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午后。我穿行于忙碌的人群中,這是我上下班每天都要往返數次的街道,也是這座小城的主街。它至今依然缺乏城市應有的井然與“城市”二字應具的許多含義,豬牛們常常悠哉地橫穿人群與車流,到街道的另一邊草地上尋食。我所居住的城北尤其如此,但這并未攪碎這座小城給予我的許多寧靜,我總是靜心地等待它們慢條斯理地走過。倒是開車的師傅常常要停下來無奈地責備這些牛們不遵守交通規則。
也許它本來就不應成為一座被某種特定意義所規范的城市。
這些年,一些人懷著各自的企望進來,我們帶著自己的期望出去。在太多的企望與期望中,留下的也是太多的“應該這樣、應該那樣”,世界顯得有些惘然起來。但最終無所適從的卻永遠只會是人,而某些客觀的存在是不會妥協的,它們是說一不二的。
一個地方于居者與旅者有著質的區別。對于居者而言,它要有妻子或母親的品質;而于旅者來說,它就像與某個女人的短暫相遇,濃妝也罷淡抹也罷,所能關注的只是其表象的東西,與自己生命的存在并無太深刻的關聯。
于是我就總以居者的深觸來理解,以旅者的超逸去諒解,這不是無奈,是內斂。面對諾大的世界,一個人更多的時候確實無奈,但是一個人某種時候的某種選擇,也許是他圣人般自省的唯一捷徑。
就在這個平平常常的午后,一個朝圣者旁若無人地長磕著行進在街道上。一次次撲下去,一次次立起來,塵土隨他起伏……眼睛里透出對神圣義無反顧的堅持。我眼眶一熱,趕緊走出了一些距離。當我在不遠的前方回望時,他脫下木手套,到小賣部里討飲料。如果店主不給,我就想轉回去給他買,但店主慷慨地給了他兩瓶。
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對一種神圣的堅持才是生命意義上的自勝。
有些時候人不比一棵樹高明多少,我不曾見過一棵為高度把根須拔出土地的樹。
我常常俯身從一棵草或一個蟲蟻身上閱讀土地的涵義,也總是處于一種失語的狀態,大地的沉默給了我致命的啟悟,所以,我日益模糊這一生什么是自己非說不可的東西。
我越來越崇敬像蟲草一樣半截入土,并且只讓沒有思想和不會說話的下半身或更少的部分露出地面的人,他們向地虎一樣用頭入地,所以他們深深地明白一層火一層土一層金一層水的大地。因此,他們真正做到了木訥、不辯。海明威最后只是站著寫一些最簡短的電報式的語言,是他發現了語言的病灶,那是他準備離開語言的收尾行為。
蟬鉆出地面后,拼命用腹鼓鳴并不停地進行無法繁殖的交配,這使它與還在深土里的曾經的同類區別開來。但它還是常常被幾滴冒出泥土后凝聚在草尖上的晨露醉了,許多時候,在晶瑩的露珠間,它舉不起一對世間最輕的翅翼。
自從種地的母親離世后,我與土地的臍帶斷了,我已經多年不稼不穡,聽不到五谷的灌漿聲,看不到黃牛拉犁時肌腱在皮下的掙動。現在我有時會無端認為自己是天上來的,有時在時尚新詞的引誘下還會認為自己是席地而坐的貴族。
激蕩的生命流速和燃燒的骨髓火焰淹沒了哲學邏輯的尼采,用詩的語言來完成哲學使命,用毀滅的毒眼來拆碎世界,但他對土地是忠誠的。他舉目無親、孤苦伶仃的時候就攀上阿爾卑斯山的峰巔;身心崩潰、瀕于死亡的時候就說:“……不要讓牧師站在我的墓前嘮叨言不由衷的禱辭。把我作為一個誠實的異教徒送入墓穴足矣。”不承認偶像、不承認大師、不承認情愛的尼采,承認自己是土地誠實的孩子。

其實,有些時候人不比一棵樹高明多少,我不曾見過一棵為高度把根須拔出土地的樹。
“詩人的天職是還鄉”,但我說的土地是比藝術背后的村莊更為實在的泥土。我們不可能永遠地走動在四方街、花馬街或魚米河的水泥地面和五花石的路面上,土地明白誰都會成為它懷里的一小捧土,它從不對誰做對與錯的指點。
一條略帶詩歌敘述之憂傷的河流穿過起伏柔美的翠巒,一根羽毛在霞光里閃耀著七色異彩飄飄忽忽地輕落在晨露中,村莊上空的炊煙把大地鋪展得更加空闊靜謐,母親埋在更遠一些的山麓紅土里。
這時,我輕輕俯向大地貼著泥土喊了一聲:媽媽。
以我的身高站在這片土地上便是閱讀天空的最佳位置了。
在無形大象中,我卻成形了自己的模樣,我就以不曾修飾的模樣去面對該去直面的一切,包括被哲學與宗教纏住的“有”和“無”。在這里許多意義的追問都并非刻意去靠近先哲們掘深了的亦真亦幻的隧道來增強自身莫測的背景,或把它當成不富也貴的工具,而是形而下與形而上恰好在這個位置發生了無法避免的碰撞。
但也因自己凝固成形的肉體在空、色及食物之間徘徊不定,使我一直未能看清誰真正站在了人類理性的巔峰。
可是當我以牧人的姿態混跡于牧群時,看見一頭牛或一匹馬突然停止咀嚼,靜靜地看著遠方久久不動時,我就會極為懷疑這些任人宰割的牲畜已先于我們進入了人類一直未能打開的那座神秘的后院。每當這時,我就會恍恍惚惚覺得是這些牲畜在放牧我。人類真的是主宰著一切的生靈嗎?
我又一次毫無目的地閱讀了天空。悉達多雀巢筑頂蘆茅穿膝才精進悟道的高度,剛好就是我現在閱讀天空的高度。
我突然明白閱讀天空就是在閱讀自己,換言之,以我的身高站在這片土地上就是閱讀自己的最佳位置了。
我突然明白耀武揚威只會嚇著自己;居高臨下往往只能看到另一個蜷縮在更低凹處的自己;貪婪的手最終也只是在掏自己的另外一個腰包而已。君子慎言語,而言語的天空卻只屬于慎言惜語的君子了。
天長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長且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老子應該是用大半生的時間來閱讀天空的人。我知道他是在眾生入夢的午夜,切開了世界的內核。而這之后的康德、胡賽爾、黑格爾等都只是把他的切口叫做懸崖,并戰戰兢兢地在切口上攀援的人。
閱讀天空使我從最貼近現實的淺顯之處沉進了生活,事實上我也只想如此而已,因為我在乎妻兒,在乎身邊的好人,在乎得到的一個微笑、一絲溫暖。我實在只是一只在西方的理性主義與東方的神秘主義之間筑巢的啼血子規,當我攜帶著卵和雛鳥遷徙飛離時,我沉重的翅膀就是我的全部浪漫,棲落下去時才是另一片天地。

你不可一世也罷,謙遜如土也罷,人只是一滴易枯的水罷了。而一滴水怎樣才能久存?置入空中就會被風吹干,放在地上又會被土吸干。佛說:放到海里去吧。但現在離海還很遠,這滴水還未來得及到海邊就要蒸發殆盡,這又怎么辦?
答案不在天空,但你還是閱讀天空吧。
魚有浮鰾,鳥有翅膀,荒原上的虎豹也有強勁的四肢。佛自度后才能度人。
感謝上蒼,您給了我玉龍雪山,給了我一江清流……這已經足夠。現在,以我的身高站在這片土地上便是閱讀天空的最佳位置了,我彎下腰去,就像母親活著時一樣,卑微而實在地從土地上以勞動換取我賴以生存的食物;我抬起頭又像神一樣在沉默無言的天空里摘下原本結在自己深處的智慧之果。
我幾乎是毫不思索地寫下這四個字:守望高原。而后,又久久地被自己拷問:你守望什么?在這片土地上,在這片土地的黑夜里,大地總是閃耀著藍光,獨有的藍光。我喜歡像豹子一樣孤獨地坐在夜風里遙望遠方明滅不止的光源。拒絕思想、拒絕欲望,我明白此時自己所擁有的無限的自由和自由的有限。
故此,我唯一的幻想就是某一天我的雙目突然擁有那種大地獨有的光芒……
有時,我讓自己饑餓著穿行荒原,直至產生與狼爭食的強烈欲望;直至產生咀嚼草根,吞噬腐尸的欲望,以此來消磨我作為人的生命體中的某些過分“人化”的部分或過分“智化”的東西。我將自己的生命置于與所有生靈平等的狀態,公平地搏斗,公平地生存,公平地死亡。我喜歡赤手空拳地單挑,我在生命之間隨手畫下幾條直線都是平行的。
我就是這樣拋棄某些“人”的部分,尋求某些“獸”的東西來結構自己、解構自己,來融入這片高土或像這片高土的一塊石頭、一朵雪蓮一樣地存在著。我活著,我無所畏懼,任何東西都無法凌駕于我的頂空,我的頂空只有青天。我坦蕩著,我裸露著,帶著強烈紫外線的陽光可以無阻無擋地直透我的背面。我不在乎當我走遠后人們在我的背后說:看,他那身灰長的狼毛。
我將自己的生命置于與所有生靈平等的狀態,公平地搏斗,公平地生存,公平地死亡。
我努力也罷,我掙扎也罷,我只是自以為在守望高原,其實,高原無法守望,也無須守望。
越來越多的人在高原上出出進進,越來越多的人在高原上指指點點。但高原并不因誰的意志而稍稍挪動一下,它的狀態亙古不變,它泰泰然然。我們的歇斯底里毫無意義。
我之所以越來越感動是因為在越來越物化的今天,我的高原并不會穿著捉襟見肘的短衣短褲在人們充滿欲望的目光中走來走去。我之所以越來越欣慰是因為無論你怎么舞動手臂、坐立不安,永恒的卻是沉默不語或直言不諱的高原。
我守護著海拔三千米的家園,把自己的靈魂流放在荒原上的鷹和狼群之間。
感謝高原,它給了我很多很多,諸如寧靜、健康、感動,更多的時候,我是微笑著健步如飛地穿過這了如指掌的街道……
于是,我每天都懷著自己不多的夢想,以長磕的虔誠撲向這片腳下的厚土,我不期望去感動什么,只想每天都感動著自己,這是對自己的堅持,這種堅持的前方是自己生命的深處。這個深處是地獄還是天堂都是自己的業力所致,我都必將去抵達。因為我是這片土地上永恒的居者,也是這片土地上短暫的旅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