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賣木心，賈平凹養狐貍 閻連科聊“吃飯”

一場活動結束，正準備趕飛機的賈平凹被重重而來的讀者圍堵住，焦急的安保人員想要把他從臺上搶下來，未果。飛機趕不成了，賈平凹只能在人堆里耐著性子簽名。

這是上海書展上的一幕。8月溽暑不消，8月14日書展開市。七天內，名家往來不斷，五百余家出版社帶著15萬種圖書參展，六百多場文化活動，近三十萬讀者在書展熙來攘往。

賈平凹被包圍的同時，蘇童正在大廳簽售新作，排隊簽名的讀者繞場三周，擠得水泄不通，其中有位上海阿姨邊排隊邊打電話：“喂！有個叫蘇童的，出了書，叫什么《黃雀記》。唉，我不認識，很多人排隊呀，我也幫你簽兩本吧。”

在上海無處可逃的高溫下，名家與讀者的書展就這樣開場了。

陳丹青：我不把木心推出來，怎么辦？

8月16日下午的活動，陳丹青遲到了，臺下近千人都在耐心等著。陳甫一上臺，觀眾們都直起腰來了。近年陳丹青已不大愿意出席各類活動，但只要事關恩師木心，他便欣然出場。這場活動的主題便是“木心的困難”。

他不是獨自到場，上臺的朋友中，還有他新認識的“哥們”施正東。施是前南京市文化局局長，曾買了160套木心的《文學回憶錄》贈人，其中包括不少官員。施正東早先看過書，定要跟陳丹青聊聊，陳便約他來上海相會，施正東說：“我是因為木心才跟陳丹青走到一起的。”臺下大笑。

近幾年來，陳丹青在國內出版界力推木心，不僅促成木心全集付梓，更將木心在紐約講授文學史的講義結集成《文學回憶錄》，讓木心從“無名”之輩變得聲名赫赫。

那天，陳丹青問臺下：“你們有多少人讀過木心（的書）？”

見臺下近半數人舉手，他說：“我真是非常高興，也非常意外。”他說話懇切又真誠，甚至向觀眾訴苦：“我曾經向很多人介紹他（木心），但很多人看不起他，也看不懂他，其實我跟著他挺累的。”這便是木心的困難。

時間退回30年前，當時陳丹青正在紐約，也是他攛掇木心給流落紐約的幾位中國藝術家開課講授世界文學史，才有了今日的《文學回憶錄》。陳丹青所謂木心的困難在于：木心并非新人，也不是老作家。上個世紀70年代，長期被遺忘的“老作家”出土，有周作人、錢鐘書、張愛玲……乃至辜鴻銘、陳寅恪、梁漱溟、錢穆等人，但木心不在此列。而木心回到大陸時已至古稀，當然也不算“新人”。

陳丹青曾說：“以我的孤陋寡聞，迄今為止在我們視野所及的中文寫作及外語寫作的華裔作者中我暫時找不出另一位文學家具有像木心先生同樣的命運。我這樣說，不是在陳述木心先生的重要性，而是唯一性。”

但臺下的年輕觀眾有質疑：“要是木心在此，見這么多人談論他，他肯定會說這不對。”木心為人淡泊，陳丹青屢次想將《文學回憶錄》出版，他不肯點頭，說：“那不是我的作品，不高興出。”直到前年木心過世，諸多青年趕往烏鎮參加追思會，懇請陳丹青公開這份筆錄，他當即應承，違逆師意將其出版。

見年輕讀者責難他將木心推至公眾之前不符木心脾性，陳丹青說：“我知道年輕朋友誠實，跟我說實話。但是我也不知道在這個媒體時代，不推他出來我要怎么辦？”他一臉懇切，甚至說起上海話：“儂教教我，好伐？”

陳丹青說，要是木心今日在場，肯定會躲在角落里，束手說：“這不對，這不對。”在木心看來，文學是可愛的，生活是好玩的。若邀三五好友劇談痛聊是好的，而成為被談論的對象，則是不必需的。

賈平凹養狐貍

8月14日，在安保人員的幫助下，被圍堵的賈平凹擠出重圍，最終趕上了飛機。無怪乎讀者異常熱情，近年來賈平凹已鮮少出現在公眾視野里，連新作《帶燈》出版也絕少宣傳。據傳賈平凹癡愛古玩，又練書法，其書法作品在藝術投資界被拍賣，一字難求。近年他花在收藏上的工夫比寫作多。

此次應邀出席上海書展，賈平凹原也猶豫。他操著一口濃重的陜西方言說：“我講話恐怕大家也聽不懂。”但臺下觀眾不僅聽懂，而且笑了。賈接著說：“還有，這場活動是談城市，我的大部分作品是寫鄉下生活。”臺下的觀眾又笑了。與賈平凹對談的金宇澄卻是道地的上海人，是新晉滬語作家，處女長篇《繁花》甫一出版，好評入潮，被評論界稱為“小說世界的潛伏者”。

兩人用不同的口音說起城市。金宇澄言及上海的建筑、街角和人情，侃侃漫談。賈平凹卻是話少，端坐一旁，像是他平素給人的印象：平淡，木訥。他個頭矮，并曾嘲笑自己，說馮驥才找他合影，他斷然拒絕，因為馮驥才身高一米九，自己一米六，見了面遠遠打個招呼就好了。

雖然寡言，但對于賈平凹來說，上海的確是他的福地。上個世紀70年代，初出茅廬的賈平凹向西安的文學雜志投稿，字寫得很好看，一投幾篇，上面寫：“這是我的又一篇稿子……如蒙采用，感激不盡。”但他的小說總與當時的陜西文學不搭調，彼時流行階級斗爭、反走資派，即便寫農村，也要寫農村的先進人物。有位編輯說：“賈平凹這個人的小資產階級思想很嚴重，以后他的稿子就不看了。”賈平凹轉向上海的文學雜志投稿，這才把《滿月兒》發在《上海文學》上。這篇小說獲得全國第一屆優秀短篇小說獎，他因此在文壇站住了腳。

在現場，賈平凹一直沒有提及這段往事，但有讀者說《廢都》不受女讀者歡迎，賈平凹就坐不住了。1993年，《廢都》發表，評論界褒貶不一。馬原曾說：“中國當代文學若能傳世三部小說，《廢都》必居其一。”《廢都》所描寫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墮落，是中國社會走到轉型期文化沒落、精神頹衰的狀態，主角與諸多女性大膽而野性溢出的性愛遭人詬病，被批粗俗不雅。

當被問及他自己是否喜歡《廢都》時，賈平凹不疾不徐但態度決然地說：“我肯定喜歡，就像自己母親對孩子一樣。后來我也反思了，但是不管怎么樣，如果從一個角度來講，可能男人的高度要高一點，在中國社會還是男人世界。”讀者不滿，繼續追問，賈平凹又說：“中國社會是男權社會，雖然女同志都不承認，但是實際上是這樣的。”他仍然面無表情，一副木訥的樣子。金宇澄趕緊出來打圓場，說有些女同志不喜歡《廢都》，有些女同志就很喜歡。1997年《廢都》曾拿過法國費米娜文學獎，評委全是女性。

臺下一時略有冷場，賈平凹像要自己解圍，談起了家里養的七、八只狐貍。他曾去新疆旅行，買回幾只狐貍，有銀狐和紅狐。“有好多女性都喜歡把我的狐貍拿走，我覺得也是一種緣分。”賈平凹笑了笑，像對現場女性表示歉意。

閻連科：樂于為人站臺

未能斬獲今年布克國際文學獎的閻連科，帶著散文集《一個人的三條河》在書展上簽售，自己的活動沒開始，便為現代文學家章靳以之女章小東的新作《吃飯》站臺。

今年布克獎公布入圍長名單時，閻連科位列其間。布克獎在國際文學界僅次于諾貝爾獎，外界大肆宣傳了一番。他倒是淡定：“年齡大了，無數‘陪榜’的經驗也多了，覺得這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

閻連科在書展后曾發過微博談及見聞，他說：“書展的全部熱鬧和努力，就是把好作品賣成大白萊，把白萊豆腐樣的家常菜供成珍味與佳品。暢銷成為唯一的成敗標準，媒體成為評判的唯一尺度。但誰都不要對此抱怨，這大約也是一種必然。”但閻連科的作品并非不暢銷，作為純文學作家，他曾以135萬元的版稅收入，位列第四屆中國作家富豪榜第20位。

既然是為章小東作陪，閻連科也知道拿捏分寸，盡量讓主人先講，但媒體和讀者大多沖著他而來，向他提問最多。閻連科也懂得說話，知道說什么會讓觀眾高興。他講起一個事關吃飯的故事：幾年前閻連科受邀至西班牙觀光，主辦方請他吃飯。那頓飯從晚上九點要吃到凌晨三時，吃足五個小時，一共70道菜。閻連科揮手在肚子前劃弧，說肚子脹得不行。吃完主辦方問，這么好的佳肴，在中國開餐館會火嗎？閻連科摸著想象中鼓起的肚子，笑說：“要公款吃，開在老百姓吃的地方完全無法賺錢。”臺下觀眾笑得前俯后仰，有得甚至鼓起掌來，閻連科順勢又加一句：“一頓飯吃一天兩夜，一定是市長書記。”笑聲和掌聲更響。

閻連科懂得見好就收，立即將話頭轉至章小東的新書上。他夸獎首次寫作的章小東不囿技法，將自己在美國留學時所遇人事真摯道出。他說：“王安憶提過，她說中國的作家太會寫小說了，寫得太有章法了，什么起承轉合，問題就出在這里，我們的技巧太圓熟了，我們什么都有，但是我們小說中沒有的是那種情感，沒有那種正常人的情感……文學是沒有方圓的，沒有規矩的，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小東寫得這么好，這本書其實非常奇妙。”

閻連科說：“書展的全部熱鬧和努力，就是把好作品賣成大白萊，把白萊豆腐樣的家常菜供成珍味與佳品。”

章小東也已上了年紀，穿著樸素得體，是位優雅的老太太。她在一旁聽閻連科夸獎，頷首致謝，說自己感到臉紅。她首次出書，卻非文壇新客，旅居美國時，夏志清、李澤厚、莫言等人皆是她家座上賓，常常一起“吃飯”。

被閻連科提及的王安憶在今年未曾現身書展，卻在書展開市第一日傳來她獲得今年“法國文化藝術功勞勛章騎士獎”的消息。去年獲諾獎的莫言也沒來。今年毛尖撰文“我眼中的上海書展”，回顧莫言去年在書展上的表現：“莫言說他當年弄完《紅高粱》，拿到自己都覺得high的編劇費，就摩拳擦掌準備整《白棉花》……幫張藝謀把鏡頭都寫好了，白棉花鞏俐白棉花鞏俐白棉花鞏俐……”張藝謀后來沒拍這電影，但莫言的發言讓全場都笑翻了。

毛尖仍然是上海書展最勤勞的嘉賓，讀者年年能看到她為各路名家主持活動。她說逛書展已成為習慣，年年來看王安憶、孫甘露，這已是上海一景。不過孫甘露今年躲在幕后，為阿城、陳丹青的活動做好籌備工作，迎送各路名流往來。

毛尖說：“十年十個八月，如果沒有書展，我們還能去哪？”溽暑難消的上海8月，百位名家與30萬讀者共處一館，就像談論天氣一樣頻繁地談論文學，讓人短暫地忘了這是文學式微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