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走得說慢也慢說快也快,19世紀的一個時光片段,好像距離我們并不遠,卻令人很難想象麗江古城曾被一場戰火籠罩的情景。
麗江文化名人宣科老人曾說起那時的事情:為了報復杜文秀隊伍的襲擾,麗江古城里的納西人把死豬扔進杜軍駐地的水源,迫使敵人無法立足。一些敏感的書生沒有置下什么大家業,對他們來說,擁有一個書香小院和才華橫溢的子孫就是他們夢想的頂點,因此,保住人比什么都重要。在這種情景下,一位滿腹詩書的周老先生帶著全家逃往鄉間,借住在金沙江一帶的山民家。沒有書房,父子四人每天就在一塊巨石上讀書,父親擔任三個男孩的老師。就在那塊巨石上,周老先生培養出了1889年的己丑科舉人周蘭坪,他是周老先生的第三子。僅隔了12年,周蘭坪的兒子周冠南又得中舉人,這時候的周蘭坪已調任昆明五華書院任主講,周家的名聲迅速傳遍了玉龍雪山下的每個村落,甚至傳遍了整個滇西北。
12個世居民族雜居,以納西族人為主要居民的麗江在云南的文化地位叫人不得不刮目相看。1902年,周冠南的兒子周霖降生。1905年,周冠南公派留學日本,學的是當時亟需的教育學。周冠南在周霖12歲那年學成回國,周蘭坪老先生也暫時結束了在云南各著名書院的講學,舉家遷回麗江古城定居。周家成了在省里排得上號的書香名門,但誰也沒有料到,祖父和父親并不是周家的巔峰,一個叫周霖的少年將在幾十年后把他的名字傳遍中國的東南西北,他的畫作會懸掛在人民大會堂云南廳。
在一段歷史中漫步令人心醉神迷,如果那段歷史離你很近,就容易讓人摸到它真切的骨骼血肉。我們不難看出,由于歷代土司對漢文化的崇尚,麗江古城養育了大批受人敬仰的文化人,隨便走出一位不起眼的老先生,順手寫下一副對聯,意境之深遠莫測,書法之靈動飄逸,莫不令觀者欽佩。那時的女子,比如周霖的姐姐,周霖的弟弟周凡的妻子,還有那些年紀輕輕就在省外闖世界的學子們的妻小,多多少少都耳濡目染一些古文,寫一筆秀麗小楷,背誦幾篇唐詩宋詞,甚至先秦散文詩經佳句對她們來說也算不上什么費勁事。
由于歷代土司對漢文化的崇尚,麗江古城養育了大批受人敬仰的文化人,隨便走出一位不起眼的老先生,順手寫下一副對聯,意境之深遠莫測,書法之靈動飄逸,莫不令觀者欽佩。
那時的家,院墻只是土坯砌成,擺設簡樸,院中花草果木搖曳,石桌石凳隨便朝某個角落一佇,便可讀書或做針線。才女趙銀棠的母親與周霖的母親是親姐妹,兩位母親齊心協力造就了麗江古城最杰出的才子佳人。年輕人早早遠走他鄉求學在麗江是很普遍的理想,與眾不同的趙銀棠曾經走得很遠,但她最終還是守著麗江,漫游民間,教書育人,著書立說。而曾在軍隊中經歷過炮火差點丟命的周霖,開過大公司,辦過電影院,當過廣告畫家,長期任教于麗江中學,還辦過一所幼兒園,常年奔走于古樸的麗江和當時最繁華的都市昆明之間。畫筆是周霖的生命,他內心的話語,深藏的夢幻,奇妙的神思,跌宕的情感,全留在了山水花草的每個筆觸間,其中的隱痛與狂歡在筆鋒下不時閃現,最終驚動了共和國,周霖畫展成為中國美術館建成后舉辦的第一個個人畫展。

歷史筆走刀鋒,免不了誤傷。周霖的弟弟周凡學問了得,同樣是血氣方剛生龍活虎,曾當選為舊政府的國大代表,這在當時是榮耀,但時過境遷后就成了不幸的根源。1949年后他曾身陷牢獄,出獄后在民主路當年那個槍斃人的大坡上建造麗江體育場,擔任工程師。他帶著幾個雄心潛藏的年輕人,每天沒命地干活,晚上就圍坐在一起談天說地,憂國憂民。其中一個青年只有小學文憑,在他的培養下臥薪嘗膽,居然考上了大學,如今已是有一定影響的人物。趙銀棠也因莫須有的罪名入獄,嘗盡了艱難困苦,直到“撥亂反正”,才重返教學崗位。周凡,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周善甫先生,他的《善甫文存》、《大道之行》、《春城賦》足可垂范后學。其文理并茂的學識,回味無窮的書法,造詣卓絕的學術,洞徹真理的思想,讓世人重新領略了中國傳統學者的魅力,被人尊為“國學大師”。正應了古代圣賢的預言,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坎坷與痛苦是最基本的功課,就像寶劍在糙石上磨礪不止,才會有輝映天地的一瞬。
細想起來,我曾見過周霖先生。在他家門口的那座橋上,他戴一頂解放帽,拄著拐杖,經常在那里佇立。我也見過趙銀棠先生,那是在黑龍潭畔五鳳樓前,她也戴著一頂解放帽,迎著嘩嘩南流的清溪水默默佇立。偉大的靈魂都是寂寞孤獨的,苦難將使他們登峰造極,而時代、信仰、真情將依托他們得到永生。

除了他們,還有很多面容在古城的河水里流逝。站在水中洗衣物的女子,蹲在岸邊用木桶打水的姑娘,夾著黑布傘緩緩躑躅的老人家,在大石橋上賣松茸的山里漢子,經營小店鋪的和大媽李大媽牛大媽,她們壯實的腰身使她們能夠輕易舉起馬背上的馱子一口氣沖進門扉,還有織花邊的老奶奶,從容地坐在水邊的家門前,手里的閑柄有節奏地更換,綠松石耳環輕輕擺動,像兩粒淘氣的露珠,還有在庭院里澆花的男人,在屋檐下寫詩作畫的男人,撥弄琴弦的男人,穿長衫獨行于月夜小巷的男人,擺著象棋陣專門尋求對手的男人,用鋒利的錐子在皮革上飛針走線的男人,柜臺上擺滿了剛打制的鐵質器皿的男人,斜靠在鋪面柜臺上喝酒聊天的男人……
面容和服飾都變了,甚至水色也變了,氣味也變了,因為老面容流走了,換上了新的。一座古城的古是天造地設,它的味道一直會彌漫在原地,等知己來打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