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說:“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在陜北方言里,“敤”字讀“闊”音平聲。
敤樹就是農民帶著鉤鐮、樹鏟、梯子、斧子等家具去修理栽種的樹木。敤樹的好處有二:一是樹木能砍切掉橫七豎八的枝椏,保留下來的細枝就有足夠的營養順勢長成可以蓋房的好木椽,這樣樹的壽命也會延長;二是從樹上修剪下來繁密的枝葉拾撿成一堆一摞的捆起來帶回家,可以作為圈養的羔羊冬日里的儲備草料,等羊吃過后粗一點的樹枝用作炊柴就再好不過了,很耐燃燒,熱量也大。所以,在陜北的農村基本上都敤樹。
我家柳樹多,每年敤的主要是柳樹,楊樹榆樹少,長得又慢,隔幾年才敤一次。一年中敤柳樹的時間太早了不好,柳枝太堅太韌,不易折斷,又費苦力;太遲了也不好,柳葉不再濃綠,風霜打成青黃或淡黃就容易掉完,隨秋風一卷便無影無蹤,敤樹的價值也要降低。一般是在農歷九月份前后,母親和我帶著家具,趕著一架騾子拉的車,走過幾乎沒有路的沙地去敤柳樹。柳樹低矮一點的就直接站在樹下,手里將長長的鉤鐮舉過頭頂,用鋒利的鐮刀鉤住樹枝,用力向身后一收,樹枝就割下。然而鉤鐮只能對付細枝,粗一點的樹枝就要借助樹鏟。雙手握緊樹鏟的木把仰頭瞄準前上方的樹枝,狠勁鏟去,樹枝已經折了七八分,再用樹鏟旁帶的耳子一鉤,那粗樹枝也就掉下來了,落地時還發出風一樣聲音。想敤高大的柳樹要踩著梯子或是爬到樹上去,否則站在樹下鉤鐮和樹鏟都探不著,況且長得像木椽一樣粗的樹鏟也奈何不了,木椽是斧子的用武之地。太稠密的柳木椽就要砍掉幾根間開,“咔、咔”先是在需要砍掉的柳木椽根底斜砍兩下,接著向斧頭鍥入的地方垂直用力砍去,不用多久,柳木椽就能砍斷,只不過要有點苦力才行。
與砍木椽相比,撿攛掉在樹根的柳梢可要輕松一些。撿柳梢就是按照梢頭梢尾比較整齊的擺放成一摞一摞,然后再捆住,把附近幾棵樹的柳梢全都放在一塊。潮濕的柳梢太重,車也小,騾子力氣有限拉不了多少,余留下多數的柳梢只能架在樹上,嚴嚴實實,方方正正,像是給巢父壘起過冬的暖窩,等風干了再拉就輕翹多了。
從遠望去,看那敤過的一棵棵柳樹就像換了一套輕裝,梳理了頭發,英姿颯爽,精神抖擻!
“從這到那,再到那的柳樹,看見沒?全是你老爺栽的!”母親一邊說,一邊用食指劃著弧線。“你老爺敤了一輩子樹,苦了一輩子,現在輪到我們了!”
在家鄉我們把曾祖父稱呼為“老爺”,代代就這么傳承。曾祖父年輕時每年春天都栽樹,樹的成活率高,幾年下來就栽起東一塊西一塊的有幾大片,是村子里最多的。一棵一棵身單影薄的小柳樹苗,吸吮地下養分,經歷日曬風打,漸漸地長成魁梧濃綠的柳樹林,為荒涼的沙土上平添了幾分美麗的景色。
按理說,家里早前十幾年就不愁吃穿,但是曾祖父沒有停息勞動。八十多歲的高齡,照樣春天種,夏天鋤,秋天收。家人勸曾祖父休息他不聽,嫌人覺得他老,很生氣;曾祖父的女兒——老姑們來勸反而更生氣地說“我又沒老死,一點也行動不了!”終于,大家勸說以失敗告終,索性由他自己來掂量勞動的程度——想做多做多,想做少就做少,不做也罷。不過曾祖父卻更細心,勤勞,加上他本來就經驗豐富,兩棵土豆之間該留多少距離才結得多,糜子應當什么時候鋤第幾遍,這些農活他都清清楚楚。自然,他營務的莊稼整齊、有條理,長得好看大家心里也喜愛,年年比人家多產一些。
曾祖父一直身體硬朗,可是說垮就跨。曾祖父去世時,我一直在身邊,那是我第一次目睹一個人去世。心里有點膽怯。曾祖父躺在炕上,枕頭掉了不知道,看見被子就說熱,看見飯就說吃飽。每天只能哄得喝點稀飯才勉強從喉嚨咽下,剛一會兒就吐上來了。家里人都很心酸。曾祖父已經迷迷糊糊,不省人事,但是一直眼巴巴地望向我,那黃褐色的眼睛我至今還能記得。曾祖父的雙手太瘦太冰涼,已經沒有了肉,就像柳樹皮一樣粗糙干癟,只剩下一層皮包著骨頭。我跪在身邊,握緊那雙冰涼得讓我感到寒冷的手,我想要用盡全身的力量去溫暖那雙手,然后溫暖曾祖父的全身。可是,曾祖父身體還是漸漸冰涼了下去,直至心脈停止跳動。
老姑們和父親母親迅速給曾祖父穿好了衣服,我站在一旁僵直地看著。曾經那個健朗的曾祖父,現在靜靜地躺著一絲不動,閉著雙眼睡著了。我再也捺不住自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隨后,家里人都哭了起來。父親也哭,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的眼淚。那晚月圓,月色蒼白。
靈棚就搭在院子,基本和曾祖父的窯洞正對。
曾祖父個子不高,身子很單薄,臉圓古銅黃,常穿黑色中山服,頭戴白色手巾。奶奶說曾祖父三十八歲時,曾祖母因難產而死,留下了的四個兒女中,最大的不滿十二歲,最小的只有三歲。曾祖父既當父親,又當母親,不知受了多少累,才把四個孩子養大成人,還供讀書識字。
陜北自古就干旱,顯得非常荒涼,生活在這里的人很貧困,有來過陜北的人說還不如搬出去。曾祖母去世那年正是一九六三年,大家都沒糧餓肚皮,自然條件又差,真不知曾祖父和孩子們是怎樣挺過來的。每當我晚上想起的時候,枕巾總會濕了一片。
白事那天,三個老姑在曾祖父的靈棚下的嚎哭聲撕心裂肺,“大呀,你怎能留下我們就走也……”聽到那聲音令人心慟,前來趕白事的婦女們暗暗用衣袖抹去眼角的淚。嗩吶吹奏得很悠揚,也很悲涼。
曾祖父辛苦掙扎了一輩子,兒女們終于長大。他給女兒們一個個都找好歸宿,兒子也娶妻生子,成家立業,本可以安度晚年。誰料爺爺卻因病走在曾祖父之前。曾祖父親眼看著自己唯一的兒子從出生到長大,再到走進墳墓。那年爺爺的靈棚也搭在院子,幾乎和曾祖父的靈棚是同一地方,曾祖父就坐在他去世的那盤炕上。嗩吶聲凄凄慘慘,白色的花圈放了一院子很刺眼。曾祖父沒有昏厥,靠在炕墻,一言不語,用粗糙的手揩掉一把眼淚,一把又從眼眶里溢出。
“命啊,怎么就這么苦!”曾祖父說。
曾祖父的棺材往墓里抬的那天早上,天很黑大家就動手了,我抱著曾祖父的遺像走在前面,這是送曾祖父最后一程。我突然想起那年我考上了大學,曾祖父硬要把一些零散的錢塞在我手里。我說:“不要,你錢少,留著你用”。他就生氣,還罵我。我知道這是他心里高興。臨走的那一天我站在公路旁等車,曾祖父舍不得我走,但又不來送我,他怕給我丟人。在離我不遠的玉米地里,我知道他在偷偷地看我,我望向他的時候,他又慌忙地低下頭來裝作鋤草。我上了車,眼淚就止不住流了出來……
曾祖父的棺材抬進了墓窯里,用磚封好窯口,接著一鐵锨一鐵锨的土在窯口上堆起了一座墳地。曾祖父在黃土里刨挖了一輩子,黃土也養了他一輩子,最后,還是厚厚的黃土埋了他。
曾祖父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慈悲的地下神靈,愿在你的庇佑下,讓曾祖父的魂靈安息吧。
如今,又到了一年敤柳樹的季節。看那曾祖父手栽的一棵棵柳樹,今年旺盛得像團團綠簇,籠罩在雄偉的黃土高原上。然而我倒希望,農民不再去敤樹,未來的生活輕松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