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鷗叔叔，你好

童詩現場

2013年。上海。

在夏天的虹口足球場邊，

兩棵素不相識的豆芽相遇。

他們相見恨晚，勾肩搭背，

聰明的大腦袋碰在一起。

他們嘰里呱啦，互相拍照留念，

說些豆芽們才懂的語言——

七歲的豆芽說：

天吶，那個沙鷗叔叔，

我來之前把他排在第一，

現在嘛……他已經滑到了第七，

因為他的眼睛實在太兇太兇——

我貼著墻根走好像不行，

我從地上爬過去似乎更不可以。

他在沙發那里一動不動，

可眼睛里的爪子卻翻過他的黑框眼鏡——

我的媽呀，全是鉤子，

抓得我立刻疼癢交加，全身起皮！

十歲的豆芽立刻說：

你傻啊，小豆芽咪咪，

你沒事干嘛要去看沙鷗的眼睛？

你不知道嗎，

那可是他的重型殺人武器！

告訴你，你得去看他的牙齒啊，

嘿嘿，這個可千真萬確是個秘密——

你說，沙鷗他笑起來，像不像

班級里坐在最后一排的大頭阿米？

他笑起來就是這樣哦：

牙齒有點黃黃的，而且疏疏稀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頭大頭，下雨不愁，

人有鍋蓋，我有大頭。”

嘿嘿嘿嘿，想想都覺得十分解氣！

兩棵豆芽開心地跳了起來，

就為了這個共同發現的秘密，

他們的共同語言更多了，

基本上是同一個話題——

十歲的豆芽悄悄地說：

“他只給我十五分鐘吃完飯，

結果，有一個肉圓直接跑進了我的肚里。

你摸摸，就在這里！”

七歲的豆芽一聽，接著說：

“哎呀，他不許我掉一粒米，

我的壓歲錢一百塊已經進了他的錢包里！”

——“他讓我不能吃飯泡湯！”

——“他讓我吃胡蘿卜豌豆呢！”

——“嘖嘖，南瓜炒肉皮……”

七歲的豆芽神神秘秘地說：

“他還說，要是吃不完飯，

立馬就用功夫讓你到太陽下去！

我的媽呀，正午哦，

我可不想像昨天電視上的肉片那樣，

在馬路上被烤得滋滋作響，油滴滴……”

“還用說啊，商紂王炮烙之刑。”

十歲的豆芽很肯定地說。

他博學的腦袋輕輕搖晃不停：

“唉，都是我媽暑假前慫恿沙鷗，

開辦什么豆芽菜夏令營。

沒辦法，每天都過過磅吧，

稱的時候不要小便啊，

體重能比原來好歹多出來幾兩幾斤……

嘿嘿，你們不要笑，

總有一天，你們要求我的，

求求我，想看我漂亮的肱二頭肌，

雖然暫時還那么不顯不明，

哼哼，已經無論如何初見端倪

我的力大無比的小腿肌肉群

……”

沐陽講述

我叫他沙鷗叔叔。不過他根本不姓沙，我媽叫他陳醫生。可他自己說，我是什么醫生，我就是一小屁孩。嘿嘿，從沒大人這樣說話。我立刻就喜歡了他。我喜歡他還因為他不吃魚，因為他嫌魚刺麻煩，哎呀太對了！他不吃雞呀鴨呀鵝呀，因為他說那都是他童年時代的好朋友，哎呀他有這么多活的動物好朋友，而我回憶起來的童年好朋友就是一只洗澡盆里的塑料鴨子……我倒霉吧？

有一回我去沙鷗叔叔那里玩——其實不是玩啊，是什么中醫調理，等下我再詳細說——結果他給我講起黃鼠狼偷雞的故事，他說，沐陽我看見過黃鼠狼偷雞你相信嗎？我說你怎么看到的？他說，就在我們院啊。接著他繪聲繪色地說：

“你知道黃鼠狼怎么偷雞嗎？你以為它是用爪子抓了跑啊？根本不是！黃鼠狼很狡猾的，它先是騷擾雞窩，等雞不得安寧了，就偷偷繞到母雞后面，然后趁母雞不注意的時候，就一下騎到母雞身上！”

“騎到母雞身上干嘛？”我又好奇又好笑。想想看，一只黃鼠狼騎到一只母雞的身上，那個畫面有多滑稽，于是我問：“它能行嗎？坐得穩嗎？它的爪子抓著雞毛？抓幾根？”

“啊，它坐得可穩當了，那母雞一慌張，就使勁到處亂跑，黃鼠狼可精了，你猜它會怎么辦？”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黃鼠狼！”

“嘿嘿，它使勁用尾巴打母雞啊——想知道為什么嗎？傻小子，黃鼠狼是讓母雞按照它尾巴指令的方向快點跑啊！”

“啊，真的啊！太聰明了！”我情不自禁地說。

“嘿嘿！”沙鷗叔叔得意地笑起來。我也快笑死了，因為他的動作和樣子真像一只已經得逞的黃鼠狼！

沙鷗不是他的真名，那是他在網絡上的名字，全名應該是叫“天地一沙鷗”，可我原來一直讀成是“天地一沙鷗”。我媽笑死了，她說沐陽啊沐陽你可真是不學無術，你難道沒有讀過杜甫的詩嗎？自己去書里找了看吧。

我討厭我媽諷刺的口吻，可是又無可奈何，爸爸說女人有點學問多半就喜歡抓住男人的把柄，嘲諷和打擊他們，我看這話很有道理。誰讓我媽是有學問的女人？我只有趕快上網去查，到百度啊，我一下就發現了，就是這樣的——唐·杜甫·《旅夜書懷》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我看下來，杜甫的口氣好像很悲哀啊！我們老師說杜甫是詩圣，他的詩歌多半都不快樂，唉，他真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要說起來，沙鷗是一只鳥。可我怎么看沙鷗這個人，都覺得他很像山貓，因為他戴眼鏡，而且，眼睛瞪起來怪嚇人的。所以我也偷偷地叫他山貓叔叔。

他怎么能聽見嘛，可是沙鷗卻好像心靈感應地大聲叫：“沐陽，過來！看我怎么收拾你！”

沙鷗叔叔說的“收拾”，有時候是真收拾，有時候是假收拾。先說假收拾——那是我喜歡的方式啊，就是讓我趴在他的腿上，他的手在我的背上捏來捏去，可舒服了。后來我知道那叫“捏脊”。你知道捏脊是什么嗎，一般的人都不知道吧，特別是我媽，她還自稱是蕭氏捏脊法，可那是什么中醫捏脊哦，我看是“蕭氏捏皮法”！把我的皮一層一層地揪起來，還從上揪到下，煩死人！

沙鷗叔叔說真正的捏脊是中醫一種按摩手法，是華佗發明的，就是那個古代神醫啊。沙鷗叔叔還告訴我背上有好多穴位，肺俞、脾俞、腎俞，還有一個叫命門。他在我的背上點來點去，問，疼不疼？酸不酸？我哎喲哎喲地叫起來，他還說，不許叫只許說。

沙鷗這個人好奇怪的，他教我打架的時候，拳頭特別有力，像一個大榔頭，而捏脊的時候，他的手指頭軟軟的，篤篤篤篤，順著我的脊背走來走去，真舒服啊，像水波紋變成的小人在我背上走路，嘿嘿，好哦，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我最喜歡的、舒舒服服的沙鷗的“假收拾”！

再來說那個“真收拾”——我的媽呀，現在一說到這個事情我就出汗，還用問啊，壓力山大唄！我媽有一回建議說：“沙鷗叔叔你看有這么多好辦法，不如在暑假里，開個豆芽菜夏令營，專門收拾那些吃飯不好的小孩，從小到大排列……他們肯定全部都聽你的，一暑假下來，絕對豆芽哥全變肌肉男！”

我不能不說，我媽還真是挺會拍馬屁的！

只是我就慘了——當仁不讓，被我媽推舉為一號豆芽種子選手啊！

“現在聽好了你們給我！看見沒，你們眼前的飯菜湯，每樣齊全，不多不少，全部、徹底、不留一點渣渣地都給我吃完！絕對不許浪費一顆糧食、一滴湯，絕對不許掉一粒米在地上——很簡單，掉一粒米罰10塊錢，剩一丁點兒菜也是10塊錢……你們自己可以算算賬，你們都帶了多少錢！”

這是每天午飯前沙鷗的訓話，我都聽熟了，可是還是那么威嚴苛刻。加上沙鷗瞪起來的鉤子一樣的眼睛，用手指著天上的大鐘低沉地說：

“我給你們二十分鐘時間，可以嗎？只有二十分鐘，給我全部吃完，沒有任何理由！”

聽沙鷗的口氣，你千萬別以為我們面前站著一個營的豆芽兵，只有兩個——我和七歲的小子睿啊，就我們兩個！兩個倒霉的、同病相憐的豆芽菜！要命的是，他們的媽媽都興高采烈地、滿懷期待地坐在沙發上，好像她們即將看到的是一場肌肉男的T臺走秀！

我埋頭吭哧吭哧地吃。一口飯一口菜一口湯。

小子睿埋頭吭哧吭哧地吃。一口飯一口菜一口湯。

我們誰都不敢馬虎，又要速度快又要不能掉一丁點兒米粒，還不能發出很大的吃飯聲音，唯一可以發出來的聲音是打嗝，呵呵，我和小子睿就拼命打嗝，此起彼伏，那個聲音從我們兩個同樣圓滾滾的肚子里發出來。

很快，我們倆都發生了點狀況，小子睿是掉米粒，然后沙鷗叔叔就在那里邊撿邊報數：“1，2，3，30元交出來，1，2，3，4，5，現在是50元……放在我電腦底下壓著，什么？沒有零錢？等下統一結賬，我找給你！”沙鷗毫不留情地說。子睿媽媽乖乖地把錢包拿出來，她想了一下，接著說：“子睿，反正你要記得，我現在是借給你的，你回家后用壓歲錢還我！”

子睿哭喪著臉。我看他平時一定是財迷，不然都要哭起來了。

我正看得起勁，沙鷗叔叔突然一轉臉，對我說：“你別得意，你自己看看幾點了，你的飯還有這么多，不想混了是吧？”

我一聽，魂飛魄散。昨天我就私下里算了一筆賬，沙鷗叔叔盯著我的那個蘋果迷你iPad，他說我等你什么時候吃飯出了差錯，把你這個蘋果iPad給贏過來——他還說你是過年買的，當時4000多，現在算每天都有折舊費的，這樣下來，到現在2660塊左右差不多了——不就是266個米粒嘛，呵呵就那么一坨飯而已，只要你剩下，看吧，蘋果iPad歸我！……”

沙鷗說完哈哈大笑，我知道，他笑得越開心，我的iPad就越是危險！

我趕緊埋下頭，往嘴巴里拼命扒飯，我的左腮幫鼓起來，我的右腮幫也鼓起來，我心里想，就是讓我的眼睛鼻子全都鼓起來，又算什么？只要能保住我的迷你iPad！

媽媽手記

沐陽很喜歡沙鷗叔叔。我們每次坐地鐵去虹口足球場邊上的艾灸館，他都會一跳下地鐵就一溜煙跑沒影了。

沐陽那么想見到沙鷗叔叔，以至于他有一次甚至都因為想見他而哭起來，斷了線的傷心珠子滾在臉上，讓我十分震撼。

我不能不說沙鷗確實本領奇異。他的每句話都讓沐陽覺得神秘偉大，而對于古中醫的通曉，對于功夫的傳奇，讓他在孩子心目中成為英雄。沐陽在第一療程結束時，長胖了2公斤。那是這個夏天最炎熱的幾天，最后一天的晚上，沐陽走來走去，翻箱倒柜，我問他在做什么，他梗著脖子，甕聲甕氣地對我說：“我想給沙鷗叔叔寫點什么。”然后，他進自己的房間，關了門。

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才知道他送給沙鷗的禮物——那是一架紙飛機，上面寫著：

“沙鷗叔叔，你好！在你這里十天，我的肚子鼓起來了，我的肱二頭肌肌肉也起來了，我很開心。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