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感性·天性

在各種表達媒介中，攝影可能是與女性天性比較契合的一種：首先，攝影是一種很感性的視覺語言，任何意義必須化為可視的語境才有完成表達的可能；其次，面對被攝體，拍攝者可以用非常冷靜的旁觀方式，也可以用非常融入對象的直覺方式去把握，而后者是女性的習慣思維；第三，不管觀看者從作品中得到什么，物像、氛圍、情緒或者理性思考，觀看者凝視作品時獲得的必然是直覺而完整的視覺把握，表達的傳導具有整體性，不可條分縷析，這同樣符合女性思維的特點。東西方的視覺思維有不同，男女攝影師的視覺思維同樣存在差異，這是非常有趣的現象。相機體量所限，曾給女性帶來操作上的不便，不過現在相機日益小巧便攜，操作更加智能化，再加移動終瑞與相機的融合使器材的適用面更廣，“世界已經擋不住女攝影師的腳步了”。

在擅長做攝影書的攝影師中，日本的川內倫子肯定是非常出色的一位，跟美國的米奇·愛潑斯坦更側重理性一面的圖片結構有所不同，川內對圖片的編排既有對影像的直覺又有出于平面設計的修養。她的圖片都有去飽和、弱反差的色彩特點，世界化成她直覺扯下的碎片與局部，靜物、小昆蟲種種，透著清新，又帶出點少女般的小小神經質，她把這些碎片堆在一起，憑直覺去挑選、編排，用對頁的連續的畫冊形式來表現，其實她的圖片離開了畫冊就不完整了，另一半意義在攝影書的制作中完成。在當代攝影重視媒介與素材的一大趨勢下，川內倫子是一個代表，她對攝影的認識，她把握世界的方式，影像的表現都有非常強烈的女性直覺，離開了這種直覺，她的動人之處就會失去。

另一位蜷川實花，她的作品與川內倫子相反，色彩濃烈，飽和度高，作品中有令人震驚的色彩泛濫，極致的艷麗中溢出一絲不祥之感。森山大道便說看蜷川的照片，連細胞都騷動了起來。這也是一位以融入被攝體的方式去把握的女攝影師，她形容自己拍攝時會漸漸與外界斷絕，變成只與被攝體包在真空包里的奇怪狀態。蜷川的色彩滿鋪跟埃格爾斯頓那種重視透視感的濃烈色彩不同，更與法國建筑攝影師Franck Bohbot同樣令細胞騷動起來的透視感不同，更像日本傳統的浮世繪，有點平面，但相機對形式的高度美學化提煉強化了色彩的表現力，令人簡直起生理反應。東方式的女性視覺思維往往令拍攝如禪悟，浸入物中，人與物化，使氛圍、氣質、情緒、詩意與哲理得以結合，這一點在今道子的鉑金印相作品中達到高度融合，媒材與表達的高度結合，令媒材在新的時空之中復活了。

蜷川還提到一個很有趣的觀點，她說到對上海的觀感時，把上海形容為“速度而亂來”的城市，敏銳的攝影師需要第一時間用視覺去發現最觸發想象力的被攝體，或者說被攝體之中最觸發想象的部分。進一步說，當下中國整個就是一臺最具爆發力的想象觸發器，也許在中國歷史中，這個“速度而亂來”的時代就是整個歷史的一個“作品”。從這個意義上說，脫離當代的作品，是遠離被攝體的攝影，起碼觸覺的天線沒有打開。蜷川是極度嗅覺的視感動物，不過女性的直覺有時能敏銳地觸摸到，但在把握上太混沌、太直覺反而令表達有時遭遇很大的局限。當需要進入深入分析與把握時，沒有理性的作用并不能達成目標。攝影能呈現問題不能闡釋問題在某種程度上是正確的，但同時也說明沒有用視覺進行充分的、深入的闡釋嘗試，所以沒有觸摸到視覺闡釋的極限可能。

由蜷川讓我們聯想到莎萊·曼恩。在20世紀80和90年代，家庭成為攝影的中心，一股生活肖像照的巨大浪潮席卷攝影界成為主流，其中兩位標桿性女攝影師便是南·戈爾丁與莎萊·曼恩。莎萊·曼恩與蜷川特別像的地方是在攝影上都有驚人的美學成就，成為東西方的兩個代表。莎萊·曼恩的《親密家庭》以三個兒女的童年生活為中心，是生活紀錄加預設扮演的合謀。影像技術的驚人美學，畫面敘事的寓言手法，以及使莎萊·曼恩深深卷入有關兒童色情與傷害的道德爭論的經常出現的“官能性”兒童裸體，和傷害、暴力的展現與影射，使莎萊·曼恩成為女版的“梅普爾索普”。與那個同樣有著驚人美學成就，又以拍攝男性人體與同志虐戀觸犯社會倫理道德的挑釁者梅普爾索普相同的是，莎萊·曼恩同樣攪起了社會議題與攝影議題的驚濤駭浪，讓自己立于風口浪尖，在幾乎溺斃于輿論口水的同時，也贏得了堅定的支持者，并收獲了非凡的藝術影響與商業成就。

璀璨的女性攝影師中絕不能不提南·戈爾丁，這是整個攝影史上的明星。她尤其舒展、自由地表現隱秘的內容，仿佛抹去了拍攝對象與攝影師之間的任何隔閡，這種天賦尤其令人吃驚，在之前的攝影師當中是根本無法想象的。南·戈爾丁的攝影源于14歲時姐姐自殺帶給她的巨大陰影，她采用“快照”、以“日記”模式記錄自己不能錯過的東西。遷居紐約后一段時間她的生活毫無節制——參加舞會、吸毒、酗酒、混亂的性關系等，她以一種對拍攝對象毫無評判的態度，如實紀錄下一切。她說：“快照來自愛，用于記住人們、地點和共同度過的時光。快照是通過記錄歷史來創造歷史。”攝影評論家格里·巴杰認為她“最后一句話，大體上是給攝影下的很好的定義”。南的拍攝使攝影的“日記”模式發揮了最大藝術潛能，這些作品最先的呈現方式是以多媒體形式播放的約800張幻燈片，之后按主題重新編排，在1986年出版為著名的攝影畫冊《性依賴的敘事曲》。畫冊將圖片編排為各種關系，使畫冊的表現與幻燈片有一定差異，如果有機會應該好好去感受一下800張幻燈片在我們眼前滑過的感覺，當我們得以立于生活之流之外時，會震驚于旁觀他人隱秘生活帶來的愕然。超越一切所謂文化、政治、社會的各式差異，在本質上我們其實如此相似。無論這部幻燈片還是這本被《紐約時報》在2003年評論為過去20年中最具影響力的藝術的畫冊，在南·戈爾丁深受斯蒂芬·肖紀實手法影響的那種色彩舒展、關注個體的畫面背后，在南·戈爾丁向拉里·克拉克致敬的背后（同樣是那種從內部進行觀察而拍攝的真正的照片日記），南·戈爾丁，首先是一位被生活謎題困住的女性，她的視覺日記成為一個時代的絕響。

然后，2013年的3月8日，我們還要懷念一位偉大的女性攝影師——黛安·阿巴斯，這一次，就不用文字來表達敬意了，也許我們可以用閱讀來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