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賴寶
王大姐
文 _ 賴寶
他們是“草根”,作為獨立個體他們微不足道,但他們無處不在,春風吹又生。
賴寶,知名段子寫手、編劇兼專欄作者,其創作的語錄和段子在網絡及大批擁躉中廣為流傳。出版過《人生何處不尷尬》等多部暢銷書。

王大姐……或者老汪?實話說,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姓王還是姓汪,可能是她膠東口音比較重的緣故。王大姐是個特別愛說話的人,只要我坐下,她又不忙,肯定拉一把椅子過來和我聊天,想到什么聊什么。哪怕我略顯無奈和厭煩,王大姐也絕對視而不見—她是真的視而不見,腦子里沒這根筋,不會注意對方的情緒變化。哦,忘了說,王大姐是我在北京手帕口南街租房子住的時候,小區里一家餃子館的老板娘。
我是個懶人,又養狗,所以是餃子館的???。午飯、晚飯基本都在那里解決,帶著狗去餃子館也不往外趕,挺好。王大姐也不是只賣餃子,面條、米飯、炒菜、餛飩……手藝真是不錯。
剛搬過去只是經常去吃飯,混個臉熟,真正有交情是我帶一個朋友去吃飯,結完賬收了八十多塊錢。給了錢我們倆往家走,越算越不對,發現醬豬蹄和肘花忘算了,差了三十多塊錢沒給,于是折返補錢。我深深記得我進餃子館后故作姿態地說“老板娘,這賬不對啊”時王大姐的臉色,以為得罪了客人。得知我們是來補錢的,王大姐那驚訝的神情我同樣難忘,許是在這樣一個社會,這是少之又少的事情。
隔天晚上十一點多,傳來敲門聲。開門看,竟是王大姐,拎著個塑料袋,笑著說:“這是煮骨頭湯剩下的骨頭和當晚沒賣出去的豬蹄,吃不完也壞了,給你家狗吃吧!”“大姐你怎么找到這兒的?”“你最開始去我那隱約說過住幾號樓幾層,剛敲錯幾家,道了幾次歉,這不找到了嘛!”“那……進來坐會兒吧,王大姐?”“坐什么啊,快睡吧!”我還沒說話,王大姐直接在外面用力帶上門。聽見門外腳步飛快,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的感動。當然,那些剩的醬豬蹄沒全給狗,我也吃了一個。
此后依然常去,王大姐對我的態度簡直讓我無語,從一開始的問我今天吃點什么,到比我先到的客人都沒有我的菜上得快,再到后來我一坐在那兒,面前就東一盤西一盤地擺了好些吃的,不用我點。吃完了一算賬,比如吃了一盤鮮蝦餡餃子、一盤木須肉、一盤醬爆雞丁加瓶啤酒,王大姐就煞有介事地想想說:“20塊錢吧!”被這樣盛情款待了兩三次,我就攤牌了。我說你要這樣我就不來了!王大姐說,我沒拿你當外人。我說,你拿我當內人也不行?。⊥醮蠼阏f,那以后我按菜單收你的,但我給狗的骨頭你可別跟我客氣。
隔三岔五的,晚上十點、十一點王大姐就來了,拎一袋子骨頭棒子、豬蹄之類的,有時候還會有花生米之類的小菜,然后和我算錢,說花生米多少錢,啤酒多少錢,但那些實實在在的醬骨肉卻美其名曰那是給咱狗吃的,你還敢搶!幾天后我開始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去吃飯吃12塊錢,扔下20塊就跑。隔天我還去,她也不好意思把剩的幾塊錢塞給我。這樣的鬧劇在那段時間一直在上演,不知詳情的人可能覺得可笑,但我卻有一種將心比心的舒暢。
混熟了,我會去王大姐的餃子館吃夜宵,在沒什么客人的時候,一瓶啤酒、一盤皮蛋,和王大姐促膝閑扯。來了客人我也幫著招呼,點菜、記單子、拿啤酒熟門熟路。
王大姐來北京11年了,45歲,按年紀我可以叫姨了,但她的鄉音一直沒改。她說甚至有客人就是喜歡她說話的腔調才做回頭客。我始終覺得一個人背井離鄉十余年依然鄉音不改,真是值得尊重。要知道我們這些外出謀生的人,多多少少已經被同化,羞于講鄉音,怕被笑話,而在王大姐這兒,卻成為一種標志。其實對我來說,王大姐代表著一種勵志精神。
王大姐每天特別累,餃子館就她一個人,買菜、洗菜、醬肉、熬湯、炒菜,從早上五點多忙到晚上十一點。我休息日總去幫她,那種筋疲力盡不是正常做文職者所能想到的。
王大姐兩口子曾經在老家做買賣做得不錯,經營一家旅館,靠近旅游區,旅客絡繹不絕。后來,她老公使了些招,轉走了所有存款,和賓館的一個女服務員跑了,至此音信全無。
王大姐的女兒挺優秀的,在北京某大學附中就讀。但在我入住的日子,沒見她女兒回來過,往壞了想是女兒嫌丟人或者年輕人自恃清高,不想沾染油煙氣;往好了想是女兒深知這一切,一直在發憤圖強,決心好好努力,將來報答含辛茹苦的媽媽……具體情況我不知道,王大姐也不說,但每次提及女兒,她臉上都是欣慰的笑容。
王大姐特別愛說話,可能是終日忙碌沒時間說話鬧的。無論懂的不懂的,她全能和你聊,從她關心的升學率,聊到目前公務員的待遇;從社會經濟的發展,聊到房價的“國五條”。其實我知道王大姐在想什么。她和我說過想讓女兒留在北京,好好發展,但她又問:“女孩子家在這兒是不是容易上當受騙?。俊?/p>
我沒法回答她,我不知道是該成全王大姐的這個夢還是毀了它,因為我們都知道這個社會的殘酷性。我經常勸王大姐:“你一個當媽的還能怎么啊,做得足夠了?!倍龝芨袆拥乩遥跣踹哆兜卣f好半天她多愛她女兒。
我陪王大姐聊過許多在我看來極度無奈的話題。有一次她問我為什么回來還未付的錢。我說掙點錢都不容易,占你30塊錢的便宜又富不到哪兒去。王大姐卻很感動地說做買賣這么多年,第一次見到回頭還錢的,說我是個將心比心的好人。幾杯酒后,王大姐問我能不能幫她女兒留在北京。
我自己還租房子住呢!但我不想澆滅一個母親的憧憬。我對王大姐說:“嗯,我想想辦法?!蔽仪逦赜浀谜f這句話時她眼睛里閃爍的光和緊緊握著我的手的樣子。那晚打烊之后,告別了王大姐,我給我媽打了一個電話。如果沒記錯,那是我第一次和我媽說:“媽,你辛苦了?!?/p>
圖/沈 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