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孤旅

一

遼遠，空闊，天藍，云白——這是陜北。

有黃河之壯，有大漠之廣，山川雄奇，千谷萬壑——這就是陜北。

對于陜北，總有一種不能褪去的迷戀。2009年隆冬，和好友坐了一夜火車到了榆林，一下車，明亮的太陽和砭膚的寒風一齊迎了上來，兩種不同的強烈挑釁著我們的感官，也著實讓略有準備的我們吃了一驚。接下來的一天多時間里，我們游覽了紅石峽和鎮北臺兩個景點，亙古的長城，雄偉的鎮北臺，長峽石刻，紅山夕照……這些塞上邊城的經典之作，輔以藍天、白雪的宏大背景，使得首次的陜北之行成了凝結心頭難以抹去的美麗。

其后又去了兩次延安。一次是攜友人送物，匆匆促促的暮至朝返，延安的景色倒是沒機會觀瞻，但野豬肉、友緣酒和窯洞火炕成了別具一格的印象。一次是浩浩蕩蕩的面包車隊，大小23名成員的紅色自駕游，參觀了革命圣跡和壺口瀑布，同行的大人孩子一路歡歌，其激情不亞于奔騰洶涌的壺口瀑布。

每一次都是那么難以忘卻，每一次都是令人震撼。慢慢地，也就潛生了一種“陜北情結”。既有情，也就越發覺得其可愛之處甚多。一是質樸。相較于關中來說，陜北原生態的地方太多了：裸露的土地，不修邊幅的黃河，毫無偽飾的藍天白云，以及濃重的陜北方言和赤裸裸的信天游。二是濃烈。冬天冷的徹骨，夏天的陽光曬得陜北漢子皮膚油黑，黃河在這里也益發奔放，成就了酣暢淋漓的壺口勝景，還有陜北民歌，不但歌詞火辣辣，那唱腔也掏心掏肺，沒一絲矯揉造作。三是大氣。大漠、大河自不必說，還有遼闊的地域，榆延兩市的地域面積和關中五市的面積相差無幾，但人口僅是關中總人口的四分之一。

畢竟生于北方長于北方，自覺關中的北方味不夠鮮明，雖不能更易，但時不時在陜北甘醇的北方氣息中浸潤一下，也不失為良舉。機緣擁推，長久以來的單飛渴念，小女的頑皮執拗，猶疑后終歸作罷的好友和躍躍欲試的愛車，促成了自己為期三日靜謐而愜意的榆林、延安自駕行。

陜北，我又來了。

二

年臨不惑，越來越不喜歡喧鬧的場合，很多時候和朋友們喝酒聚聊，抑或狂歌勁舞，卻很難投入。與之相反的，卻是越發的喜歡安靜，戀上了孤獨。但這種迷戀只是單相思，上班時自是難以入靜，下班后即使沒了朋友邀約，自己卻還有俗世俗事纏身，等到酒酣耳熱，或者人去樓空時，周公又翩然而至。就這樣日復一日，在時間的輪環上重復著，對孤獨的熱望，愈是難得便愈強烈。

這一次，卻算得上是一次孤獨的旅程。

隨同出行的是小女和她的好友陳怡萌，都是小學四年級的學生，也都是乖巧可愛的女孩，一路很是省心。在車上時，都很自覺的坐在后排，雖都很興奮，卻并不喧鬧，很融洽的說笑玩樂，待聽到說話聲沒了，便是兩位美女進入夢鄉了?？赡苁且宦犯咚?，路也平穩的緣故，大多時間她們都很容易犯困。這便騰出了更多我可以獨享的孤獨時空。

車剛過磨合期，路況很好，駕藝也算嫻熟，出門前下載的音樂都是自己喜愛的，《雪之夢》、《印第安之夢》、《追夢人》、《春野》……班得瑞的樂曲的確異常明澈，純凈而優美，心情也隨之輕揚。在這樣的背景下，自己的思緒也就信馬由韁，惟適之樂了。

在黃土高原上獨駕，很自然就想起了阮籍。當然，他并非陜北人，這位高士愛酒，喜嘯，擅詩，放蕩不羈，他的另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喜歡獨自駕車出游。史載其“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對此，余秋雨先生《遙遠的絕響》中的描述更為生動。

阮籍是孤獨的?！爸窳制哔t”之中，和他一樣具有代表性，崇尚“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人物嵇康英年早逝后，除山濤、向秀自愿走上仕途外，他和其余諸位先后被迫走上了“朝隱”之路，真正的孤獨陪伴他一直走向生命盡頭。他的一生不乏精彩詩文和人生智慧，他的很多形跡在我看來則是一種圓融中的秉持，如醉拒司馬昭聯姻，補步兵校尉之缺等軼事。而這種亂世中的圓融，定然與他超脫秉持的內心相悖，也定然為他孤獨的行徑埋下了伏筆。

是的，當阮籍獨駕在山川窮途之時，他的內心一定有著一種悲壯的孤獨。在每一次巧妙的搪塞過司馬氏集團，取得小小的勝利后，他一定會獨駕出行，并非是每每行至路窮處大哭，而是為自己自由的靈魂遭受禮教和強權的擠壓后仍有幸逃逸而哭。這孤獨的哭號，有著屈辱的高貴；這孤獨的哭號，逝去的嵇康的懂得，山川河流懂得。

阮籍的獨自駕行是一種名士的真風流，而自己的獨駕出行算什么呢？是逃逸？是小憩？抑或兼而有之。

三

車在包茂高速上一路奔馳。西安，銅川，延安……關中平原已遠遠的拋在了身后，高速路由平直漸趨彎曲起伏。車過靖邊后，黃土高原的塬梁溝峁也漸次淡出，毛烏素沙漠的裙裾半遮半掩進入了我們的視野。

風從留著縫隙的車窗狂擠進來，在這小小的空間里找到了溫暖，發出興奮的嗚咽聲。我和孩子們倒不介意，這群陌生的客人多少使得我們倦怠的神經有些興奮。我們都睜大眼睛透過車窗注視起來。但見目力可及處，是一個個或大或小的沙丘，可惜高原春遲，沙漠上那些矮小的植被仍是黑褐色，使得望不著盡頭的沙漠更顯滄桑。

在這樣開闊蒼茫的視域下，榆林城一點點向我們靠近，心情也由平靜變得起伏激蕩起來。我想，每一位蒞臨這個塞上邊城的游客，在這個朔風蕭蕭，荒涼肅殺的境地，面對長城，面對大漠，都會滋生一股因壯闊江山而鼓蕩起的豪情。

在紅石峽，名人騷客的這股豪情得到了充分的宣泄和展示。

紅石峽，又名雄石峽。從取名就可得知，此峽巖石既雄且紅。榆溪河從東西對峙的紅色巖峽中穿過。東崖上洞窟較多，但窟內物件空缺不少，想來應是被破壞或竊取過所致。但兩側崖壁上的百余幅書法石刻作品卻大都完好。

真是一道書法藝術的瑰麗長廊！順著榆溪河與石壁之間時寬時窄的夾道漫步，在左右兩側約三四層樓高的石壁上，一幅幅高低大小參差的書法作品隨處可見。作品以四字橫披居多：“河山千古”、“中華天柱”、“天外奇峰”、‘潮海蓬萊”、“大漠金湯”、“長天鐵垛”、“天邊鎖鑰”、“雄鎮三秦”、“榆關雄山”、“威震九邊”、“還我山河”、“中外一統”、“蒙漢一家”等等。或歌功頌德，或褒贊山河，或寄語團結；楷、行、篆、隸各體皆有；字大者高愈2人，字小者一掌方圓；有的陰刻，有的陽刻……但無論哪位大師書就，都有精到的布局，上天下地，左右留白，且每一副作品都被刻在同一平面上，留有邊框，十分雅致。

實際上，榆林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自古以來都是軍事要塞，在人們的印象中，榆林是尚武、強悍、粗獷的，就像一個粗魯的北方漢子，和文雅是不沾邊的。但正是這個紅石峽，正是這滿峽谷的書法，一下子讓人對這位莽漢子多了一絲敬意：真是粗中有細哦——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魂，竟也在他的心中深深隱藏著。

到鎮北臺時，由于是第二次來，且一路駕車自感有點疲勞，就沒有上去，讓兩個孩子自主進去玩。我只遠遠在臺下的大門外，躺在車上透過車窗欣賞他巍峨的身姿。

時隔三年，再次游覽鎮北臺和紅石峽，感覺上依然雄偉壯觀，但總覺得景色卻沒有初次觀瞻時那么美麗了。想來是應了納蘭 “人生若只如初見”的慨嘆。的確，人生美景隨處可遇，但大多都溺于頻數，而致花容失色，意趣漸衰。

四

紅堿淖是我們此行最遠的一個景點。

這個被譽為“大漠明珠”，有著“昭君淚”動人傳說的沙漠濕地顯然沒有網絡提供給我們的文圖信息那么美麗。湖水渾黃，層疊翻涌著，拍打著近處的沙灘，沙灘上雜陳著一些旅游設施，駱駝和馬的糞便散落。幸好天是湛藍湛藍的，還偶爾有幾只遺鷗從頭頂掠過，發出嘹亮清脆的叫聲，使得我對這個向往已久的景區不至太過失望。兩個孩子在此卻是興致盎然，景區內用于游客騎乘感受的駱駝和灘上的沙子是她們最大的興奮點，在滿足了她們的新鮮感后，便又駕車開拔，踏上了去往延川的行程。

在從紅堿淖到榆林的這一段高速行駛，應該是在毛烏素沙漠中穿行，也是我此行高速路上最美的一程。此刻，太陽朗然，氣溫回升，全然沒了早起來路時那般清冽的寒冷。天空是地地道道的湛藍，一小片一小片的白云在天空舒展閑飄，依稀有著兒時故鄉田野的景致。車正勻速行進著，一不留神，猛然覺得天色黑了下來，但看前后二三十米外的不遠處，依舊卻是艷陽高照，沙漠明靜。原是一片厚云從太陽下方飄過。路邊，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矮小植物覆滿的，遠近錯落的沙丘群中，不時出現一片深藍色的海子，感覺比紅堿淖的水域明澈許多。倘若不是在高速路上，我們定然會走下車去，仔細端詳這明麗的沙漠春景。孩子在我的感召下，拿起相機透過車窗按動快門，于是，云天沙?；Q著主角和背景，在我們的相機里留下了匆促的美麗。

五

從綏德下了高速，與以前培訓時結識的綏德漢子，開朗幽默的白良君老兄晤面，吃了白兄安排的地道豐盛的綏德名吃后，又匆匆上路。

傍著蜿蜒的無定河，車在210國道上行駛，我的思緒又徘徊在歷史和文學的煙云中。

這是一條匯聚經典，飄溢歷史芬芳的土地。米脂、綏德、清澗，榆林東南角上的這三個縣城，是足以讓整個榆林乃至整個陜北為之驕傲的。呂布和貂蟬的出身雖是傳說，但李自成，韓世忠，這兩位有著蓋世之勇，成就顯赫的漢子卻是無可厚非的綏、米人物。而清澗，僅僅一位路遙先生，就令整個中國現代文壇為之側目。

途經路遙故居時，我并沒有停駐，只是懷著崇敬和羞慚靜窺了一下這位大師生于斯長于斯的鄉野。這是一個黃土高原川道，路遙出在的王家堡村就在國道邊上，故居對面赫然一排新砌水泥平房，上書馮驥才親筆題寫的“路遙紀念館”五個大字。這位黃土高原的兒子，這位勤奮、執著奉獻的文學大師是值得我們欽敬的，也是足以令當今銅臭氣息散溢的陜西文壇汗顏的。張賢亮曾這樣評價過：路遙著作等身，在中國文學史上占著重要的一章，但他一生辛苦，不懂物質享受，大概沒有過過一天快活的日子。面對這樣一位大師，我沒有理由不崇敬，也沒理由不羞慚，為那些大家，為凡俗的我們。

在這片土地上誕生的人物是孤高的，而到此來過的名人吟詠也異常孤高，毛澤東在這揮毫寫就了《沁園春·雪》，范仲淹的著名邊塞詞《漁家傲》蒼涼雄壯，堪為邊塞詞的典范……

我想，這些經典的人物，不朽的詞作，定然與這條靜靜流淌的無定河不無關系，是這條承載著高原日月精華，裹挾著大漠千年風沙，融匯著壯士鮮血豪情的河流，孕育了這一片神奇的土地，滋生了千古絕唱。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唐人陳陶的詩句極具感染力，古來的殺伐征戰，無定河見得太多了，將士的尸骨埋在了河畔，埋在了邊塞，而他們的熱血，卻隨無定河一路南下，匯入黃河，匯入中原，流進深閨里幽怨的佳人心中。

徜徉在無定河邊，誰，又敢說出孤單？

六

位于延川東南隅的黃河乾坤灣景區，堪稱世外桃源。

黃昏時分，我們的車在連綿不絕，起伏跌宕的黃土峁梁群落中盤旋行進?，F在還未到枝繁葉茂的時候，呈現在我們眼中的黃土高原還保留著她質樸的本色，塬坡上一層一層的黃土地像一圈圈漣漪，從梁頂蕩開，而這漣漪卻遠遠近近有無數個，在我們身邊綻開，使人如置身洶涌的黃色江海之中。車行至一處視野開闊的梁頂，我停了下來，和孩子們一起飽覽這夕陽下的高原風光。風微微的吹著，東邊的天際一片湛藍，沒有一絲云朵，天地銜接的地方，是波浪起伏，高低縱橫的梁峁。夕陽下，這些錯落起伏的梁峁，許是因了藍天純潔的背景而自慚，許是見了異鄉人而嬌羞，已然面帶紅暈。而她的頸項以下，卻是一幅古黃的中國畫：黃褐的底色，蒼黑的褶皺，墨綠的草樹，稀疏的村戶散落，白墻烏瓦，炊煙扶搖，近處的谷底，偶爾一兩株綻放著的桃樹成了這幅畫最妖艷的所在……再回首西邊的天際，卻又自成一幅落日群山的壯美圖景。

傍黑時我們到達了乾坤灣景區臨近的土崗鄉小程村，在一個郝姓村長的農家樂住定。這是一個寬敞干凈的窯洞院落。是夜，繁星滿天，山村靜謐，我和孩子們睡得很香。

早晨一起來，我們就急急的奔向乾坤灣的觀景臺。這確實是黃河古道上秦晉大峽谷里一處天然景觀。站在高處，眼前山巒起伏，溝壑縱橫，李白謂之“天上來”的黃河水至此柔腸回轉，幾成合環，擁抱著一座黃土峁，遠遠望去，峁里也有人煙，那應該是鄰省山西的高原人家了。朝陽下的黃河水并不湍急，閃爍著柔和的亮光，煞是迷人。但因為峽谷幽深，我們只能在高處觀望，不能親近觸摸母親河的汁液。這景色，和我在圖片上看到的沒有什么二致。

景區里景點頗多，在征詢了郝村長后，我們又游覽了會峰寨。

在一條高陡曲窄的小路上開了約半小時，我們的車已至峭壁懸崖的盡頭了。下了車，只見太陽白花花的亮著，四野俱靜，除了我們三人，再沒有一個游客。向下看，是幽深險絕的峽谷，只有一條近乎直立的臺階可供下行。還好有護欄扶手，我們抓著扶手緩緩下去，再順著崖壁向左，戰戰兢兢通過一條四五丈長，僅一米寬的山石小路，就到了這個長不過百余米，寬不過十幾米的孤峰。而峰頂面積更小，估摸有四五十個平米。在寨頂四面下望，東是黃河，西南兩面則是數丈深谷，端的是“溝深壘高，山環水抱，形如虎踞，勢若龍盤，易守難攻，固似金湯。”孤峰上及四周，存留殘房和一些石碾等遺跡遺物。

來前從資料上看，這是一個古老的軍事防御工事。但當我們的車攀爬了一段高陡的土路，又和孩子步行了這一段極險峭的山路到達后，我卻以為這應該是一個綠林草莽聚居的所在。一是地理位置并非樞紐要道，二是寨中能容納人數有限。大規模的軍事作用彰顯不出，但用于小股勢力藏身倒是不錯。

出了會峰寨，仍然不見人跡。可能是來去的路有點險峻，兩位小美女直喊腿軟，于是就地歇息一會。此刻，太陽還是白花花的亮，黃河依然安靜的流淌，站在這亙古的孤絕之地，不由滋生一股莫名的壯闊之情，是的，山河靜定而千古依然，而那些塵世中的瑣碎浮華，只不過如唇邊香煙，頃刻飄逝。

七

這確是一次美好的旅程。其美好，在于這片雄渾神奇的疆土；其美好，在于孤獨靜謐。

有人說，孤獨，是一個人的狂歡。我覺得，狂歡倒不至于，愉悅卻極適合。三天的行程里，在黃土梁頂，在獨駕程中，在大漠沙海，我常常處于一種靜謐的愉悅之中。我本凡俗，自然不能像大賢大哲在孤獨中參悟物理，也不能做到古往的隱士那樣抱樸守拙，棲身自然。那么，偶爾在藍天白云的廣闊空間放逐一下自己，讓浮躁暫時沉潛一下，讓心境趨奔澄明，何嘗不是一種益舉？

在三秦大地上，能提供給我們這種可供享受的孤獨佳境，我想，除了陜北，除了這片樸質的黃土高原，再無別處可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