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梭在《論人類不平等的基礎與道德》中曾說過一個名詞:高貴的野蠻人,意為在假設的獨立存活狀態下,此人既無意重返伊甸園,享受上帝無微不至的照顧,從而受神的約束,也沒有人際斗爭的殘暴和陰險必要,他自給自足,其人生是高貴而孤立的。
盧梭以來,隨著殖民時代的興起,一方面具備更高等技術和政治文明的民族對處于更野蠻狀態的民族實行殘忍的虐殺和壓迫;另一方面,卻在歐洲老大陸興起了對“野蠻人”德行的謳歌:簡單的,樸直的,互助利他的,崇尚勇氣、力量,并鄙視陰謀和智計的,等等。這種自我傷感式的認知本是歐洲人對近現代文明殘忍的懺悔所致,但考諸人類文明發展的歷程,倒也不是毫無根據。晏子“二桃殺三士”典故,對上述論題倒正好可做印證。
晏子是春秋時齊國大夫,齊景公時齊國有三位著名的武士: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他們情同手足,但對晏子很不尊重。起因是,有一次晏子見他們時先致意客氣,他們卻假裝沒看見,以此表達對文士的蔑視。于是,晏子向國君上陳了傲慢武士對國家的潛在威脅,與國君一起定下了謀害他們的計謀。
國君召見三位武士,稱為了表彰他們為齊國出生入死的功勛,特頒賜兩個上好的桃子。公孫接和田開疆先各自表白了自己的勇猛事跡,各拿了一個桃子,此時古冶子拔出佩劍,大聲說:“我曾入水斬殺蛟龍,救護國君,難道我的本領和功勞會比你們小嗎?”前二人頓覺慚愧萬分,于是拔劍自刎。古冶子看著地上因自己而死的同袍,忽然覺悟自己言論的后果:因自己的話語致朋友于死地,這是不仁,而因功虛榮,獨活于世,那是不義,因此他也毅然自刎。
古希臘曾有所謂黃金時代、白銀時代和黑鐵時代的劃分,對應的是天神的爭斗、半神英雄們的搏殺和人類文明的戰爭,這一劃分暗含類似中國人在三皇五帝傳說中對道德歷史的界定:古老的是更加富于道德的,而人類社會和文明越發達,則更淳樸真摯的道德體驗越稀少。因此,今天我們看二桃殺三士的故事也有一番不同角度的解讀。
更古老時代的斗爭是很狹小的同源同宗統治者內部的博弈,因此更富于規范和規則,崇尚勇力的標的在于勝利者個人的尊嚴,而以不傷及磊落的失敗者的體面為限度,所以這種斗爭并不是你死我活和不擇手段的,因此,個體的自我道德約束、榮譽、信義、勇氣、力量及在公眾面前所展示的自我形象,不僅是個人的立身之本,更是內外一致的自我認知尺度。然而,隨著社會進化,人類斗爭的規模和烈度都發展到史無前例的水準,勝利與失敗的后果再不是僅僅事關榮譽的事情,這在《孫子》“國滅不可以復存”的警告中已得到證明。在這種激烈的社會斗爭中,古老的道德信條勢必讓位于更現實和實利的智慧規則。這是三位勇士死亡的深層原因。
這是一個文明進化內在的倫理二律背反,推動文明進化的并不是傳說中的那些善良美好的道德愿景,而是飛速膨脹的更大欲求與求生存的絕對意志,更不道德的新倫理一再戰勝更純粹和高貴的舊倫理,這是沒有調和余地的文明悲劇。然而,沒有真正的道德價值的規范和指引,則人類文明的發展注定會走到自我毀滅的境地,這是失敗者的道德理想在歷史中一再復興的原因,并非人們變得更道德了,而是有一些歷史的時刻,在令人眩暈的發展之后,人們突然會感受到對更純真的道德理想的自我需要。
趙楚
學書學劍均無成,種樹皆死柳無蔭,不好《梁父吟》,無事亂談兵,閑來說狐禪,擊楫無弦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