢破損,露出一堆松軟的細沙,無人問津。某日,小子驚呼,沙堆上呈現一漏斗形沙坑,極其規則。我知道,那是一種兒時叫“退退”的小甲蟲設下的陷阱,如有小爬蟲落入,則難以爬出。“退退”藏臥于錐底,以逸待勞。連鄉下都少見的景象,竟然出現在我家陽臺的一角,不亦樂乎?此后,我同小子常捉些小螞蟻之類的爬蟲投入,看爬蟲的狼狽和“退退”的饕餮盛宴,如觀微縮版的古羅馬斗獸,不亦樂乎!
四周高樓林立,所有的陽臺都封閉外加防盜網罩。那早已不是鳥籠的心理障礙,而是監牢般的恐懼。陽臺是房屋最開放的空間,是室內向室外的延伸過渡處,是人與自然交流的平臺。陽臺不僅是實用之地,而更多的是為精神提供休閑的場所。自覺天底下惟我獨知陽臺的真實意義和實用價值。我寧愿忍受妻子的抱怨,天天擦掃滿屋的灰塵。有時也會想起佛道禪詩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外惹塵埃。
花鳥讓我置身物外,花鳥置我于物中,鳥語花香的世界才是高境界。我癡癡傻傻地站在破敗的三樓陽臺,將花鳥當回事兒,聽鳥語,聞花香,將花鳥變成筆墨,寫在紙上,記在心里。
好花難養,如女子般。今年,我在花盆里種下三棵玉米,好壞不管,自自然然。鄭板橋曾題畫蘭竹:昔人云:“入芝蘭之室,久而忘其香”。夫芝蘭在室,室則美矣,芝蘭弗樂也。我愿居深山巨壑之間,有芝不采,有蘭不掇,各全其天,各安其命。乃為詩曰:“高崖峻壁見芝蘭,竹影遮斜幾片寒;便以乾坤為巨室,與君高枕臥其間。”恨不早生300年,與君同臥蘭竹間,消受筆墨得自然,管他今天與明天,是秦還是漢。時至此矣,愿于板橋門庭乞一瓣香也。
南朝宗炳《畫山水序》:“圣人含道映物,賢者澄懷味象”。同代陸探微:“窮理盡性,事絕言象”。 吾非“圣賢”,僅“仁者”耳。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仁者壽,智者樂。熱愛自然,以求得快樂長壽而已。澄懷觀道,不亦樂乎!
近聞政府將強拆置換校園,大搞房地產開發,一時議論紛紛,爭云補償幾何?創新就是破壞,破壞就是創新,藝術上的觀念已是中國房地產開發建設的特點。于我則是陽臺上那道風景將如土萎地,不復存焉,而生惋惜之情?;ɑú莶輰崒倜煨?,一木一石極為平凡,不知他們是否覺得也冤。故以此書此序存念之。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