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的愛情

1

結束第二天的備課，森林全身放松靠在椅子后背上，點燃一支愛喜煙，閉上眼睛，窗外是一片響亮的蛙聲。這是她喜歡的季節，生機蓬勃的初夏，萬物生長的季節，她輕輕哼起一首老歌：“在那美麗的五月，你告訴我你愛我……”隨后又笑自己。這是屬于戀愛的季節，雖然隨著時光的飛逝，曾經的激情如神九一樣飛向天外，每一個夜晚是那樣冷寂，尤其是在深夜醒來，如置身另一個星球，深重的孤獨如無邊的黑暗壓迫包裹著她，讓她甚至有厲聲尖叫的沖動。

從前愛到骨髓里的詩歌，現在好象也不那么重要了，因為每一首詩都是靈魂的綻放，她不想讓大家看清楚那個裸露的自己。當她投入一段感情，她是極為癡情的，但當一段感情結束，她又極為無情，這種轉換讓她自己痛苦萬分，也讓那些與她相遇的男子震驚萬分。每次都是一種悲愴和失望，每次都是內心的更加脆弱與外表的更加堅強。現實的規范，傳統與道德，她都尊重，但都不服從和遵守。當她孤零零一個人躺在床上，她甚至覺得誰都不會去想念，那些或真或假對她癡迷的男子，都只成了一個個虛幻的符號。

在生活上，物質上，她都可以隱忍，但對于愛情，她卻始終執著于夢幻，不肯降格以求。愛情是庸常生活之上的夢想，沒有這種飛翔帶來的狂喜，人生便沒有意義。

但是想成為她的愛人也是不易的，她是最典型的天蝎座，期待的不僅僅是肉體的相遇與燃燒，還有靈魂的相通，靈肉相融的情愛才可以征服她看似平靜實則狂妄的心。

她一直喜歡愛喜煙薄荷味入口的清涼，每天起床一支煙，臨睡一支煙，是她的習慣。但今天抽完還是毫無睡意，便索性上了QQ。那個叫“哲學家”的早已獻上一束璀璨無比的百合，并發了一首小詩：

我的眼睛捕捉到我的愛人

為了和我沉入愛河，和我玩要

我的愛人來和我相會

他將我帶到他家

將我放在他柔軟的床上

他走過來躺在我身旁

和我融成一體，緊緊相吻

他愛了我五十次

她有些吃驚。這位哲學家以智達見解成為她的深度聊友，這樣極具誘惑的文字倒是第一次出現。見她上線，他發出一張驚喜的笑臉：“一直在等你！”

“這句話說給很多人了吧？”

“不是每個人都能讓我產生棋逢對手的感覺。”

她笑，因為她亦有同感：“哲學家，和我聊聊婚姻和愛情吧！”

他說：“手機上有條短信：以前提到結婚，想到天長地久，現在結婚想的是能撐多久；婚前，愛情是神話；婚后，愛情是笑話；婚前，男人花錢是為了讓女人高興；婚后，女人花錢是因為男人讓她不高興；婚前，男人在餐廳等女人；婚后，女人在客廳等男人。”

“雖然經典，但太平俗，說深一點。”

“就我的理解吧，這個世界上，沒有一樁婚姻真正達到人們想象的美滿程度。婚姻不但是愛情的墳墓，還是人生的地獄。它會破壞所有你對男人的向往。同樣，它也破壞所有男人對女人的期望。要讓一個男人對結婚十年二十年的女人保持始終如一的激情，只能是白癡做夢。他不可能面對著一個眼袋浮腫，皮膚松馳的女人，在一分鐘內還勃起，那只是東方夜譚。”

她喜歡他的真率：“但是許多男人和女人即使不再相愛，他們還是繼續在一起生活做愛，即使對生活和愛情沒有信心，他們還是生下孩子來寄托希望。這樣的婚姻，真讓人懼怕。再給我說說愛情吧。”

“我有點蘇格拉底收弟子的感覺了。照我來看，愛是一種非常奇妙的相遇，只要是真正的愛情，本身無罪。無論是同性異性，年輕年老，婚內婚外，都是人生中值得珍視和珍惜的體驗，也許，那才是人生中真正有意義的記憶。”

她從內心深處如覓知音一般滿足，“同意您的觀點。可以說說您自己的婚姻嗎？”

他沉默了片刻，回答：“女人到了更年期不好招惹，她每天瞧哪兒都不順眼，回家就不停地打掃房間，不停地洗東洗西，洗得那一雙手像松樹皮！這還不算，晚上有想法時她逼著我洗澡，洗一遍還不行，洗兩遍她嗅著還不清爽。現在分居也樂得清靜。你也不用吃驚，我到醫院咨詢過，醫生說很多婚姻都是這樣，沒什么好悲哀的。”

這就是一個婚姻的現狀。她干脆問到底：“那您怎么看無性的婚姻呢？又怎么看無愛的欲望呢？”

他說：“從來沒有遇見你這樣尖銳的，幸好不是電視直播。我特別喜歡羅素，是因為他曾說過，愛情使我們整個的生命更新，正如大旱之后的甘霖對于植物一樣，沒有愛的性行為，卻全無這等力量，一剎歡娛過后，剩下的是疲倦厭惡，以及生命空虛之感。愛是自然生活的一部分，沒有愛的性行為可不是的。”

這個哲學家，真是不同凡響。她想起了閨蜜天書在丈夫背叛后的悲傷，又問：“那您怎么看婚姻的背叛呢？”

他說：“這個問題好象很復雜，其實很簡單，你是詩人，有位外國詩人說，靈之對肉，并不多于肉之對靈，也許這話對男人再合適不過。你大概也聽說過地安茹伯爵若弗魯瓦·馬泰爾的故事。他每次擁有一個情婦后，就建造一個修道院，現實的欲火在可怕的地獄火焰之前并不退卻。你一定也知道希臘神話中的阿弗洛狄忒，她是由男人的睪丸變成的，年輕美貌的女子對男人有刺激性欲的作用，哪個男人能抵抗住誘惑呢？”

看她沉默，他問：“你對我的采訪暫告一段落，現在輪到我采訪一下你吧！請問，你對婚姻和愛情怎么看？”

森林竟然有點慌亂，但還是坦白說：“我比較喜歡高大寬厚的男子，感覺會比較溫暖和安全。但是太晚了，現在看得過眼的，都已經是別人的丈夫，而對我感興趣的男孩子，實在讓我毫無興致。事實上我寧可選擇孤獨，也不選擇婚姻。”

“看來詩人的特點就是永遠不會成熟。蘇格拉底生就扁鼻子厚嘴唇凸眼睛，身材笨拙矮小，但他在我心目中是不亞于釋迦牟尼的偉男子。表面上看你是拒絕和蔑視婚姻，但實際上你是懼怕婚姻。大多數人會為了擺脫孤獨去和一個人結婚，而你是因為懼怕和一個人的朝夕相處而選擇孤獨。到底是一個人的孤獨比較容易忍受，還是去和一個男人生活更容易忍受，只有經歷過才知道，為什么不試一試？”

她承認他的睿智：“問題是我寧愿選擇一個人面對這個世界，也不愿意去面對某一個特定的男子。我好像選擇了一種自由生活，但每天深夜入睡要安慰自己又承受了一天的孤獨，每天清晨睜開眼睛要鼓勵自己面對新一天的開始。”

“也許你的內心十分強大，但我還是想提醒你，巴爾扎克說過，三十歲的女人是成熟的果子，得趕緊品嘗。”

“那是相對男人而言的，與我無關。因為我并不是任何男子的備選。我雖然一直不喜歡政治家，但認為列寧可謂是我們女人的知音，他在1919年就說過，盡管所有解放婦女的法律都有，但家庭的經濟條件壓榨和窒息著她們。她們只好被愚蠢、恥辱地綁在廚房和孩子的房間里不得分身。她必須在完全非生產性的家務中操勞，變得小心眼神經質，呆頭呆腦和精神不振。也許我更喜歡波伏娃，她說，我很有運氣，逃脫大部分受奴役婦女的命運：生育和家務。”

“那你難道不期望一個新的生命嗎？一個女人不能體會作母親的快樂是一種缺憾吧！新生命的誕生會帶給女人不可磨滅的滿足呢。”

“我對自己的婚姻沒有信心，何談孩子呢，也曾經想過和某個喜歡的男子來制造一個孩子，但是我懼怕瑣碎的家務，更懼怕孩子活在沒有父親的缺陷里。再說現在的體制也不允許我生一個私生子。要我為這個孩子放棄工作，單純寫詩來養他，那我只能餓死。也許這一輩子就沒有這個福份吧。”

“婦字不就由女和帚這兩個字組成，意為拿掃把的女人嗎？何況為孩子忙碌也是幸福的。如果你愿意，我倒希望成為這個男子，你也不必有餓死的恐慌。”

她大笑，笑他的善解人意，也為他或真或假的勇氣而感動。

他說：“試試見面吧！我沒有恐龍那么恐怖。”

她笑了：“哲學家的理性消失了？不見是我們深聊前的約定，您忘了嗎？”

他回答：“男人在鐘愛的女人面前，從來沒有理性。”

她沒有回答就下了線，心里卻莫名地有些不安。

2

雖然是電視電話會，卻依然冗長而沉悶，空調雖然開著，卻還是汗濕全身。有人不停喝水然后不停入廁，有人不停外出打電話。

森林是臨時頂卯，被主任抓住來替會，她一到會場就把單位的桌牌調到最后一排，然后自得其樂地在手機上上網。看了一眼屏幕上正在發言表態的男人，她想，這個男人怎么可以長這么丑，實在是人類變遷中的一個遺憾和意外，人到這個年齡還長那么丑陋，實在是令人可懼的。她想起崇信佛教多年的老媽曾經說過，那些長相丑陋的人，是因為他前世的罪業都堆積在生命的過程中，沉淀之后呈現出來。如果此生他不懂得修行施善，可能繼續遺傳在下一代身上來嚇唬世人。必須付出畢生的努力，才可能在那丑陋之上升華出祥和來。

手機震動了一下，她打開短信，是閨蜜天書的：“完全被悲哀淹沒了，是清楚明白世間唯一愛著的男人卻已失去與他生活下去的悲，是不知人生之意義卻還要繼續下去的哀。”天書就在二樓，并不知道她在樓上開會。她不想再聽那毫無實質內容的表態，悄悄從后門走出去，興沖沖走進天書辦公室。天書正如一尊雕塑，表情凝重呆坐著，抬頭見她驚喜萬分：“過來了也不告訴我，可見真是心有靈犀！”

“這么煩惱嗎？不行就請假出去散散心。”

天書苦著臉說：“誰敢和你比呵，一個月只代屈指可數的幾堂課，到處天馬行空地游蕩，詩集源源不斷地出版。這樣的理想生活，我這輩子怕是沒福份了。這不，”她用下巴點了點電腦：“還有一堆項目等著審查上報呢！”

雖然森林對那天生日聚會上天書的缺席憤憤不平，但知道天書第二天便簽了離婚協議，見她一臉頹敗相，在她對面坐下來，憐惜之下一時倒不知說什么好。眼前的女友不是那個優雅自信的天書了，婚姻中突然的變故帶來的焦慮與煩惱侵蝕著她的容顏，使她的臉上滲透出陰郁和痛苦，但也因此更增添出一份意外的吸引人的憂傷之美。她知道天書這些天幾乎沒有好好睡過覺，一直被那件事困擾著。從大學畢業到全市關注的代局長，天書好象有天神護佑一般順暢，而現在，她象一只折斷翅膀的蝴蝶，象一匹困在沼澤地的馬，失去飛翔的可能和前進的方向。

森林想，不能雪上加霜，便嘆氣說：“想想中國傳統的愛情故事，就沒有一個好的結局。你看梁山泊與祝英臺，是員外之女癡情于貧窮書生，塵世間容不下他們的愛情，只好化作一對翩翩的蝴蝶。許仙與白娘子，是蛇精愛上柔弱郞中，原本就正邪不兩立，只好被捂到雷鋒塔下面。杜十娘為什么怒沉百寶箱，也是因為男人臨陣逃脫，這些故事，都是女人主動熱烈，勇敢篤定，男人猶豫軟弱，被動接受。這幾天我還想，好象中國男人天性就孱弱，就不堅挺。就象網上發生的故事，求婚不成就往女孩臉上潑酼酸，我得不到就毀壞你。古典的愛情是蒼白無力，現代的愛情是病態暴力。中國歷史上就沒有智力相當的愛情。看看歷史，就連漢唐盛世，打不過東夷西戎南蠻北蒙，就讓女人去和親，就連帝王很多時候也是孱弱的。”

天書聽她在那里掉史料袋子，笑了一下，又沉浸在憂戚之中。森林敲敲桌子說：“如果我的話也沒有作用，那么你就想，女人是不值得為一個男人去傷心的。因為一個男人真正愛一個女人，他就舍不得，不忍心去作讓她傷心的事，既然他這樣肆無忌憚，只能說他已經不愛你了。其實你們曾經相愛那么多年，人生也值得了，總比我這孤家寡人好吧！”

天書明白她說的不錯，只是更清楚自己不能接受這樣殘酷的事實，不能接受自己的丈夫竟然會那樣無恥。她看著森林那一頭烏黑蓬松的長發，在身旁墻壁的鏡子上再看自己齊耳短發的刻板發型，再想自己如陀螺一般周而復始在機關忙碌的工作，苦笑說：“現在想來，他不愛我也很正常，行政工作時間長了，人真跟機器一樣，自己都覺得自己乏味，別說男人。其實人生象你這樣也未嘗不好。”

森林淡然說：“你啊，幸福的時候只怕可憐我還來不及，受了傷才來同情我，太虛偽了吧！”

她攪著咖啡說：“其實有時候回想這些年里，真不知道我是怎么稀里糊涂過來的。我已經不習慣任何人和我睡在同一張床上，即使同床長大的妹妹也不可以。無數個黑夜，自己在無邊的黑暗中和孤獨抗衡。同時，莫名其妙的病會突襲而至，糾纏數日或是數月，然后又突然而去，完全如同鬼魅纏身。其實我也向往著安靜的生活，上周到我妹家，看妹夫彈著吉它，兒子打著游戲，妹妹邊看電視邊打毛衣，忽然間就覺得，也許婚姻就是這樣，平靜，平淡，卻溫馨，雖然缺少激情。唉，命運如此，真應了金庸小說的一句話：一見楊過誤終身。”

天書明白，森林在年輕時是談過一場真正的戀愛的。

那一年，她大學畢業前到一個跨國公司實習，那個公司的女老總見森林第一面就非常喜歡她，遺憾的是她在一個月后被調往法國總部，離開時還特意告訴森林，接替自己的是個哈佛大學畢業的年輕男孩。她說，我已經向他推薦了留下你，相信你一定會喜歡他。

果然，見他第一眼，森林明白什么神魂顛倒，什么叫光芒四射，他真的如同陽光，給身邊所有的人帶來溫暖，風趣和快樂。他們的目光相遇時，她也讀到了他同樣的表情。那段時間，好象生活在一個虛幻的夢境里，每天清晨醒來，想到將會看見他，她會忍不住笑出聲來。

在公司周年慶典上，每四個人一個小組上臺表演節目。也許是心有靈犀，他讓幾個男孩即興表演的是反串角色，男孩們蒙著面紗和艷麗的紗麗，而她和幾個女孩子身穿深色西裝頭戴禮帽從另一側走出，全場哄動，歡呼成一片。他的眼睛那樣光輝地看向她，說，希望每年慶典團聚你都在這里。她知道，這意味著留下，當然滿心歡喜地答應了。

后來，在愛的狂喜之后，也許是命中注定無緣，母親突然得了子宮癌，堅持要她回老家工作守在身邊。她無法選擇，只好回了漢中。而他辭職去了北京，這段感情無疾而終。

天書問：“難道后來一直沒有聯系過嗎？”

森林說：“他曾經告訴我他的號碼，而我始終沒有和他聯系過。在受挫的時候，在黑夜中痛哭的時候，也有過沖動，想要放棄一切去北京找他。但是，隨著時光的慢慢流逝，我在生活的惰性中麻醉著。也會懷疑，放棄這種安逸舒適的工作與生活，去拼命跟上他的步伐，還有沒有幸福的可能。后來我也曾質問過他，為什么沒有堅持，如果他堅持，也許我會放棄一切跟著他。但是他說，他是真的愛我才沒有堅持，因為他不會結婚，從小就有卜者說他的命硬克妻，他不想去害一個愛著的女孩子。我沒有辦法辨別他的話是真是假，但是他至今也沒有結婚，卻是真的。”

“就這樣，他在我心里盤踞了十多年，因為夢境太過華麗，而塵世是如此黯然。我覺得人生沒有意義，婚姻毫無價值，勉強找一個人生活完全是慢性自殺。男人對我完全多余，但是我還是想要一個孩子，看他新鮮的生命成長，來證明我曾經來過。”

“有時我也想作一個戀愛狂，想享受戀愛的樂趣，可就遇不著一個值得讓我硬下心去嫁的男人。那種視你為珍稀，寵你為寶貝的愛，已經經歷過了，那種完全顛覆你的愛情觀然后又讓你心醉神迷的愛享受過之后，一切都太平淡了。只是合適生活的伴侶，我是不甘心的。還是蒙田說得好：男人是一個極其沒用，復雜而多變的東西。你要么原諒他，要么放棄他，只是看你怎么選擇。”

天書又想起推門而入的那一幕，他竟然那樣著急，那樣激情難控，甚至忘記了鎖門。她的心里充滿了憎恨和羞辱，斷然說：“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3

如約相見，是在一個古典風格的茶樓里。她推開門時他從沙發上站立迎接她，看清他臉的一剎那，她驚異地張大了嘴巴：“范院長，是您？”她甚至有轉身就走的驚慌，同時也有一種莫名的被蒙騙的惱恨：“您知道是我，對嗎？”

范理涵是學院里主管教學的副院長，他的父親曾經作過學院的院長，在院里有著很高的威望。院里還有一位分管人事的副院長，曾經被人拍過從酒店出來摟著年輕女孩酒氣醺天踉踉蹌蹌的視頻，而引發全國各大媒體對這個學院的高密度曝光。范理涵的妻子在兩年前到法國作訪問學者，聽說和一個小她八歲的男孩發生熱戀，兩人因此離婚。這件事雖然沒有在網上傳播，卻成為學院里至今熱議的一個話題，他的婚姻也備受關注，這正是森林驚慌的原因。

范理涵倒很平靜，他請她坐下：“請別生氣，我知道是你，也知道我們這樣相見很不合適，但是，我還是鼓足勇氣想要和你當面談談，我在聊天時所說的一切發自真心。”

他選的房間里，墻壁上有大幅的山水，朦朧的山野，彌漫的云霧。這位網上的哲學家比她想象的年輕，氣質儒雅，眉毛很粗獷，眼睛卻很溫和，端起茶壺為她添茶的手如修長而寬大。她禁不住暗笑自己，來都來了，怕什么，不能讓他小看自己。

“感覺您不像一個哲學家，倒像是一個出色的導演。為什么選擇我？為什么要和我見面？”

他把一顆剝好的開心果放在她的掌心：“就算是同事，見面應該也很正常吧？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原本正常的一切，在很多人眼里就不正常。就像你，原本是一個正常的女孩子，但在很多人眼里，因為至今單身而顯得不正常。”他停了一下，看著她緊張而陰沉下來的臉色，忙補充說：“哦，你別介意，這不代表我的看法和想法，我反倒認為，現在的社會，很多人缺少的，恰恰是你這種勇氣。”

森林說：“也許每個人愛的能力真的有強弱之分，我沒有辦法像別人一樣隨遇而安，去包容一個我并不真心喜歡的男子，甚至去忍受一種痛苦折磨之下的婚姻。也許不再奢望，也許還在苦苦等待，但對我來說，有愛和沒愛在我心中是像黑和白一樣分明的，我做不到欺騙自己。”

她的內心漸漸松馳下來，低聲說：“其實我并沒有你想像的那樣勇敢，我想以后也不會有勇氣和您再見。”

范理涵愣了一下：“先別下定論。其實我也不是特別勇敢的人，今天和你見面，我也是鼓足勇氣，先在心里申請了幾百次，又向你申請了幾個月，才得到你恩準的吧！我應該謝謝你給我這份榮幸！”

森林被他逗笑了。

范理涵說：“看來一個人無論內心怎樣超脫，在現實面前還是怯懦的。”

森林說：“并不是怯懦，而是我不愿為一些無謂的人和事去浪費時間和心情。”說完又覺得自己過于冒失。

范理涵倒并沒有生氣，他說：“那樣絕對嗎？至少我在網上是可以給你愉悅感的吧？”

那倒是事實。但那是內心的隱秘的歡喜，森林還是不能接受以這種方式和自己的上司約會。她原本以為不過是又一場煙云，甚至作好了放縱的可能。她看看自己低胸的內衣，暗自覺得羞愧。

他們一起吃飯，很素淡的四個小菜。他說他是喜歡家庭的溫馨的，也許因為欠缺。他和妻子是因為兩家是世交而建立的婚姻。她是一個很陽光的女人，接受的教育與家庭的環境都很正統。她一直不習慣一些溫情的動作或表達。結婚這么多年，無論是他還是兒子，偶然想要擁抱她也會暴怒，但她卻接受了一個男孩的熱烈，世界就是這樣不可思議，也許她內心里從來就沒有愛過他。“一個人已經離開，不應該再說她。我只是想說，其實我們展示給別人的，永遠都只是外在東西。真實的狀況，只有自己才能體味。”

森林說：“上次聊天你說的那位有潔癖的女性是誰呢？看來你很適應寫小說呢。”

他笑了起來：“其實那是我的朋友，就住在我隔壁，我常常聽見朋友被罵得灰頭土臉，到我這里來訴苦。女人和女人竟然這樣不同。”

“給你介紹的女朋友應該很多。”

他并不掩飾：“是的，但是中意的幾乎沒有，不是她們不好，而是這一年多我一直在想，其實這幾十年來我都是在按照父母的安排，按照別人的意愿在生活。我從來沒有自己的生活。這一次，我想遵照我自己的內心來選擇一個人，共同度過以后的生活。”

“我這個大家眼里的怪胎，是你的備選嗎？”森林直言不諱。

范理涵也并不回避：“是的。也許大家認為我應該選擇一個溫良賢淑的，或是風情時尚的女子，但是我更想選擇一個有思想的女子，其實面對你，對我是很有挑戰的。”

“那你認為我應該滿懷感激地接受您嗎？”

“我倒沒有那份奢望，你是我的一個備選。同樣，我也只是你的一個備選，但我想相對其他人，也許我更合適你，因為我更懂你。或者說，我更愿意懂你。”

她看向他的眼睛，明白他有足夠的誠意：“你說的不錯，過去一些朋友還鼓勵我去掠奪別人的老公，面對你倒可以少一份這樣的罪惡感。”

他如釋重負：“那就好了。難道你對自己的婚姻從來沒有焦慮嗎？”

“焦慮的年齡已經過去了。年輕時有過一段夢，夢里那個人如同佛祖一樣金光四射，之后就覺得現實的男子都只是泥作的俗物難以入眼，漸漸也就不急了。就像小時候寫作文那樣，如果在一個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遇見一個合適的人，恰巧自己還很喜歡，那就是上帝對我的恩賜了，但從來沒想到會是同事，尤其是您。兔子不吃窩邊草，您不怕別人笑您。”

手機響了一聲，她掃了一眼，卻震住了。王菲在微博上發出：“這一世夫妻緣份已盡，我還好，你也保重。”而李亞鵬發出：“我要的是一個家庭，你卻注定是一個傳奇。懷念十年中所有的美好時光，愛你如初，很疑惑，放手，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希望你現在是快樂的，我的高中女生。”這段話證實二人已結束十年的婚姻。

他看她表情大變，正要問她，她給他看那則新聞：“我從來是不追星的，唯一喜歡的就是王菲。”看看娛樂圈，樂基兒可以忍受非同尋常的痛楚，文黑色蝴蝶來取悅黎明，張柏芝曾經將謝庭鋒的名字繡在腳跟證實將終生相隨，女人癡迷起來真是匪夷所思。但是現在，她們的幸福都已如同煙花散盡。這只是備受關注的名星的婚姻，其實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無數的男女墜入情網或是走進婚姻，也有無數的夫妻曲終人散，甚至終生不愿再見。

“有時會覺得，生活如一位魔術師。最初的海誓山盟，神魂顛倒；婚后的相依相戀，纏綿悱惻，在那難以預測的命運變數面前，都是那樣蒼白，婚書、法律、道德、金錢……其實所有的一切，都不能保證愛情與婚姻的長久與永恒。”

他說：“我和你的意見相反。我是贊賞他們分手的，其實人生中，男女之間曾經愛過，曾經擁有過，曾經付出過，便無悔。與其在無愛的婚姻中窒息桎梏，不如選擇放手，讓自己在精神與情感的自由中重新蘇醒。”

她承認他說的不錯，婚姻如鞋，舒適與否，只有當事人知曉體會其中的滋味。她覺得心里的不安始終還盤踞在那里，便不斷看表，想要離開。

他輕輕按住她的手腕：“我希望你能考慮，試著和我相處。如果我始終不能取代你心里那個閃著金光的男子，我可以陪你一起尋找他，可以嗎？”

她為他的誠意和胸懷略略有些感動，不自覺地點了點頭。她站起身走向門口，他走過來突然擁住她，很輕柔。他們的身體幾乎沒有碰觸。她有些失措，他的擁抱極為含蓄，極為溫存，卻不知道她更喜歡帶有侵略與征服的狂熱的愛，暴風般的肆虐，高燒般的囈語，烈焰般的燃燒。為了這樣的愛，即使被深淵般的痛苦吞噬也在所不惜。

回家后，接連收到他的短信。他說，回來又喝酒了，好想和你在一起，看著你。他說，幾年郁悶消失，全緣自你的魅力，我很歡喜。他說，這么多年，我對身邊的女子都可以無動于衷，對你卻難以控制。他說，我的身體已多年形同槁木，卻因你而有了蓬勃春意……

他沒有再說下去。她亦無語。她一直認為，男人與女人之間，尤其是網上認識的男女之間，除了欲望，還有什么？但此刻，她卻信了他所說的話。

他說，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很多年前你第一次來校報到時看見你，就喜歡上了你。你穿著一件寶藍色的長裙，戴著一頂白色的小圓帽，那份典雅，至今還記得。你戴帽子真的很好看。

她真的開始感動了，因為甚至連她自己也忘記了從前。她也真的是個名幅其實的帽子控，柜子里至少有近百頂帽子。但她還是挖苦他：“看來哲學家也難以脫俗。”

他說，男人對喜歡的女人不僅僅是欣賞，最高境界是占有。柏拉圖式的愛只存在于哲學中，現實中的男女幾乎不可能。

他說，我希望還能盡快見到你。

4

再見是在一個月后，他們沿著江堤往前駛行，江水悠悠流淌著，兩岸的林木映在水中，江水也呈現秋的斑斕。江邊的沙洲卻是芳草鮮美，誘惑著他們跳下車，走向野草的深處，蘆葦花在風中搖曳，他們相挽著，在密密麻麻齊腰的野草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空氣中有著艾草的香味。當一片平緩的沙地再現在眼前，他急不可等地擁抱著她倒了下去。秋陽下的沙灘是溫熱的，她心里有些驚慌，但很快發現，他渾身顫抖得比自己還厲害，甚至讓她禁不住為自己的膽怯發笑。他們的肌膚都是滾燙的，頭腦也是，沒有明智可言，只知道想要吞噬對方。

整個天空，整個沙灘，還有那條悠長的河流，都在天地之間旋轉。這是久未出現的強烈性愛，有些瘋狂，她有些為自己的忘乎所以羞愧，又為他那么體貼而感動。當一切靜寂下來，他全身是汗，把臉匍匐在她的腿上，又將臉貼在她的胸上。她一邊輕輕撫弄著他的頭發，一邊說，我以為你從來不缺女人。他笑了，你聽聽我的心跳。是的，他的心跳得那樣狂歡，毫不掩飾。

他摟著她走出這野草環圍的沙灘，坐在江邊，看著波濤起伏的漢水。她有些困倦，將頭靠在他的肩上，閉上眼睛，全身是沐浴在陽光之下的熾熱，紅色的光芒包圍，如同一團火在燃燒。

一只鳥從樹上飛出，響亮地叫了一聲。她睜開眼睛，看向那棵樹，如果沒有看錯，數十米外有一個人，端著一臺如同槍筒的攝相機，對準的正是他們。在她驚叫的一瞬，便迅速消失在蘆葦叢中。

范理涵還沉浸在剛才的甜蜜里，聽到她的叫聲，回頭看了看風中起伏的蘆葦，抬起她的臉看向她的眼睛：“說句最俗的話，既然生米做成了熟飯，那就嫁給我吧！就當他們幫我們提前拍了一次婚紗照！”

“可是，可是……”森林在措手不及地囁嚅著：“可是我還沒有想到要真正嫁給你，我從來沒有真正想過結婚……”

范理涵一楞，滿臉受傷的凝重表情。他轉過身默默地整理衣服，收拾東西。她跟在他后面，整個一路上，兩個人沒有再說一句話。

天書趕到森林住處，打開門，撲面而來濃烈的煙酒味，森林的一頭長發亂蓬蓬的，披著一件寬大的睡袍，上面的荷花都被揉皺了。煙灰缸里已經堆滿了煙蒂，地板上滾著一只葡萄酒瓶，桌子上還有半瓶。

森林的腳步有些踉蹌：“真是馬失前蹄，馬失前蹄！”一身的煙味，臉上說不出的懊惱。

天書覺得好笑：“騫翁失馬，焉知非福呢？你們都是單身，正常的戀愛，又不是偷情，用不著承擔道德和輿論上的指責，你不安什么呢？難道是他退縮了？”

森林說：“不，恰恰相反，他是認真的，在網上曝光之前他就向我求婚了。”

“那你還擔心什么呢？相對來說，他可算得上是一個如意郎君呢。”

森林又點燃了一支煙：“沒你想的那么簡單。第一，網上曝光的不但有我，還有他和諸多女人的照片，而且都相當親密。這使他和我都處在相當尷尬的地步。第二，據他所說，因為院長本來明年要退休，上月因為腦梗住院，生活已無法自理，這就把院長人選提前提上議事日程。而他和另一個副院長，就是上次被網上臭罵過的那一個，都將成為競選對象。他估計是那個人指使所為，你知道網上的事就沒法解釋，尤其是官場和情事，越描越黑，他沒法自圓其說。背上這么一個沾花惹草的爛名，自然也就失去備選的可能。”

“他遷怒于你了？”

“沒有，他好像倒很淡然。”

“那就更難得了，有擔當才叫真男人呢。也許上帝也想借這個機會把你嫁出去呢！”

森林的表情倒是少有的凝重：“問題是，我真的還沒有做好嫁人結婚的心理準備。”

天書忍不住笑起來：“一個三十五的女人說自己還沒想好結婚，不是矯情就是缺少誠意，這下你可把他害苦了。如果他真的和照片上某一個女人結了婚，你不后悔啊？”

森林沉吟起來：“后悔？也許有一點，畢竟他是一個有思想有才情的男人，在這幾年我所遇到的男人里，算是比較附和我內心所求的一個人。但是……”她又猛地搖了搖頭：“更重要的原因是，對我來說，愛意味著接納另一個人走進你的生活，走進你的內心，但我的心門是關著的。對我來說，愛意味著不自由，意味著束縛。我是寧愿享受孤獨的。我很害怕，婚姻將帶來很多的即將展開的關系，這對我都是一種束縛和羈絆。”

天書知道她是不擅長處理人際關系的：“不要太杞人憂天，與他的父母、親戚，都只是暫時的相處，只要你們倆在一起愉悅就好。還沒有經歷，便去擔憂一切，就去退縮，你也太怯懦了吧！”

森林說：“還有更意料不到的，”她轉身打開網頁：“這幾天我就沒有勇氣開電腦，但是，你看，”她拉出一頁，“我的朋友告訴我，在那一片謾罵聲中，有一個美國人支持我，并且公開向我求婚，引起網上另一個攻擊的高潮。”

天書更吃驚了：“這個人是別有用心嗎？”

“不，”森林反倒顯得冷靜起來：“如果我的感覺沒錯，這個人應該就是他。”

天書湊過去，看網上那個人叫紅塵之外的思念。他在那里寫道：“無論世界如何，你在我心中永遠圣潔；即使紅塵中所有人拋棄你，我永遠在這里守候你。”他將這兩句話接連發了六次，而引發樓下數百人的驚詫謾罵。

“真讓人感動！你確定就是他嗎？”

“是的，除了他沒有人可以這樣說。更可怕的是，一想起他，我依然會心跳如鼓，愚蠢如少女。”

“那么你和范院長之間呢？如果沒有動心，怎么又會走到這一步？”

“是啊，這是我喜歡張愛玲小說的原因。她的小說里，都是小動作，小聰明。結局都是大破滅，大破碎，我就是這樣一個愚蠢的一個女人。和范院長，我是喜歡他的睿智，好奇和一個男人相處究竟會怎樣。我想要挑戰我自己，結果，把自己搭進去了，真的，和他之間，好像一個游戲，好像一場夢，這個夢若要成真，我接受不了。”

天書嘆息說：“這范院長一定也在想，怎么這么倒霉呢，和另一個女人，輕而易舉就可以俘虜她的身心。歡天喜地還來不及呢，偏偏遇上你這么一個獨身主義者，把他涼拌在那里，如何是好呢？事到如今，你拒絕他，他很可能就選擇其他女人了。”

“他會怨我嗎？我還怨他呢！我這么安靜的生活，現在全讓網絡害得全無絲毫自已的隱私。只怪他命不好吧，選擇其他女人對他才更合適。”森林也不禁笑了起來。

“那公然在網上向你表白的那個人呢？十年過去，他居然還在等你，好像是新世紀最浪漫的一個傳說了。”

“我也很意外和感動，但是，我甚至沒有勇氣回應他，更不要說去見他。”

5

三年后……

天書電話打過來時，森林正在收拾房間，在衛生間給女兒沙沙洗澡的范理涵突然大喊起來：“快來聽呵，女兒會作詩了！”沙沙快兩歲了，卻還不會連貫的說話，只會說簡單的重復語。森林不知范理涵為什么那么咋呼，走進去卻見范理涵滿臉歡喜，好象中了百萬大獎，說：“寶貝，再給媽媽說一遍。”

沙沙仰著頭，一臉美麗的笑，一字一頓地在說：“噴頭給我洗澡澡，我是爸爸的好寶寶。”

森林心里的驚喜真是無與倫比！一家人的歡笑嬉鬧聲中，她沒有聽見天書的電話。等她第二天想起來給天書回電話時，生活又有了新的驚喜。她是一直堅持給沙沙喂奶到一歲兩個月。沙沙特別粘她，到現在晚上睡覺還常常摸，有時看見她換衣服就癡癡地笑。這天早晨沙沙醒來卻不肯起床，瞇著眼睛賴在床上說：“媽媽，我有個謎語讓你猜。”

森林看著她嬌嫩的臉：“什么謎語呵？”

沙沙甜甜地笑著說：“白盤盤，紅邊邊，里面有個紅蛋蛋。”

森林還在莫名其妙，范理涵卻已摟住沙沙笑個不停。父女倆看著她在換內衣還在那里開懷大笑，她這才恍然大悟，撲過去抓她：“媽媽以前是白碗碗，都是你這個小吸血鬼，把媽媽吸成白盤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