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娃灘

最先闖進來的是瘋子。不聽話的時候，大人總拿瘋子嚇我們，一句“瘋子來了！”我們便不再哭鬧，躲在大人懷里靜悄悄的。瘋子就像一股風，冷不丁就會刮起來，把周圍刮得冷嗖嗖的，直到有一天我真正見到瘋子。瘋子披頭散發、赤裸著身子在喊叫聲中出現，一群孩子跟在后面，嘴里喊著“瘋子，瘋子……”瘋子被孩子們追著滿村道跑，跑過了那個陰沉沉的午后，跑出了我的印象。

瘋子走了之后，殺人的闖了進來。只要管不住腿往外跑，大人就會沖著我們喊“殺人的來了！”殺人的我沒見過，但我見過殺豬的。活蹦亂跳的豬被鉤子鉤出豬圈，被幾個壯漢按住，殺豬的一刀下去血就噴到盆子里。我愛吃肉，也愛看熱鬧似的看殺豬，但我單單害怕被剝光了吊起來然后大卸八塊。屠夫的摸樣進入我的腦海，那把明晃晃的尖刀時不時就會直抵我的心臟。

腦海里的豬慢慢變成了人，殺豬的也慢慢變成了殺人的，每每看到胡子巴叉的壯漢，我就揣測他定能殺人。明晃晃的刀在眼前晃蕩，那被殺的人也像豬一樣，被人按在長凳上，刀從脖子進去，血從刀口噴出，然后聽見尖叫，喘粗氣，最后隨著蹬幾下腿而悄無聲息。然而，真正的殺人卻不是這樣的。

我們闖進一片土地，這地兒名喚“殺娃灘”。殺娃灘位于村子東南角，東面靠河，南面也靠河，由于離河太近莊稼經常被水沖了去，所以地里經常長出些蘆葦，處于半荒狀態。通常情況下，這片地第一季種麥子，第二季套種玉米和黃豆。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片地里長出了陰森之氣，尤其是玉米和蘆葦一起長起來的時候，沒有大人一塊兒我們做迷藏也不敢去那里。殺娃灘的陰森之氣在伙伴兒之間蔓延。“你知道殺娃灘為什么叫殺娃灘嗎？”——“不知道！”“你知道誰被殺了嗎？”——“不知道！”伙伴們會把從大人那里知道的事情顯擺似地告訴不知道的，不太清楚的又折過頭去問大人，一來二去，殺娃灘就不光是一片地了。

殺娃灘的的確確殺過人。殺人的是牛牛他媽，被殺的是強子他哥。那年那個秋天，玉米快熟的時候，蘆葦花高出玉米在風里搖曳，強子他哥就在玉米地里被殺了。牛牛她媽用鐮刀生生地把強子他哥鑿死，然后抱起來扔進了東河，河當時正在發大水。河壩上，強子死死地抱住牛牛他媽的腿，哭著喊著要哥哥。河對岸的人清清楚楚地看見這一幕，以為那女人是個瘋子，卻由于水太大過不來只是呼喊。強子被牛牛他媽拖進了玉米地，消失在麻叉黑的夜色里，只剩下對岸的人焦急地跺腳。天徹底黑下來，全村的人打著火把找孩子，找到強子的時候，強子爬在黃豆地里，頭上鑿開的口子用黃豆葉子塞著。強子被救之后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強子他哥被水沖走不知漂到了什么地方還是給砂石裹著埋了，總之就此消失了。那年強子他哥和我們一般大。關于強子，在他偶爾不戴帽子的時候，我們躲在一旁偷偷地數他頭上的柳葉口。

牛牛他媽被法辦的時候，牛牛還在吃奶，當然我們也在吃奶，只不過此后我們還吃了半年到一年的奶，而牛牛卻一直在喝面水。關于牛牛他媽殺人的原因，說法很多。有說兩家積怨的，也有說強子他哥罵人的。牛牛家和強子家住對門，聽說祖上為爭地界積怨很深。兩家歷來爭吵不斷，一會兒為這個，一會兒為那個，總之為了一點兒雞毛蒜皮的事就吵得你開門的時候我關門。大人吵架原本涉及不到孩子，可牛牛他媽見著強子弟兄倆就生氣。那個下午，牛牛他媽割豬草時碰見了強子弟兄倆，結果就騙兩個孩子去了殺娃灘，把一切怒氣都撒了。當然，大人喜歡說是強子他哥罵人的。說牛牛他媽割豬草的時候碰見強子弟兄倆，強子他哥罵牛牛他媽妖婆子，一跳一跳地罵，還罵牛牛他爸是驢臉，結果把牛牛他媽徹底惹火了。大人說，強子他哥嘴碎，結果遭了秧，可不能做個嘴碎的娃。

涼風在村子里刮了起來，整個村子都陰森森的，一個人走在路上，老感覺背后有刀子在追，跑起來的時候脖子總能感覺到涼。這涼嗖嗖的感覺霞霞感覺到了，一陣涼之后，霞霞的頭就離開了自己的脖子被擱在村委會的臺階上。霞霞的頭被二蛋揪著辮子提著，一晃一晃地從后村走到前村，端端正正地放下。二蛋右手提著刀，左手提著頭，刀掛著血，頭滴著血，血滴了一路。沿著血路回去，霞霞的身子穿著碎花衫子黑色喇叭褲俯在井沿上，邊上是一個洋鐵皮盆，盆里泡著衣服，搭好了搓衣板。霞霞被殺了，人們奔走相告。直覺也告訴我，霞霞被殺了。霞霞的頭放在那兒，遠遠看去像是放了個排球，走進一看，頭就像從臺階上長出來的，霞霞的眼睛閉著，兩根麻花辮兒耷拉在讓陽光照得熾白的水泥面上，像睡著了似的一樣平靜，只有醬紅色的血在試圖說明什么。村委會的門前哄滿了人，二蛋對著霞霞的頭跪著。村長出現在霞霞頭后面的時候，二蛋右手揮起扎在地上的刀。嗖地一陣涼風把人群刮散，也把二蛋剛剛沖著村長喊話的頭刮在了地上。風刮過之后，人們醒過神兒再次聚起來，圍著二蛋還在直挺挺跪著的身子和剛剛滾停下的頭。近點兒的人還能看見二蛋拿刀的手在動，頭上的嘴在張合，好像話并沒喊完，然而“生不在一起，死就同往”后面還有什么話，卻不為人知了。

人們揣測著二蛋話后的話，也揣測著二蛋話前的話。那個炎熱的夏天，讓二蛋的話題把村子弄得有點兒冷。二蛋和霞霞不久便被埋了，頭放在該放的地方，也埋在了該埋的地方。當然，關于埋，也只是應了二蛋的話。村長做的決定，人都死了就不予計較埋一塊兒算了，至于二蛋話外的話并未涉及。后來，二蛋的話就像碎片一樣慢慢地被風刮到了一塊，成了一籮筐的話。二蛋追霞霞整整三四年了，霞霞一直不愿意，說白了，二蛋也就是個單相思。人單相思的時候往往最固執，二蛋天天跟著霞霞，霞霞到那兒他也到那兒，下地的時候跟著，洗衣服的時候也跟著。卻就在霞霞快脫口的節骨眼兒上，不曾想有人給霞霞說媒了。一聽說霞霞應了別人，二蛋就著急上了火。前天傍晚碰見霞霞就問情況，霞霞說讓二蛋死了那份心。這不看見霞霞在井上洗衣服就再去問，結果還是嗆了一鼻子灰，最后就走到了絕路上。當然這是前話，至于后話，傳得也有鼻子有眼。二蛋是個孤兒，前幾年爺爺死了之后也就再沒了親人，當娶的年齡本該有老人在前面做主，而二蛋卻只能對霞霞單相思。二蛋找了村長，讓村長幫著說媒，結果總被村長推出來。二蛋最后的確是徹底絕望了，只有把希望交給了死。二蛋的后話大約就是讓村長給做個證什么的，也或許是在用死表決心。只不過，村長生的時候沒有幫二蛋，死了之后還是幫了二蛋一把的。每每涼風襲來，人們總嘆息著說，早知如此還不如應了。

希望二蛋和霞霞在下面成對吧，活著的時候他們看起來就很般配。我甚至私下里想，要是誰在下邊還阻礙他倆，我就殺了誰。二蛋殺霞霞那年，我上小學三年級，真切的殺人場面闖進了我的生活，“殺”字自此掛到了嘴邊。不光對阻礙二蛋和霞霞成對的，對那些故意欺負人的，我總會喊著“殺了你個狗日的！”我們成了“殺人的”，但最多也是嚇嚇別人，卻從來不敢動那冰冷的刀子。冰冷的刀子躺在陰暗的心底，用陰冷的腔調喊出來，有時候也未必能嚇住人。對方會沖著你喊：“殺？你丫有刀嗎？”當然，刀有時候也暴露在陽光下，每每拿出刀來，對方會拍著胸脯并把胸脯朝你身上貼：“捅，你丫捅，借你丫十個膽……”要是對牛牛的話有時還會更挑釁：“來，捅！你家的懂得怎么殺人，也用不了刀的！”嘴上的刀子經常會軟下來，心里的刀子也經常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有時候陽光下的刀子卻會變得異常堅硬，這樣的刀子誰見誰怕。

最先讓刀子硬起來的是秦翔，那年我上高一。秦翔硬起來的刀子不光捅死了堂哥，還捅死了父親，也順帶著捅死了堂嫂。聽人說，捅人的刀子是秦翔當年販小貨時帶回的藏刀。秦翔在外販小貨那幾年，家里備受堂哥一家欺負，這年秦翔回家也不例外。秋收的日子，兩家公用的曬場一直被堂哥家占著，說是等他家曬干了所有的黃豆秦翔家才能使用。眼看著黃豆就要漚爛，秦翔媽找侄子理論，結果給侄媳婦扇了一耳光。秦翔爸又找，結果被侄子打了一扁擔。堂哥是當兵的出身，秦翔從地里回來去找，也被飽奏了一頓。秦翔拿著刀沖出屋子，堂哥卻是好一番奚落，罵：“你丫會用刀嗎？你丫有那膽嗎？你丫殺雞都能嚇哭還長能耐要殺人了……”堂哥越逼秦翔的刀子越硬，最后直接沖上前去就捅，父親趕緊擋住，卻被捅倒在地。秦翔簡直怒了，向著堂哥比劃叫捅的地方狂捅，動作就像趕火時拼命拉風箱，使勁兒送，使勁抽。捅完堂哥，秦翔又踹開堂哥家的門捅死了躲在里面的堂嫂。聽村里人說，秦翔父親和堂嫂都是一刀斃命，堂哥整整被捅了十七刀，整個人面目全非。

沒人再敢拍著胸脯說“你丫來捅”了。至少在村里，沒人敢不相信刀子不是真的。人們說，秦翔多老實的娃都能殺人，可別把人給逼急了。對牛牛不敢這樣，對所有晃刀子的人也不敢這樣。然而有時候殺人，卻實在和逼扯不上關系。秦翔殺人還沒過兩年，改祥就又殺人了，而改祥殺人卻只因為吵了兩句嘴。說是收麥子的時候，一個挑著擔子下山，一個扛著扁擔上山，扛扁擔的學祥就是不給挑著重擔的改祥讓道，兩個人狹路相逢互相罵娘，最終被人們拉開了。本因為都沒事兒了，不料第二天一早卻發現晚上在露天麥場過夜的學祥被人殺死裹著被子扔進了井里。后來案子破了，人們才知道這事兒就是頭天和學祥吵架的改祥干的，他晚上溜到學祥睡覺的地方，先撲上去掐得學祥斷氣，然后用鐵鍬拍爛了學祥的頭，最后裹著被子一并扔進井里。

改祥殺人讓刀子徹底擺在了陽光下，那刀子被太陽照得明晃晃的，誰見了都怕。人們有時候把殺人的事兒當茶余飯后的談資，有時候也在心底筑起一堵墻。殺人的事兒也許還會發生，也許不會發生，發生的話也許就是現在，也許就在口角之間，不發生的話也許就是永遠，也許逼也逼不出來。但不管怎么說，我們一起長大的那伙子里面有三個人挨了槍子，這事兒切切實實發生了。

村里小點兒的孩子依舊害怕瘋子，大點兒的依舊害怕殺娃灘，大人們還是用“殺人的來了”嚇唬孩子。也許在別的什么村，這種嚇唬法還會變個花樣，說“那啥村的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