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小馬是部隊二級士官轉業的,一切行動都中規中矩。早上準點來接首長,將車悄無聲息地泊好了,叫一聲喇叭,短短的,輕輕的。中共南山市委副書記、市紀委書記賓之皓也是個極講規矩的人,喇叭響后一分鐘內,即走出宿舍樓單元門,健步而來。
今天早上汽車喇叭響了,賓之皓走出來了,卻沒往汽車旁去,在一樓樓道口停住了腳步,臉色不好,眼光滯滯的。站立了分把鐘,又毅然返身上樓。
坐進汽車時,賓之皓左手提著公文包,右手還拎了個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輕聲說了句:“去天霧山。”小馬啟動了車,臉稍微向賓之皓這邊側了側,賓之皓明白他的意思,說:“不去接劉處長了,我通知了辦公室另外派車送他。”
遵照省紀委批示,賓之皓去天霧山找在老家休假的副市長彭濤談話,宣布對他“雙規”的決定。
彭濤副市長回天霧山已一個星期了。
黃泥寨的祖屋“五望樓”翻修好了后,彭濤給一個遠房侄子住著。十幾年了,每年清明回鄉掃墓時,彭濤會叫車停下來,坐在車里遠遠地看一眼。彭副市長近幾年每年來天霧山休息幾次,都住在崖門嶺忘溪邊上的吊腳樓里。
黃泥寨離天霧山墟場五華里,崖門嶺離黃泥寨不到三華里。賓之皓說來天霧山,是選大地名講。再講,幾個地點確實相距不遠。天霧山——黃泥寨——崖門嶺,找彭濤要走這個順序到崖門嶺吊腳樓。
忘溪樓上下兩層,共二十四間房。依山傍水,附山形而取水勢,用料精美,做工精細,堪稱吊腳樓之極品。南山市旅游局一位副局長聞風而來,一看,兩眼發光,大發贊嘆:“全世界最好的吊腳樓!”副局長有些書生氣,回到南山市拜見彭副市長,希望在彭副市長不在忘溪樓的“空閑時間”,將忘溪樓作為“旅游景點”開放給游人參觀,旅游局負責忘溪樓的維修、維護費用。
聽完副局長的“金點子”,彭副市長忍了又忍,腦門心仍竄出火來,對著唾沫橫飛的副局長吼了起來:“聽說你家臥室裝潢跟別人家不一樣,何時辟為參觀景點?”嗆得副局長臉色寡白。
賓之皓在忘溪樓下基腳時來看過。彭濤說賓書記字寫得好,請他來題“忘溪樓”三個字。賓之皓到了崖門嶺,一看這么大的陣勢,趁著彭副市長和天霧山的書記、鄉長手舞足蹈談得正酣之時,叫小馬開車走了。
回到南山市,賓之皓給彭濤打了個電話:“老彭啊,搞這么大響動干什么呀!”
彭濤笑答:“養老啊,給你也準備了三間。”
“別別別,我受不得這一補,你莫打我的米。我說老伙計啊,收斂收斂吧!”
“噢,怕我錢用大了,去貪污受賄?老兄啊,革命二十幾年,在鄉下蓋幾間草房的錢還是拿得出的……”
“彭濤啊彭濤,樹大招風啊。你有必要搞得這么……耀武揚威嗎?啊!”
賓之皓和彭濤交伙搭檔二十來年,這是第一次跟他講這些話,也是第一次用這種口氣講話。可惜,這也是最后一次這么講話。彭濤以后做的有些事,刻意瞞著賓之皓;賓之皓這邊呢,也有意回避有關彭濤的“敏感”事情。有時聽見、看見彭濤的一些事,似覺不妥,也想規勸,話到嘴邊又吞回去了。一次二次,八次十次,如此這般也就失去了再提這類話頭的興致和機會。為這種狀況,賓之皓常常后悔,以至后來常自責不己。
今天這個日子不尋常,彭濤有預感。再說,某些渠道也有了十分明確的暗示。
昨天下午三點多鐘,賓之皓打來電話,說好今天上午來天霧山。晚上十點鐘,省城發來手機短信:已買兩斤當歸!彭濤一看就明白了:已定“雙規”。
今早四點鐘,彭濤叫醒了妻子邢娜拉和兒子彭朋,一人一只長電筒,三人一起上了崖門嶺。彭濤給父親彭慶牯和母親嫚的墳上添了幾鏟新土,給父親磕了三個頭,在母親的墳前長跪不起……
六點鐘從山上回到忘溪樓,彭濤和邢娜拉關起房門談了很久。彭朋至此方覺得這個早上太過詭異。黑天半夜上崖門嶺祭拜爺爺奶奶又不是頭一回,彭朋并未感到突兀,而父母的略顯鬼祟的“閉門密談”卻讓他感到了幾分不安,此時才覺得家里可能“出了事”。湊近門縫,他聽到爸爸對媽媽講的最后一句話:“你不會有事的,到我這里打止了。”
七點鐘,已把諸事安排妥貼的彭濤,把邢娜拉母子送出望溪樓。
獨自一人,坐在吊腳樓的望臺上。彭濤對著白霧繚繞的崖門嶺,梳理好心緒,等候賓之皓一行人到來。
小馬在忘溪樓前停好車,賓之皓把公文包留在車上,拎著大塑料袋下了車。站在車門旁,他對小馬說:“你也下車吧。自己找個房間休息。我那邊你就別管了。噢,劉處長來了,叫他稍等一下,我會來叫他。”
賓之皓拎著大塑料袋一人走進了忘溪樓。
“來了。”彭濤臉對著崖門嶺,背對著房門,聽腳步聲曉得賓之皓到了。
賓之皓沒理這咸不咸淡不淡的招呼,只管把塑料袋放在茶桌上,一件一件往外掏東西,擺好。
“開口笑,十五年陳釀;客家鳳爪,水煮花生,辣椒蘿卜條,老三樣。”是彭濤報的酒名、菜名,他仍背對著賓之皓。
“知我者彭君也。”
“抓我者皓哥也。”彭濤從躺椅上起身走到桌邊,一臉的平和,自自然然,絕非強裝硬扮。
賓之皓喜歡彭濤這種作派。人嘛,悲悲喜喜,起起落落,是常態。走麥城也不必哭天抹淚,再說了,你可憐巴沙的也賺不來真同情!哎,話說回來,有真同情又如何呢!
“還照老規矩一人一瓶?”賓之皓指指桌上擺的兩瓶酒,征詢彭濤的意見。
彭濤站著打開一瓶酒,分倒在兩個杯子里:“今天減半。”笑了,調侃地,“副市長講酒話,別人聽著是真言。雙規干部的酒話,將來都是呈堂之詞啊,少喝點少喝點。”
兩人似乎都沒有慢飲細啜的興致,坐下來,端起杯,碰了一響,賓之皓說了句:“全在酒里了!”一口,咕嚕咕嚕,半斤酒見了杯底。彭濤也一仰脖喝干了杯中酒。
都不想說話。彭濤搛了幾筷子菜,放下筷子,挪步到躺椅邊上的竹幾上拿過來一沓稿紙:“看看吧,賓書記。回天霧山一個星期,想想寫寫,寫寫想想,寫了整整七天。”
接過寫得密密麻麻的足有百把頁的稿紙,賓之皓心里很不是滋味。從紀委書記的角度,他應該十分受用這種積極向組織坦白交待的舉動。但面對彭濤,不知怎么搞的,內心卻不愿看到他這么飛快、這么匆忙地交上一份坦白書、懺悔錄什么的。是啊,很矛盾。這也同昨晚上準備了酒菜,今早上猶豫著未提下樓下了樓又返回去拿酒菜的心理很一致。二十多年的老搭檔老伙計老兄弟啊!
扉頁上有題目:《我的路》。賓之皓從公文包里取出老花鏡,細看了幾頁,又把后面的粗粗翻了一遍。放下稿紙,賓之皓竟然十分激動:彭濤寫的不是坦白書、懺悔錄,他寫天霧山、黃泥寨、崖門嶺,寫耶耶(父親)、母親、妻子、朋友,寫曾經的難忘之事,看得出,感情很濃釅,文筆很從容……
一九四九年元月,白崇禧備戰衡陽、寶慶戰役,在南山火車站屯積了一個整列的彈藥,總共十三節棚車。共產黨領導的湘粵邊游擊縱隊接到上級指示:務必在三天內炸毀彈藥專列。
游擊縱隊派來偵察隊長魏好,元月十七號到了南山。南山地下黨派袁進初協助魏好的工作。袁進初公開身份是鐵路完小教員,與火車站聯系密切。袁進初與魏好在南陽茶樓見面,兜頭給魏好潑了盆冷水。袁進初說,鐵小校長前天召集全校師生開了大會,宣布近期誰也不準去南山火車站,必須途經路過的,也要繞道走。不聽話,哪個惹出了禍哪個自己背起!還講火車站派了專人和軍方合作,專盯鐵路系統的熟人。
魏好一聽,感覺腸胃里一陣燒灼,臉白了一陣后又轉了點紅,說:“讓尿脹死了那是爛雞巴。大路不通走小路,進初老弟,你腦殼靈泛,要幫老兄拿主意啊。”
袁進初是個喜歡擼順毛的角色,見魏隊長賞這么大個臉如此客氣地求自己出主意,默了一默,把靈泛腦殼拍了一拍,說:“有辦法了。我一個遠房親戚這兩年一直在車站做裝卸工,上月回鄉奔喪,這幾天也該回來了,可以找他幫把手。”
魏好說:“可靠嗎?”
袁進初拍胸脯:“天霧山的老實農民,扎硬寨打死仗的角色。”
魏好大喜:“那你趕快去天霧山。”又想了想,“你跟他講,算他正式參加了湘粵邊游擊縱隊,職務是……派駐南山的偵察員,上線就是我。”
袁進初大悅:“如此甚好!”
接下來的故事,講的是彭慶牯如何巧計攜炸藥潛入南山火車站,如何炸翻了彈藥專列。彭慶牯點燃了炸藥包,成就了南山歷史上有名的“火車站軍火大爆炸”,轟隆轟隆,噼哩叭啦,火焰四射,熱鬧了三天三夜。
可惜的是,偵察隊長魏好一九四九年三月被八面山土匪暗殺,地下黨員袁進初五月間被叛徒出賣,在新中國誕生前夕,犧牲了。彈藥專列是不是彭慶牯點火炸的成了懸案。原南山火車站裝卸隊工友的證明,權威部門說只能作參考,組織內部曉得情況的又犧牲光了。山民彭慶牯只好回天霧山參加土改分田分地做農民。
一九五九年,在天霧山山民記憶中那年是最冷的一年。才陽歷十一月,老老小小們已把各色各樣的棉衣夾襖裹在身上了,還都攔腰扎起一根粗粗的草繩子。按舊俗,這是屋頭老了人的喪事裝束,現如今都無人顧忌了,不凍死,活著要緊些。天冷,屋頭更冷,冇得人家買得起炭煤,遠山近嶺光禿禿的,近在寨旁的崖門嶺又是動不得刀斧的圣山。家家灶頭冷火秋煙,一天搞一餐吃的,一把茅草,幾根黃荊條,把幾個紅薯熬熟了,趕緊從灶膛里抽出還抽得出來的茅草、荊條,辟哩叭啦,一頓亂踩,踩熄了再撿起,下餐再用。
那年二十八歲的彭慶牯,大手長腳巴斗腦殼,六尺長的釬擔立在身邊,長不出三、四寸。上山砍柴,下田背犁,慶牯一餐要吃一斤半米。蒸十斤紅薯,不出五分鐘,吃個精打光。眼下的苦日子,逼得彭慶牯從黃泥寨出來,到天霧山墟場抓副業,打零工。一則慶牯身大力不虧,二來公社領導總為游擊隊的事替政府覺得有些對不住慶牯,公社供銷社倉庫要找個搬運工,自然就落到彭慶牯頭上。供銷社食堂一日開兩餐,兩餐都有米飯吃,雖講只能半饑半飽,比起在黃泥寨的一餐紅薯湯,慶牯已是很滿足了。
倉庫這天事不多,慶牯閑得冇事,到磅秤上過了一下,正低下頭1、2、3數刻線。從南山城來看老公的公社劉副主任的老婆,見一個這么瘦長的男子過秤,湊過來看到底多重:“唉喲,只有一百二十斤!”再抬頭看一眼皮包骨的彭慶牯時,著實嚇了一跳狠的:“哎喲,你這樣子睡到哪個堂客(女人)身上,一身七拱八翹的骨頭不戳死人啊!”
眼皮在深凹的眼眶里搭了兩下,慶牯想找句話答她,一時竟找不出。倉庫保管員山崽見狀,出來幫腔:“那倒不得嘞,有根蠻槌撐起喲。”
劉副主任的婦娘接得飛快:“那根蠻槌怕也盡是硬骨頭!”
眾人哈哈大笑,慶牯也笑了起來。劉副主任婦娘慌忙走開,一路走,還一路縮頸搖頭,裝出懼怕的樣子。眾人更是大樂。
那天下午,天已完全黑下來了,倉庫壁上的掛鐘還只標出五點鐘。要下凌雨了,天黑得早。——凌雨,天霧山土語,雨下到地上掛霜結冰叫凌雨。
食堂六點鐘開晚餐,還差一個鐘頭,慶牯滿肚子咕咕叫,卻又無可奈何,喝了一大瓢冷水。思想起剛才那番“蠻槌”的笑談,心里頓生莫名煩躁,不覺信步出了倉庫大門,往墟場上走去。
南山城發配來的右派分子、彭慶牯在黃泥寨的房客邢智培遠遠走來,后腳趕前腳,走得蠻快。在墟場西門碰見雙手籠在袖筒東張西望的彭慶牯,忙一把拖住:“慶牯,我正找你!”慶牯少見邢老師這般慌慌忙忙的樣范,問是什么事?邢老師扯住慶牯往學校走,連聲說好事好事,到了再講。
邢智培大學畢業,是天霧山最大的文化人,因是大右派分子,上面還時不時來查問查問。中心完小幾經周折,悄悄地將他從黃泥寨搬到學校當了代課老師。邢老師帶著兩歲的女兒娜拉住在樓梯間里,教學生帶女兒忙得實實在在,自我感覺比在黃泥寨好多了。
屋里坐著個女人,背對著門,看不到臉。看骨架,個子不小,頭上包了塊最初原色可能是白色的邋遢毛巾。慶牯心里頭“咯噔”響了一聲,響了一聲后那女人才轉過身來,不漂亮,鼻子眼睛嘴巴倒也都擺布在各自應占的位置上。過細看看,再作洗臉梳頭的設想,看還看得出是個女人。
“嫚,這就是我跟你講的彭慶牯。”邢智培卷起舌子說家鄉話。南山城南下的大兵現在做著市上、縣上、公社的領導,他們都還講這種話。邢智培嘛,大學生,人又年輕,會講本地話算是南下大兵獨一個。
嫚抬頭看了看慶牯,不講話,笑了一口,牙蠻白。
半小時后,彭慶牯將嫚帶到了供銷社倉庫自己的住處。嫚好像有病,一路走一路抖,進屋,一屁股坐到地上。慶牯把嫚扶起坐到床上,聞到嫚身上一股腥臭的味道,趕緊從床下拖出個大腳盆,一路小跑,從食堂端了盆熱水進屋。慶牯要嫚洗一洗,自己抬腳準備出屋去。嫚講話了:“大哥,我,我洗不了……”話說不下去了,一頭栽倒在床上。
慶牯想去扶嫚,見嫚一臉的淚水,忙問:“怎么了,怎么了?”嫚無聲地指指自己懸吊在床沿的雙腳。嫚的鞋、腳背、腳板、小腿、棉褲緊緊地腫在一起、爛在一起了,紅的血水白的膿水淋淋漓漓。慶牯找來剪刀,跪下來,抱起嫚的腳,一點點剪開,一點點清洗……
那天兩個月后,嫚和慶牯扯了結婚證回到黃泥寨的那天晚上,慶牯抱著嫚說:“嫚,那天到邢老師家,一進門還只看見你的背,我心里就咯噔響了一聲。”
嫚細聲細氣地說:“我聽見了。”
慶牯睜大了眼:“真的?”
“真的。”
“那一響好像是通知我:你的婦娘來了!”
“我也聽見咯噔一響,我就肯了。表哥先跟我說了,那個長子是個好人,你跟著他吧。”
嫚懷孕了。大病初愈,營養不良,水土不服,妊娠反應,把個十九歲的姑娘煎熬得脫了人形。黃泥寨的姑嬸姨婆都跟彭慶牯講:保人不保胎,待嫚體質好些再懷不遲。彭慶牯勸嫚,嫚犟,不聽。求嫚,嫚倔,不理。慶牯跪在嫚面前拜嫚:“嫚,我彭家屋頭就是絕后也不能讓你去闖這道鬼門關啊!”嫚也跪下來,哭了:“慶牯哥哥,嫚這回不生下來,以后就再也懷不起了。嫚知道,嫚是彭家的人,拼死也要為彭家接續香火!”
冬去,春來,天霧山刮起了霜風,下起了凌雨。山里人講,這是在凍苞哩。果然,桃樹枝杈上綻出一個個鵝黃的芽苞,憋足了生命的活力。春夜,冷風刺骨,嫚生下一個男娃,產后大出血,走了。
扶起長跪在地的彭慶牯,邢智培講了一句話:“嫚是用自己的生命做種子啊!”
彭慶牯給娃崽起了名:三壽。耶耶、媽媽、娃娃,三人一家。娃娃,你要長壽啊!
王七福是天霧山公社完小的紅小兵司令,一九六七年當的,十三歲。
七福的耶耶(爹爹)是天霧山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王司令七福想不威風都不行,吹喇叭抬轎子的,一窩一窩,用趕雞棍打都打不散。
權力這東西生得怪,誰掌持誰就優越。王七福原本是公社完小最不起眼的差等生,現如今,袖章戴起,司令當起,官腔甩起,眨眼間成了天霧山的新貴。天霧山墟場南關鄺娭毑(奶奶)講:“七司令好威武呢,甩把鼻膿都飛到瓦桁上。”
彭三壽四歲跟著邢質培發蒙,五歲進學校,七歲這年已在公社完小讀二年級了。班上除了地主、富農、右派的崽、孫不準參加紅小兵,剩下的只有三壽沒戴紅袖章了。換句話講,七司令把彭三壽劃到地富反壞右那邊去了。
三壽跟好朋友彭萬萬講,自己屋頭又不是地主、富農,很想參加紅小兵。萬萬講:“那你要先寫申請,找到七司令親手交給他,講幾句好話,等他批準。嗯,最好等七司令開心順意臉塊放紅光的時候遞上去。”
三壽心里十分感動:好朋友就是好朋友,講的話出的主意都是從心窩子里頭拱出來的。三壽從屋里找到紙筆,爬進窗戶,坐在好久冇上課的教室里,打了兩次草稿,把要求參加革命造反的強烈愿望寫了滿滿一大張作業紙,折好折好,放在貼身的衣兜里。
一天上午,三壽看見七司令正在學校大操場上玩“單腿斗牛”,只見大個子小個子,有力的無力的,全被七司令“斗”得人仰馬翻,這里一個、那里一個倒了半邊操場。七司令臉塊放光:“哪個來!哪個來!”大喊大叫。三壽記得萬萬講的話:待七司令高興時遞申請書。看眼前陣勢,正是“英雄得志”之時,該是呈遞申請書的黃金時刻。于是大聲喊了句“七司令!”畢恭畢敬地交上申請。
七司令接過三壽雙手呈遞的申請書,瞄了一眼,對三壽講:“噢,彭三壽同學申請參加紅小兵,好啊好啊。不過嘛,你耶耶參加過湘粵邊游擊縱隊,那個游擊縱隊我耶耶講不是我們共產黨一邊的,是土匪那邊的,你耶耶也是土匪。土匪的崽,紅小兵組織不得收,啊嘿,曉得啵?”
眼睛眨眨,一團亂麻,彭三壽實在扯不清:游擊隊走運時,講我耶耶冇人證明,不算游擊隊;游擊隊背時了,耶耶又成了游擊隊土匪!彭三壽真是不懂。
看來還是萬萬曉得七司令哪里有癢坨的。笑瞇瞇看著大半個操場橫七豎八躺著的“腳下敗將”,心情很是愉悅的七司令到底冇把門封死。見彭三壽耷起腦殼轉身要走,七司令說:“三壽,跟你加個條件,也算是考驗你的忠心。你學一百聲狗叫,汪汪汪,三下算一聲,一百聲,就讓你入紅小兵,現在叫,現在入。馬上叫,馬上入。”
原先躺在地上的紅小兵們都爬了起來,將七司令和三壽圍成中心,學著七司令的口氣,把節拍加了進去,大聲起哄:“現在叫,現在入;馬上叫,馬上入;現在叫,現在入……”
眾小毛頭眼見得三壽頸根陡然硬起了,雙手奮力撥開眾人轉身就走,走路的步子噔噔噔響。
“哎!”七司令喊了一聲:“三壽,要不,今夜晚你到崖門嶺墳山打一轉,敢一個人去,我就收你!”
彭三壽頸根依然硬起,腳步卻停了下來。
“你們大家講要不要得?”七司令對圍在他身邊的嘍羅們聳鼻子擠眼睛地煽火。
眾小毛頭出力吶喊:“要得!”
三壽轉過臉,嘴唇緊咬,眼睛直勾勾的:“我去崖門嶺墳山。”
當下在大操場講好:七司令派部下把“天霧山紅小兵”袖章在下午時分放到崖門嶺墳山最高一層的一座墳頭上,用三片瓦壓著。彭三壽晚上十點鐘后獨自一人上山拿回來,袖章歸三壽戴,算參加了紅小兵。上山時不準帶手電打火把,看見光亮就不算數。
晚上九點半鐘,三壽對娜拉說:“娜姐,我到萬萬那里玩一下。”
右派分子邢智培被南山市委機關“千鈞棒”造反兵團揪到城里批斗去了,“土匪骨干”彭慶牯被關在縣聯合造反司令部監牢,十歲的邢娜拉帶著七歲的彭三壽在黃泥寨屋頭熬著。
邢娜拉一臉的狐疑和擔心,說:“這么晚了,還出去?”
三壽邊說邊走:“不玩好久。”
邢娜拉不曉得上午大操坪上發生的事,卻曉得三壽的犟脾氣,叮囑了一句:“早點回來。”
“嗯。”三壽帶上門,走了。
崖門嶺腳下,三、四十個紅小兵陪同他們的頭子王七福,監視彭三壽上山、下山。
崖門嶺在天霧山峰峰巒巒中雖不算高山大嶺,卻十分地顯目打眼。
崖門嶺上,埋著三壽的媽媽。每年的清明、媽媽的忌日夜(三壽的生日)、年三十的晚上,三壽都跟耶耶上崖門嶺來看媽媽。夜上崖門嶺,三壽不是頭一回。三壽不怕崖門嶺,到媽媽身邊拿一樣東西,三壽怕什么!七司令不準帶電筒(三壽家從沒電筒)、不準打火把,指望三壽會被黑夜嚇倒。他們不曉得,三壽家一年只買一斤煤油,幾個大節,過年啦、元宵、清明、端午、中秋啦,才點一晚油燈,一晚只點個把小時。平常的日子,只有月光、星光和灶頭茅柴的余燼照著過日子。三壽喜歡黑夜。在黑暗中三壽的眼睛特別亮澈,看得清一般常人看不清的物事。黑夜如水,三壽是魚;黑夜如火,三壽是蛾。在黑暗中,三壽感覺安全、舒展。
黑夜上山當然要做些準備的,三壽要萬萬在起坡的樹下藏了把柴刀。找到柴刀,三壽一路斬削攔擋進山小路的刺條、藤蔓,走得不快,卻一直未停,到了崖門嶺尖那一片“最高的墳頭”。三壽尋來找去,找到了,笑了:是媽媽的墳!三片瓦碼在媽媽的墳頭上,掀開瓦片,摸到一個紅袖章。三壽高興得不得了,連忙將袖章套在左臂上,甩了甩,褪下來一點,忙拉上去,再甩了甩,戴穩了。三壽戴起紅小兵袖章跪在媽媽的墳前:“媽媽,三壽參加了紅小兵,媽媽保佑三壽戴上了紅袖章。”
山風刮過來,嗖嗖地響。三壽抬頭一看,墳邊上幾蔸大樟樹的枝葉,團團圓圓圍住了媽媽的墳頭。嗯,這樣子不好,媽媽曬不到太陽,看不到月光。三壽手上正好有柴刀,三壽戴著袖章,爬上一蔸樹,砍掉幾根胡亂張揚的樹枝,下來,又爬上另一蔸樹。
砍削了四蔸樹,三壽認為媽媽可以曬到太陽看到月亮了,正準備下到地上時,遠遠近近傳來唏唏嗦嗦的聲響。三壽警覺地抱緊樹干,靜聽著。聽不見聲息了,三壽縱身跳下樹,只覺得像是落在一個人的頭頂上,只聽見“啊——”一聲慘叫,三壽腳底下踩著個人,那人手腳抽搐……
看著三壽獨自一人上了崖門嶺,也不亮個電筒打個火把什么的,七司今心里不知怎么的突發自己也要摸黑上崖門嶺的奇想。跟眾紅小兵一講,大家都喊好。人多嘛,好湊熱鬧。于是三十幾個人絡絡連連上了崖門嶺。七司令的弟弟春崽膽小,跟著哥哥一步不離,一只手死命地攥住哥哥的衣擺。三壽從樹上跳下來,正落在春崽的頭上。人嚇人,嚇死人,春崽口吐白沫,手腳抽筋,暈死過去。從這一夜起,春崽廢了,癲癲蠢蠢的,天天在天霧山墟場游來蕩去。
彭三壽命硬,當了一回紅小兵,搞癲一個紅小鬼。
一九七七年春節后,才出正月十五不久吧,邢智培去了一趟南山城。天霧山距南山城七十華里。二十年了,邢智培是第一次自己起意回到當年的傷心之地。——文革中游來斗去的那兩年,白天黑夜都分不清,破屋里一夜爛房里一宿,到現在都還不曉得到過哪些地方,實在不敢講進過南山城。這一次進城,故交舊好,未敢貿然驚動,邢智培按早已籌算好的計劃逕直去了老朋友、原南山一中教導主任李濟庶家。
關起門后兩位老朋友方扶持著坐下來,相互上看下看,前問后問,二十年間的種種牽掛、疑慮,奔騰狂瀉。雖說李濟庶還是靠邊站的“臭老九”,邢智培頭上罩著“右派分子”帽子,但二人如此大聲嘻笑怒罵,如此無顧忌地懷古憶舊,如此放肆地臧否人物,分明是政治春天來臨之前的一種智性的先覺和愜意的超前享用。
“智培兄,今天光臨寒舍,不是光來扯閑談的吧?”李濟庶總感覺邢智培講了幾籮筐的話,但最重要的可能還藏在錦盒里頭。
“濟庶兄果然厲害,眼后有眼。智培此番前來,確然有事相求。”
“請講。”
“拜請濟庶兄幫忙找教科書。”
“教科書?!”
“對,文革前出版的初中一年級到高中三年級的教科書,全套。”
“要成套的教科書干什么?!”
“讓娃崽們復習功課,準備高考。濟庶兄,從一九六六年文革爆發廢除高考,至今已十二個年頭了,國家要復興,需要大量的人才,惟教育出人才啊。選擇真人才,務必恢復高考。”
“你對恢復高考這么樂觀?”
“指日可待。二十年了,離權力、權利遠了,所謂‘處江湖之遠’,反倒練出了極靈敏的政治嗅覺。好似眼睛看不見了,觸覺、聽覺卻更敏感了。濟庶兄,相信我。嗯,請你至少幫我找一套教材,最好找兩套。”
“為什么要兩套?”
“噢,我女兒娜拉準備考,還有一個天霧山農家男孩也要考。男孩今年十七歲,四歲在我手上發的蒙,是個可塑之材。”
李濟庶和他的崽女們東家一本西家一本費了老大的勁湊足了兩套教科書。李濟庶只給了邢智培一套,原因嘛,邢智培十分理解,也十分支持:李家的崽崽女女,二十二歲、二十歲、十八歲、十六歲,都在可搏、應搏之列。
吃過晚飯,邢智培把裝了八十幾本教科書的背簍背在背上,對送他的李濟庶說:“別廢那些功夫去纏著要求落實政策了,該你有的都會有。趁這段賦閑有時間,對小崽子們搞突擊、填鴨,到時候放出去,考試!”
邢智培迎著黑夜走入了天霧山。
整整走了七個小時,后半夜三點鐘,邢智培擺脫狂吠的群狗,穿過天霧山墟場,踏上去往黃泥寨的石板路。遠遠地,一團紅光在半嶺中閃躍,乍暖還寒,風掠過,火光似在顫栗。
一人手持一枝四、五尺長的樅光火把,彭三壽和邢娜拉肩靠著肩,站在高高的崖頭上,迎著料峭的山風,靜靜地守候著邢智培從南山城歸來。
邢智培無疑具有犀利透徹的眼光。一九七七年底,中國大陸恢復高考,邢娜拉考取中國圖書管理大學檔案系,彭三壽考取中南建筑學院規劃系。落實政策當了南山一中副校長的李濟庶,四個崽女兩個考取了本科,一個取了大專,十六歲的滿崽也取了中專。
那天天霧山黃泥寨彭家屋頭來了三份通知:邢娜拉、彭三壽、邢智培。娜拉和三壽是錄取通知書,邢智培收到的是市委組織部找他“談話”的通知。
這年才四十七歲的彭慶牯,風濕關節炎加慢性腎病把個一米九的漢子折磨得彎腰拱背,瘦骨嶙峋,像個大老頭。三封通知書像三劑補藥,把彭慶牯喜飽了。他口里不停地念叨:“祖公老子轉了側,祖公老子轉了側!”連到三四天了彭慶牯拄著拐棍在五望樓里轉上轉下,轉進轉出,為三份通知打點三份行李。
組織部派來的車已從南山開出。三份行李靜靜地聚在一堆,靜候接它們的汽車叫響喇叭。慶牯和邢智培并肩坐在長凳上,娜拉和三壽倚著門,一人一邊,眺望著遠處通來黃泥寨的簡易公路。
用拐杖碰了碰邢智培,又對娜拉和三壽呶了呶嘴巴。——彭慶牯耐不住寂莫了。
邢智培心領神會:“三壽,娜拉,你們出去走走,我們兩個老的講講話。”
兩個小的轉身看了看兩位老的,都沒講話。娜拉頭腳出了門,三壽后腳跟上,往崖門嶺方向走去。
娜拉一直在頭前走,走到忘溪邊,停住了腳步。
“三壽,忘溪的水清嗎?”
“清啊。”
“曉得為什么清嗎?”
“冇發大水唄。”
“才不是呢,是因為娜姐沒摁住三壽在溪水里洗邋遢了。”
“哦哦,是是。娜姐,你從小帶我,招扶我,你,你就像我媽媽。”
“娜姐去北京了,三壽去長沙了,娜姐招扶不了三壽了。”
“娜姐,我要你招扶一輩子。”三壽拉過娜拉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三壽一米八幾的個頭,人長得黑,顯老。娜拉呢,小巧玲瓏,臉又白沁,二人站在一起,顯不出三壽比娜拉小三歲。
娜拉感覺到了三壽的心跳,臉色緋紅,低下頭,輕聲細氣地問:“怎么叫招扶一輩子?”
“大學畢業了,我就討娜姐做婦娘。”
“真的?!”
“娜姐永遠是我的朋友、姐姐、媽媽、婦娘,要得啵?”
幸福得發顫的邢娜拉說:“你講要得就要得。”
三壽把邢娜拉抱起來,大喊:“耶耶,邢伯伯,娜拉答應做我的婦娘啰!”
娜拉抱緊三壽的頸根,柔聲柔氣:“我要你把名字改一下。”
三壽有些驚愕:“改名字?”
“到城里讀大學了,三壽三壽,好土。也不要大改,‘三壽’兩個字寫攏寫攏就是個‘濤’字嘛。”
“彭濤?嗯,要得要得。呵呵呵,我是彭濤,彭濤是我,娜姐幫我改名字啰!”
從時間來講是一九七七年底,從事件上來說是考上大學以后,彭濤的人生之路、仕途之路一直順得很。
彭濤并非獨自一人在省城讀書。南山市委組織部找邢智培“談話”以后就留邢在組織部幫助工作,之后正式平反,官復原職。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當了只三個月,調省城,任省委宣傳部外宣處處長。于是,彭濤在省委大院也就有了家。
一九八一年,彭濤和邢娜拉大學畢業,邢娜拉分配到南山市檔案局。已任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的邢智培跟南山市打了招呼,把定下來分到市規劃局的彭濤,改派南山市委組織部干部一科。
仍然是邢智培的意見,但這回是省委常委、省委宣傳部部長頭銜的邢智培的意見:一九八四年底,當了三年組織部科員的彭濤被特例派往青山縣天霧鄉任副鄉長。
去天霧山之前,二十四歲的彭濤和二十七歲的邢娜拉在南山舉行了婚禮。婚禮上,彭濤幾次啟齒想喊邢智培一句“爸爸”,卻總是囁囁嚅嚅地叫不出口。邢智培察覺了,說:“算了,還是叫邢伯伯,莫改口了。我呢,也喜歡娃崽喊我‘邢伯伯’,一聽‘邢伯伯’,好像能感受到天霧山的氣場,空氣啊,水啊,綠樹,白霧……都隱隱地浮到眼前,浮到鼻頭……”
在天霧鄉政府辦公樓,副鄉長彭濤和鄉長賓之皓第一次見面。彭濤對賓之皓打一拱手:“賓鄉長,工作上你是領導,我一定服從指揮,扎扎實實當好你的助手。你長我幾歲,工作之外,你是大哥,要管要教,敬隨尊意。”賓之皓不是天霧山本鄉人,但彭、邢兩家在天霧山的根根絆絆、恩恩情情卻早已耳熟能詳。賓之皓平素很不喜歡同事、同志間稱兄道弟、打拱作揖這一套,不想讓工作關系、同志關系沾染“江湖”氣。這次卻怪,好像并不煩厭彭濤初次見面的一番表現。賓之皓這種人,外表平平和和,骨子里硬朗得很,決不會攀援依附什么,但重感情,還講緣分:“一張工資表上領錢,一口大鍋里吃飯,百年才修得同船渡嘛,同事,是緣分。”彭濤一表人材,活力四射,坦蕩隨和,賓之皓與他一見如故,長達二十余年的搭擋關系自此發軔。
由副鄉長、鄉長、鄉黨委書記,彭濤在天霧山干了六年。一九九○年,青山縣改青山區,彭濤調任區宣傳部常務副部長。一九九三年青山區換屆選舉,彭濤和老搭檔、時任區民政局長的賓之皓雙雙當選青山區副區長。
一九九六年,彭濤和賓之皓的副區長當了三年了。賓之皓分管農林水、民政工作,彭濤分管國土、城建口工作。二人工作兢兢業業,日子平平順順。彭濤分管的工作熱門些,也就熱鬧些,如此而已。
一天,賓副區長走進彭副區長辦公室。彭濤說:“喲,賓區長臉怎么梆緊的啊?”
賓之皓說:“唉,煩心,成立區慈善會的事,搞不來錢,成立大會發了通知又取消了。”
彭濤:“在下有幸幫忙?”
“非你莫屬。”
“嗬,那就當仁不讓。”
賓之皓把區民政局反映的勸募工作進展不開的一二三四,給彭濤講了個透徹。彭濤講:“我懂了。這樣吧,嗯,我看看啊,明天星期三,到市里開會,星期四……星期四上午你叫民政局把他們摸底名單交給我,我琢磨琢磨,下午就開座談會。今天就讓民政局發會議通知,免得他們說冇收到,不曉得,扯里手皮。哎,給我安個名譽會長啊!”
賓之皓大悅:“那是當然。伙計還是老的好啊!”
星期四下午三點鐘,青山區慈善工作懇談會在區政府三樓會議室如期召開。以區政府名義發的請柬,還好,來了三十五個人。賓之皓臨開會前看了看報到冊,來的人中一半是房地產老板,一半是礦老板,開煤礦、錫礦、鎢礦的。彭濤好象跟他們都熟,進會場后,握手拍肩膀,繞場走了個圈。
賓之皓副區長主持懇談會并發表重要講話。賓副區長看來有些激動,激動的原由可能一是區民政局反映的情況使他有些窩火。什么人啊,啊,太不給他慈善會籌備組組長面子嘛。另外呢,好久冇和彭濤挨著坐了。區里開會,就算碰上兩個副區長同時出席一個會,主席臺上和人大、政協的夾著混著,從來都是一個左一個右。和彭濤并肩坐著,心里有譜底氣足。底氣足講話聲音就雄,聲音雄帶出的手勢動作就大就有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臺灣慈濟公德會,比爾·蓋茨捐了兩百多億美金,傳統慈善觀,現代慈善理念,社會財富的第三次分配……講得全面、深入、煽情,收尾一句話:“請各位成功的企業家伸出慈善之手,為社會弱勢群體送溫暖、解難題,請大家表態。”
激昂了一番的會場,此刻悄無聲息。
賓副區長催了兩次:請大家發言,請大家發言。仍然無人吱聲。三四十號人或假寐或抽煙,或看地或望天,就是不接賓副區長的話把。
賓之皓有些急了,側臉看看彭濤,彭濤正瞇著眼養神呢。賓之皓只好使出最后一招了,對彭濤說:“請彭區長作指示。”
彭濤此時方緩緩睜開眼,拿起茶杯慢慢地揭開蓋,把茶杯蓋放在桌上,伺弄著不滾動了,這才吹吹浮在水杯面上的茶葉,美美地喝了一大口茶,再擺弄好面前的話筒,開始輕聲細語地講話:“賓區長要我講幾句,我就講幾句,冇準備稿子,漫談,等下有講得不對的或是跑題太遠的,請同志們喊醒我。關于成立慈善會的意義啦、原則啦、辦法啦,賓區長已作了十分精彩的闡述,我就不重復了。賓區長分管民政工作,區慈善會在他手上必須得成立,但是據說成立大會發了通知又取消了,我這個未來的名譽會長很覺沒有名譽。哦,賓區長,我那個名譽會長不是假的吧,你老哥冇哄我吧?”
賓之皓頭點得如同雞啄米:“真的真的真的!”
會議室了有稀稀落落的笑聲。聽得出,笑聲有些躲躲閃閃,忐忐忑忑。
又喝了一大口水,彭濤仍是輕風細雨的作派:“榮譽會長的話最后再講,先講幾句題外的話。我這是主動申請跑題,請同志們諒解了。剛才一進屋,看見來的都是老熟人、老朋友,大家的生意、業務、項目都跟彭某分管的事多多少少、大大小小有些聯系。恰好今天上午和國土、建設、規劃、房產幾個局的頭頭開會,他們匯報了一些情況,其中有些涉及在座的一些老熟人、老朋友,有些情況說實話還真有些傷腦筋哩。難逢難遇,我這廂就直講不轉彎了,算提前打個招呼吧。”彭濤停下話,轉頭問賓之皓:“冇關系吧,跑一下題?”賓之皓答:“你跑你跑你跑!”問答之間,二人肢體動作、語言口氣,自然熨貼,絕無做作。
彭濤此時聲音陡然大了起來,眼光在會議室脧巡,盯住一個,盯死一個:“王總啊,你那個碧云天大樓蓋了幾層了?哦,五層,蠻快咧。聽規劃局講,你那二樓挑廊未經批準修改設計超出紅線1.5米,可能要拆除。劉老板,錦繡花園三期預售賣得怎樣?賣得好,恭喜你,我估計也賣得不錯。你老兄吃了好酒大了意啊,房產局講你這第三期冇辦預售證就架起勢大賣特賣了,罰款是跑不脫喲,看態度再定是按上限罰還是按下限罰。邱礦長,你那個煤礦辦了安全許可證了嗎?辦了,辦了就對了。那口離你辦了證的井口一百五十米的新窿道辦了沒有呢?冇辦吧!一封二罰三再決定補不補證,先跟你打個招呼啊。伍礦長,你的錫礦有限公司六個井口,三個冇得開采許可證,罰都會罰死啊!羅老板……”
“彭區長,我認捐!”一個禿頂的胖子,一頭一臉的大汗,不曉得是房老板還是礦老板,站起來舉手喊話。其余人等也群起共呼:“我認捐!我認捐!”一時,竟有群情鼎沸之勢。
幾乎是一句一頓,毫無通融,彭濤趁勢而上:“你們有錢了,吃香的喝辣的,坐寶馬奔馳,住高樓別墅,老百姓可以做到眼紅不眼脹。但只要敝縣還有人挨餓受凍,這勸富濟貧的事,賓區長和本副區長還要繼續干下去。誰個不愿意,不配合,有牢騷,嘿嘿,我們就走著瞧!講完了,告辭。”彭濤站起身,打一個拱手,走了。
懇談會沒人談了,個個到賓之皓桌前報數,十萬、二十萬地報。四百六十七萬元慈善捐贈款十天后,全部到帳。十五天后,青山區慈善會隆重成立。賓之皓要彭濤榮譽會長主席臺就坐,彭濤在電話里說:“不去。怕老板們打!”
彭家的財政由邢娜拉掌管。娜拉理財的觀念其實很簡單,一個字可以講完全:“摳”。所謂“鷺鷥腿上刮油”。一個“摳”字安在邢娜拉的頭上,并無譏諷貪婪者吝嗇之意,只為照實反饋拮據人家拼命儉省的無奈。彭慶牯一九七九年患上尿毒癥,從草藥吃到中藥、西藥一直到每周一次的透析,到彭濤和邢娜拉大學畢業時,已欠債五千六百元。這個數字在一九八一年是個壓得人不敢直腰的大數字!一邊要繼續承負彭慶牯的高額醫療費用,一邊要月月還帳,硬是靠著邢娜拉“節省每一個銅板”的狠摳餓摳,熬到一九八四年,彭濤下天霧山當副鄉長前,終于還清了所有的欠款。
這幾年中間彭濤也想過要不要把耶耶那個游擊隊的事翻出來落實一番?組織上一旦確認此事,彭慶牯就可按離休人員對待。補不補償、發不發離休工資都不提了,把個眼面前的的醫療費報銷也好嘛。彭濤回天霧山時跟耶耶提了一次,彭慶牯說:“算了,當游擊隊就要報銷啊?我兒子讀了大學當了官,這是個好大的報銷?”經過了文化革命,彭慶牯看世界看得散淡得很。依舊天天吃幾片藥,每個禮拜到縣里醫院透一盤析,錢嘛,由“讀了大學當了官”的兒子兒媳撿賬。
從副鄉長、鄉長、鄉黨委書記、區委宣傳部副部長、副區長、市團委書記到副市長,彭濤的職位升遷可以畫一條節節向上的直線,家庭經濟狀況卻出乎意外地畫出一條升升降降的曲線。邢娜拉起始十分驚詫,繼而大徹大悟:“仕途經濟”本意是說如何經營仕途,變義則成了仕途即經濟,當官即發財(當然還要看當哪號官)。開源節流,只節流不開源,一世都在窮罐子里熬煎。源頭多、源頭粗,只要不發寶氣點火燒鈔票,哪一天都過年,哪一天都有錢!
頭一次跟彭濤談起自己的感受時,彭濤認真地看了她一眼:“娜姐,你怎么變得……這么愛錢了?”
“沒變,從來就愛錢。從前也想有錢,想不來啊!窮怕了。錢真是萬靈之物。”
聽了娜拉的話,彭濤沒有反駁。以后邢娜拉頻繁發布自己的“新經濟理論”時,彭濤總是笑笑而已。
一九九七年彭濤選上南山市副市長后,天天都有宴會等著。這天晚上彭濤又赴宴去了,邢娜拉和彭朋在家。
十一點了,彭濤打了個電話,說喝完了,放倒了三個,馬上可以回家。邢娜拉招呼彭朋睡下,自己洗漱好了,進了臥室。
坐在床上,邢娜拉從床頭柜取出一個小藍本子,往上面記著一天的收支帳目。從一九八一年大學畢業領工資起,每年記一本,到眼下一九九九年,已經記了十九本,第二十本也已記了兩個多月了。不知怎么的,近來個把月邢娜拉記著記著也有些煩了,帳本上經常缺一天兩天的沒記全,這在從前是從未發生過的。
鎖響了,彭濤回來了,醉醺醺地:“記帳記帳,天天記天天記!”娜拉趕忙把帳本放回床頭柜:“記了快二十年了,習慣了。”
彭濤大聲喊叫:“改掉這個習慣!”邊喊邊猛然揮起手又劈下去,人已東倒西歪站不穩了。
邢娜拉連忙起身扶住彭濤:“好,改掉改掉,明天就改。”
“不,今天就改!”彭濤趔趄幾步,撲到床頭柜前,拉開抽屜門,扯出帳本,狂怒地撕扯起來。
“三壽,別這樣!”
“娜姐,你天天記帳,事事摳門,這么多年,看著我心里難受啊!狗屌的,現在還有哪一家像我們家這樣精打細算,這樣細水長流,啊!沒有,沒有!”
“三壽,你躺下休息,躺下,啊!”
“彭副市長夫人,從現在起,咱不記這個傷心帳了,不記了!該吃,吃!該花,花!沒錢,找我彭三壽!”
彭濤把撕爛了的帳本扔到地上,踩上去,幾踹幾搓,可憐兮兮的賬本立時沒了原形。
抱住暴怒的彭濤,對彭濤、對自己,也對過去十九年的生活,邢娜拉堅決地說:“不記了,不記這撈什殼子了!”
當了副市長兩個月后,彭濤把邢娜拉從市檔案局調到市招標局。邢娜拉在檔案局是辦公室主任,到招標局當建筑招標科科長,屬平調,但卻是翻天覆地的“平調“。
已從省人大副主任位置上退下了的邢智培,聽到這個消息時手舉著電話筒沉吟良久,似乎想講幾句什么卻最終只加重了點語氣講了一句話:“好自為之啊!”并未出言勸阻,也冇講太多誡勉之詞,或許他認為兒女長大了,當父親的講什么不講什么已無關緊要了。
“天霧山公寓”是彭濤、娜拉兩口子的得意之作,也是天霧山鄉親們的福祉。
彭三壽彭濤和邢娜拉在天霧山吃的苦太大了太多了。常聽人說,青春無悔。彭濤和娜拉對天霧山那是整整一個從出生到成年的刻苦銘心的遭際啊,豈是一個“悔”字道得出其中的酸甜苦辣人間真味!于是兩人對天霧山擔的心情就重就深。白天辦事交際咬國語說普通話,半夜里講夢話全是天霧山土語。
1994年彭濤當了青山區副區長,方在南山城里安了家。
安家后第一個從天霧山來的鄉親是滿翠姨娘。媽媽沒喂三壽一口奶就死了,滿翠姨娘剛生了一個女娃,隔三差五地過五望樓給三壽喂回奶。1960年過苦日子,政府叫“三年困難時期”,肚子吃不飽,滿翠姨娘體子虛得很。進屋來,抱起三壽,待娃娃把乳頭咬住了,滿翠姨娘一只手抱緊娃娃,一只手抓緊自己的奶子用勁擠壓,總想多擠幾滴奶水讓三壽娃崽吃。每回,彭慶牯從滿翠姨娘手里接過吃得像懶貓仔一樣乖馴的三壽,看著滿翠出門后晃晃悠悠、走一截路歇一回腳的情狀,流著眼淚對懷中的三壽說:三壽啊,滿翠姨娘用血喂你哩!
老了,老了!那年滿翠姨娘二十四歲,現如今五十九歲了,老得像曬癆了的茄子皮,風一吹飄得起。滿翠姨娘得了乳腺癌,彭濤派車把她接到南山城,住了三個多月醫院,去世了。彭濤夫婦披麻帶孝在滿翠姨娘靈前放聲痛哭了一場。
天霧山的鄉親都曉得彭三壽兩口子當了官,當了官的三壽夫妻念鄉情,不討嫌鄉親們到他們屋頭走動。天霧山墟場上的,黃泥寨的,上灣下垅的,進城看病、轉車、找工做……都投奔彭家來,彭家包吃包住包聯系辦事,全免費。
這種熙來攘往的狀況持續了幾年,漸漸地,夫妻二人時間、精力、財力都吃不消了。但兩口子絕無怨言,只是苦于心有余而力不足。
彭濤當副市長了,分管規劃國土城建,方方面面均已完美上位。一天,夫妻倆在家談起鄉親們進城接待問題,明白再用這種走親串友的原始方式安頓鄉親已是熬不下去了,新辦法一時又想不出,苦惱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各自從對方臉上看出毫無掩飾的沮喪。
正當二人鼓眼對視之際,彭濤一拍茶幾,大喊一聲:“有了!”娜拉忙問想到什么好辦法了,彭濤如此這般講起一番想法,娜拉聽了不禁拍掌叫好!
昨天晚上,南山市福境房地產公司陳總陳胖子突然造訪彭副市長家。
彼此都熟,也都曉得夜訪市長家所為何事。陳胖子坐定后,從皮夾子里取出一張銀行卡,并無猥瑣之態,將卡用三根手指夾著按放在茶幾上,“啪”,一聲脆響:“三挑(三百萬),彭市長為父治病,為天霧山的鄉親們辦事,開銷巨大。陳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這點錢實實是想為彭市長的善事難事做一點微不足道的幫助。”
連想都沒想,彭濤很堅決地對陳胖子說:“拿走!”
陳胖子連忙說:“彭市長,你別以為我是為織帶廠那64畝土地才幫你的,我,我還不至于嘛!”
哼哼,用這種方式點明主題,手法屬中等偏上。
“至不至于是你的事。拿回去!”
陳胖子拔腳就走,彭濤起身要追,他早已開門下樓了。
彭濤把銀行卡交給邢娜拉,嚴肅地:“明天還給他。”
這天晚上,彭濤、邢娜拉商量天霧山的接待束手無策時,彭濤突然說“有了”,思路就在陳胖子那里。
第二天晚上,彭副市長一個電話把陳胖子召到家里來了。沒請陳胖子入座,也沒上茶讓煙什么的,彭濤一竿插到底:“我老家天霧山的群眾到市里辦事、轉車什么的,住不起賓館、招待所,我想幫他們搞個歇腳的地方。陳總,靠你幫忙啊!”
“沒問題沒問題!“陳胖子雖未弄清彭市長“吃回頭草”的確切目的,但問題松動了,形勢有了轉機,有轉機還要靠出血埋單方能搞定卻已心知肚明了。陳胖子打一拱手:“聽憑彭市長吩咐!”
確認了陳胖子的態度,話語又是事先已完全想好了的,彭濤并無遮掩:“你在南山西路的福境苑十一號樓一單元二樓兩套間尚未售出,我要用它們做‘天霧山公寓‘。兩套房共316平方米,成本價80萬元。以后每年出20萬元維持費,先出10年,計200萬元,合計280萬元,你出,一次搞定。”
決無拖沓猶豫,陳胖子一口應承:“明天上午辦結!”
把咄咄逼人的口氣換了一換,彭市長此時的語速明顯慢了下來:“織帶廠的土地嘛,昨天把國土局長喊來議了議,確認評估價每畝56萬,你明天到國土局交錢辦手續。”
陳胖子連忙敬上一支煙,邊掏打火機邊表態:“請彭市長放心,也謝謝彭市長費心!告辭了。”陳胖子肚子里還存了一句話:明白彭市長的用心。這話當然沒敢講,漚在肚子里了。
彭濤此時方叫出邢娜拉,把300萬的銀行卡原封不動還給了陳胖子:“卡你拿走,事你去辦。”
一頭鉆進汽車,陳胖子用手機計算器算了細賬:織帶廠64畝土地, 原評估價65萬元一畝,彭市長表態56萬一畝,原評估總價4160萬元,變更后3584萬,兩抵差價576萬,天霧山公寓280萬。差價一項即進賬296萬,還有開發紅利哩?真個是大賺特賺啊!
兩套房子很快裝修完畢,全由陳胖子操辦。產權證也辦出來了,戶主的名字是“彭慶牯”,陳胖子作主填的,送出后未見異議。其時彭慶牯老爺子已仙逝半年了。
“天霧山公寓”雖未掛牌卻憑鄉親們口耳相傳,已然名聲遐邇:三壽伢子買了條大“公魚”,天霧山老少男女都有份!有人把話傳給彭濤、邢娜拉,二人聽了雖不言聲,眉眼間卻多有志得意足之情。
天霧山的王七福也進了城。先做建筑工地上的小包工頭,一年賺個三五萬。三五年后自己拉起個建筑公司,每年有了二三百萬的進項。王七福并無當官的后臺,他的生財之道很簡單:毛賺一百元,自己最多只留三十,其余的一概用作“打點”。有時候,二十萬、三十萬紅紅綠綠的票子往外送,自己也罵自己:“我是豬啊!”但立刻,另一個理智的聲音頑強地告誡他:“圖下回!”王七福堅定不移走自己的路,八年,十年,二十年,終于成就了幾千萬身價,在南山城呼得風來,喚得雨去,硬角啊!
王七福兩兒一女。滿女王倩倩,一九八五年生,和彭濤的公子彭朋同年。考初中,彭朋離南山一中的分數線差十二分,王倩倩更慘,整整差了五十分。
彭朋和王倩倩都要進南山一中,兩家的家長各顯神通。
邢娜拉要彭濤寫條子到教育局找汪局長,彭濤說:“這事我不干,丟人!”其實往深里說彭濤還怕汪局長不買帳,一九九八年彭濤時下當著市團委書記,管不到幫不到也卡不到教育局,汪局長聽你的?
見實在搬不動彭濤,邢娜拉只好自己去教育局找汪局長。找到汪局長辦公室,見門閉著,邢娜拉剛揚起手要敲門,咦,門開了,汪局長正好送客出門。邢娜拉細看,嗬,是王七福和王倩倩。王七福滿臉紅光,王倩倩也喜氣洋洋的。王七福看見邢娜拉:“喲,老弟嫂啊,來找局長呢,我先走了。”汪局長握著王七福的手把他送到電梯口。
局長返回辦公室,見邢娜拉在屋里,問:“請問有什么事。”
邢娜拉趕忙介紹自己是誰,什么事要請局長幫忙。局長聽了邢娜拉介紹,臉色倒是活泛蠻多,話卻不那么中聽:“市團委小彭書記的公子也讀初中了,好,好。想上南山一中,差十二分,啊呀,這差十二分全市就差出好幾千人呢。一中是有幾個機動指標,你曉得,學校經費緊,靠著這幾個指標集點資呢。”
邢娜拉肚里有火了:“王倩倩差五十分吧,看剛才那父女倆的得意樣子,好像進南山一中全無問題啊!”
汪局長并不忌諱:“是是,進一中,進一中。這個王倩倩的父親,致富不忘支教,自己提出來,兩千元錢一分,五十分,十萬塊錢,明天就送到學校去……”
邢娜拉一聽,臉都紫了,站起身,沖出局長辦公室。
氣鼓鼓地回到家,邢娜拉把在教育局碰到的情況告訴彭濤。彭濤一個字也沒說,鐵青著臉往省城掛了個電話。
當天晚上,管文教的程副市長電話打到家里,彭濤接的,程副市長說:“邢部長的外孫不能讀南山一中?笑話。小彭啊,明天帶你兒子去報到,哎,尖子班啊。”
“哼,跟王七福打了個平手。要是沒有老爺子這張牌,我們輸定了。三壽,我們要是有了錢啊,不找老爺子也贏死他王七福!”彭濤剛放下程副市長的電話,邢娜拉就大聲地嚷起來。
聽有研究的人講,煙癮有兩說。香煙癮不比大煙癮,前癮主要是習慣作祟,后癮則已滲血入髓。彭濤沒吸過大煙,不好比較,卻是贊同抽香煙的人大抵是習慣使然。——當然,這狗屌的習慣蠻難改脫,這也是真的。
省城煙廠生產的杜鵑牌香煙,南方幾個省暢銷。現如今,好多東西都興“系列”,一部電視劇收視率高,馬上就會出續集、之三、之四……“去根”牌痔瘡膏賣得好,馬上出“少女”去根痔瘡膏、“夕陽紅”去根痔瘡膏……杜鵑牌煙也陸續出了系列產品,最先打響的是藍殼杜鵑,幾年后出了黃殼杜鵑,接著又出了杜鵑王。價錢也成“系列”地上漲,杜鵑藍二十元一包,杜鵑黃三十八元,杜鵑王七十元。有一首民謠專唱杜鵑煙:鄉上杜鵑藍,縣上杜鵑黃,市上杜鵑王,省上怕么是杜鵑皇!哎,你莫講,真個“輿論總是走在現實前頭”,內部消息傳,杜鵑皇一百九十八元一包,即將面市。
從到天霧山鄉政府幾個月后開始抽煙,彭濤煙齡已逾二十年,一直抽的是杜鵑藍。杜鵑藍冇雜味,冇苦尾子,還有勁,合彭濤的口味,彭濤喜歡抽,無所謂節儉、奢侈的。
一九九七年,那年彭濤被任命為市團委黨組書記并被選為市團委書記。
到市團委半年后一天下午,快下班了,彭濤接到邢娜拉電話,要他到市煙草局門口接她,馬上來。彭濤見娜拉提著一個特大黑塑料袋上車,問:“什么東西?這么一大包。”娜拉說:“藍杜鵑煙。找熟人批條子買的,批發價。”彭濤臉耷下了,沒吱聲。
坐在車上,彭濤有些煩:記憶中從當鄉黨委書記起,就很少自己買煙。哦,對了,當宣傳部副部長好像買過一兩次煙,在青山區當副區長那幾年卻還經常十條、二十條送給同學、部下什么的。這花錢抽煙和不花錢抽煙好像跟級別無關,跟職務卻是緊密掛鉤。團市委書記正處級,煙錢自掏吧你!
從煙草局回來,彭濤臉色不好看,進門就到書房看書去了。娜拉喊吃飯才出來,臉色重重的。
彭濤當了副市長后,仍繼續抽他的杜鵑藍。有人上好煙,彭濤笑拒:“不習慣,不習慣。”抽煙抽出了癮,大多煙客都不愿改煙牌子。
一回,兄弟市的關副市長帶隊來南山市考察城鎮化建設項目,對口接待,彭副市長主陪。接風宴設在湖天大酒店,四星級。致詞完畢,喝酒吃菜抽煙。彭副市長敬關副市長杜鵑藍,關副市長雙手隆重接過,瞟了一眼手中的煙。彭濤打燃火機,要給關副市長點煙,關副市長忙打拱手:“不敢不敢,我剛抽過,等下再抽,等下再抽。”邊說話邊把香煙夾到耳朵背上。彭濤看見關副市長這個夾煙的動作覺得很親切,笑了。天霧山的伯伯叔叔大哥小弟接別人的紙煙也喜歡夾在耳朵背。
彭濤自己點起杜鵑藍,吞云吐霧的很愜意。彭副市長手中的煙剛抽完,關副市長從口袋里掏出煙來了,軟盒杜鵑王,敬彭副市長一支,自己點燃一支,深深地吸一口,然后揚起手瀟灑自如地撫摸一下頭發,夾在耳朵背后的杜鵑藍被掃下來無聲地輕盈地掉到地上了。包廂鋪了地毯,可憐杜鵑藍落地連蹦都沒蹦一下就和關副市長的意大利皮鞋底作了親密接觸,玉殞香消了。
看在眼里,火竄心頭,彭濤震怒了!
兩天后,彭濤仍在湖天大酒店擺送行宴。宴席上每個來賓面前擺了一盒杜鵑皇。關副市長落座,拿起煙,驚訝地說:“咦,這種包裝的杜鵑煙我還沒抽過呢!”彭濤似乎只是隨口說說而己:“新產品,準備賣一千九百八十元一條,還沒上市呢,來,試試,試試。”關副市長嘖嘖連聲:“好煙!好煙!”
關副市長掃掉彭副市長的杜鵑藍,幫助彭副市長完成了從杜鵑藍到杜鵑皇的“三級跳”,一百九十八元一包的杜鵑皇,煙味醇和,吸后少痰,不咳嗽,真的是好煙!
西岸海鮮樓,雄踞南山美食城1號,大堂的柱子都是金箔包起的。在這個八十萬人口的城市里,一講“吃西岸”,凡聽見的耳朵都會奓起來,從心里蹦跳的直是“大款”“大腕”,咚咚的。王七福的三女兒王倩倩,滿十五歲,開生日派對,定在西岸海鮮樓。王七福和婦娘都不去。倩倩說,只請女同學,擺三桌,八千八百八十八塊錢一桌,不含酒水。王七福甩給她三萬元錢,罵了句:“人只卵屎大,擺格來得八個!”
其實,西岸海鮮樓并非桌桌都要八千一萬的。彭朋這天也在西岸請客,慶賀自己在班上當了體育委員,也鋪排了三桌,兩千元一桌,還帶配送四瓶啤酒,兩大盒純牛奶。
倩倩的派對設在“春紅”廳,三桌,恰好擺滿。彭朋的升遷宴擺在“夏綠”廳,春紅夏綠緊挨著。春紅廳一色女娃,夏綠廳全是毛頭小伙,一個班的同學正好一分為二。倩倩和彭朋兩個都站在門口迎客,都蠻快活的,還互相打招呼:請客啊。
兩家的客人均陸續到齊,主人入席,宴會開始,推杯問盞,喜詞賀語,很是熱鬧。
合當有事。夏綠廳二號桌的邱濟答應春紅廳的尚玲玲中途過席敬酒,端起啤酒杯跟一號桌的彭朋講了句:“我去隔壁看看。”彭朋撇撇嘴:狗屌的早戀。
邱濟端著個空酒杯,紅頭花臉返回夏綠廳后,二號桌交頭接耳嘰嘰喳喳再沒停息過。彭朋側過頭瞟眼看了幾回,二號桌還在嗡嗡哄哄地。彭朋煩了:“開會啊,吵死!就你邱濟屎少屁多。”邱濟有幾分酒意了,大聲嚷起來:“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看人家倩倩,那才叫款姐呢!”
彭朋一聽,起身就往春紅廳走,身后跟了三、五個小兄弟。
見市長公子光臨,倩倩趕忙起身,粉臉飛綻“紅二團”,扭捏作淑女狀:彭公子駕到,不勝榮幸。先來鮑魚,還是先來魚翅?三桌人都站了起來,三撥長長短短的丫頭片子,雞一嘴鴨一嘴:XO!XO!狂呼亂叫。
這一招鬧得彭朋霎時一臉通紅,返身便走,摔門而去。邱濟跟在旁不懷好意地嘟嚷:“王倩倩用大奔把她們運來的,八千八百八十八塊錢一桌,狗屌的,牛B大到天上去了咧!”
從春紅廳出來的這伙男生并沒有回夏綠廳。下樓到大堂,彭朋對收銀臺的小姐說:“夏綠廳三桌酒席撤了,重新上四桌,一萬塊錢一桌!”說完,掏出手機急速撥號,大聲地:“李叔叔,趕快開車到西岸海鮮樓來,叫一桌司機叔叔,都開車來,啊要快!”關了手機,想了想,又撥號,這回聲音陡變,膩膩地帶點哭腔:“媽,王倩倩欺侮人!幾桌破酒席,拽到天上去了,我偏要壓倒她!你來給我買單!”
半小時后,夏綠廳四桌酒宴重又開張,極品鮑魚,至尊魚翅,金牌龍蝦……色彩繽紛,香氣氤氳,美不勝收。停車場上,00006、00011、00015、00023……一長列未出00040牌號的帕桑特、本田、別克、奧迪……虎視眈眈,王氣十足,與對面的奔馳S600對峙著。孤零零的背著大號碼的奔馳,被擠壓得似乎隨時想奔駛而逃。
絕非小說家的胡編亂造,那天晚上夏綠廳的四萬六千元酒席錢,竟然是王七福買的單!
王七福其時正陪市國土局局長在五星級酒店打牌,彭市長把電話打到局長牌桌上。局長放下電話,對王七福說:“七福啊,我有個侄子在西岸請客,你過去幫忙買個單。噢,帶卡去啊。”
格局如此轉換皆因娜拉在接到彭朋的電話后,想了想,給還在辦公室看文件的彭濤打了個電話,說:“王七福慫恿王倩倩在彭朋面前擺闊,彭朋點五百,她就點一千,彭朋點一千,她點兩千,死命要讓彭朋在同學面前丟面子。還說,你爸官大,我爸錢多,今天拼錢不拼官。”說著說著還帶出點哽咽。彭濤只講了三個字:“知道了。”放下電話,神色不動,拿起話筒,給國土局長撥了個電話……
劉處長到望溪樓已兩個小時了,看看實在等久了,小馬來叫賓書記。
賓之皓合上彭濤的《我的路》,對小馬說:“叫劉處長進來。”
儀式很短,三分鐘不到。劉處長宣讀省紀委批示:“根據實名舉報材料檢舉,并經省紀委特派員小組初步核查,南山市副市長彭濤同志有大額家庭財產無法核實其正常收入渠道,現責成彭濤同志向南山市紀委講清相關問題。”
賓之皓說:“彭市長,我們走吧。”
彭濤坐在賓之皓車上。車開了三十多公里,兩人誰也沒有講話。
剛進城,彭濤說話了:“賓書記,那本材料不是交給組織上的。請你轉交彭朋。”
賓之皓點了點頭:“我曉得。”
在進城的第一個十字路口,紅燈,車停穩后彭濤看見邢娜拉和彭朋站在路旁。賓之皓說:“下去打個招呼吧。”
“不用了,該講的都講過了。”
賓之皓搖下車門:“小朋,過來跟爸爸講幾句話。”
彭朋走到車旁,喊了句:“耶耶!”眼淚就掉下來了。孩子原本就口拙,此情此景,更不知說什么好了,憋了一刻,大喊了一聲:“爸,我是你兒子!” 彭濤笑了。絕非裝笑,也非苦笑,他明白兒子的意思,很內心地笑了:是啊,我還有兒子。有兒子的感覺從來沒這么好過。
看了這一幕,賓之皓心里也醬五醋六地翻炒起來。你看,這人啊,心雄氣傲時什么都要,名、權、利什么都爭,什么都搶,殊不知,良田萬畝,日食三餐;大廈千間,夜占八尺。爭來搶來金山銀山,你能消受幾何?有朝一日,倒了,蔫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凈,徑自地又回復到最本原、最本真、最本份的圈圈里了。血緣、親情,父母、老婆、兒子、女兒,刀砍不斷斧剁不脫的,聚情牽魂的,卻原來還是這些“身內之物”!
賓之皓定了定神,對小馬說:“走吧。“
陳岳,男,江蘇鹽城人,現為郴州市作家協會主席、湖南省作家協會理事。曾在省內外出版社、雜志出版、發表小說集、散文集、歌劇劇本等百余萬字。
責任編輯 曹慶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