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曾穎
一次對公平的失敗追求
文 _ 曾穎
所有的青春,沒什么不同,每一代的軌跡其實都有相似之處。只是隔著歲月的兩端,我們覺得不一樣了。
那是因為我們觀察的角度變了。其實,爸爸媽媽的青春和孩子的沒什么不一樣。
故事提供者:云雷(工人)
講述背景:兒子在學校舉報別人考試作弊,母親擔心其被報復而嘮叨,兒子不服,反問父母對公平與正義是怎么看的。于是有了這段對于往事的講述,以此鼓勵兒子,盡管可能遭遇挫折,但不應放棄對公平的信仰。

14歲那年,我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情。此事在我們學校和教育系統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動,甚至驚動了主管教育的副縣長,讓我著實出了一回“名”,并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我的人生軌跡。
事情還得從那一年的科技大會說起。科技大會的召開,表明原本不被重視的科技事業開始受到重視。作為與科技如同雙胞胎的教育事業,也歡欣鼓舞起來。為了表達足夠的擁護和興奮,縣里決定舉辦一次青少年科技展覽會。這事對于大城市的孩子們來說,算不得稀奇,但對于我們這個絕大多數孩子只在電影里見過飛機、夏令營和航模之類聞所未聞的新事物的小縣城來說,簡直就是天大的事情。參賽的作品,不僅要送到公園里去展覽,獲得一等獎的還將代表我縣數萬名青少年到北京去參加青少年科技活動。
老師用抑揚頓挫的腔調滿臉幸福地向我們傳達了這個好消息。事實上,那些年,她飽含激情地向我們傳達了無數好消息,諸如又打倒了什么壞人、粉碎了什么陰謀、通過了什么決議。這些好消息,因為太大太遠,對我們沒有親切感。而這次科技展覽會,卻好像很靠譜的樣子,雖然,包括老師在內,都不知道真正的科技展覽會究竟是什么樣子。
同學們按照各自的理解,開始準備參展作品。大家或三兩人合作,或單打獨斗,時而神秘兮兮相互保密,時而又忍不住興奮地想顯擺顯擺,以滿足自己的成就感。
粗略估計,我們班56名同學,有42件作品在緊鑼密鼓地趕制。后來由于一個同學出麻疹耽誤了,到截止那天,共有41件作品放到了老師面前。
那天的班會成為我們班科學展覽會作品預展。41件作品齊齊亮相,趕集般熱鬧。雖然大家都很努力,但必須承認的是,我們如同坐在井底的青蛙那樣,思維跳不出井口那片小小的天,一半作品與科學沒有多大關系,有的同學甚至送來了剪紙大阿福。還有的作品,雖然與科學沾了點邊,但因為用料和做工都太簡陋而顯得很滑稽。比如,有的同學用乒乓球、皮球和泥球做了個太陽系九大行星分布示意圖,結果,眨眼之間,“水星”就掉在地上摔成了五瓣,“木星”干脆蹦蹦跳跳逃出了教室……
剔除一半不算科技作品的作品,再剔除一半粗糙簡陋得弱不禁風的,最后還剩七八件作品,其中就有我的皮筋動力飛機。它的機身是由蘆葦稈做的,翅膀是用當時并不多見的泡沫紙板剪切而成的,起落架最有特色,是用細鐵絲架上兩個木頭象棋做的。飛機由十幾根橡皮筋作為動力,將機頭的螺旋槳反方向旋轉繃緊,輕輕往空中推送,至少能飛三十米,風向好的話甚至可以飛得更遠……
這本是大城市的孩子們玩剩了的航模初級產品,但當時的我以為自己做出了超級牛的東西。看著它在田野和屋宇間飛行,有時甚至飛過了樹頂,我有一種特別驕傲的感覺,甚至輕飄飄地認為,到北京去參加夏令營即將實現。雖然我一直為自己的模型是從舅舅家書柜里偷的書上學來的而惴惴不安,但我暗存僥幸: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這本書,知道這件事。
就在我躊躇滿志地做著白日夢時,我們班的班長彭勇居然抱來了一艘漂亮的軍艦模型。這是一艘與我們在電影中看到的軍艦一模一樣的模型,長一米,艦橋、樓梯、旗桿、雷達、炮位一應俱全,旗桿上還有用布做的各色旗幟。艦身用淺藍色和白色的油漆漆得威風凜凜,艦首用紫紅色油漆寫著蒼勁的兩個字:“威武”。
這艘軍艦實在太威武了,把全班所有的作品都比了下去。軍艦的主人彭同學,則更是一以貫之地照單全收了同學們既驚訝又佩服,同時又有些不甘的眼神。他已習慣了被同學們仰視。在我們班,無論學習成績還是體育成績,甚至操行評價,他都把大家遠遠地甩在身后。這次科技展覽,他的軍艦又一次成為班上唯一的入選作品,后又被學校選中,成功進入縣展覽會,并在一大堆太陽能鍋和木盒機器人之類的作品中脫穎而出,最終獲得第一名。
在大家羨慕嫉妒恨兼而有之的談論中,有人揭秘說,彭勇的軍艦其實并不是他做的,而是他們全家的作品:他爸爸是木工廠廠長,手藝很棒;他媽媽是裁縫;他姨媽是油漆工;軍艦艦名是他當政協委員的爺爺寫的。
這話引起了態度不一的反應,有人習慣性地罵兩句“假”,也就算了;有人為自己沒有幾個可以幫自己的長輩而備感失落;而我,卻有一種遭受到不公平對待的屈辱感—如果沒有這艘舞弊的威武艦,興許那些榮耀就是我那架長相雖然奇怪但可以飛上天的飛機的。作為一個成績中等偏下的學生,我可以容忍彭同學有兩三個長輩為他補習學業,可以容忍他對任何人都不說真心話,但我不能容忍的是太陽總照在他頭頂,而為了確保這樣,他甚至動用作弊的手段。
為了驗證傳聞是否屬實,我分別在勞動課和美術課上以求他幫忙拔釘子和涂油彩的名義,試探出他根本不會使用榔頭和油漆刷等工具。我因此基本確定可以向老師舉報此事了,而老師要證據,就更簡單了,讓他當眾做一個給大家瞧瞧不就得了。
班主任聽了我的匯報,讓我不要聲張,說要核實一下。一核實就核實了十幾天,沒有回應。我又找到校長,校長聽了,表情也和班主任一樣,只是神色更嚴厲一些。我分不清這嚴厲究竟是針對作弊行為還是舉報行為的。
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叫我以大局為重,不要再說這事了,我們學校得到了全縣第一,要珍惜!
可那是作弊得來的啊!你們不是天天教育我們要誠實嗎?為什么還要這樣?
老師沒有與我就誠實問題展開進一步討論,只是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叫你不要再提,你就不要再提!”
就像吞了一個不熟的番薯,這件事在我肚中反而更加折騰。我思來想去,越發覺得憤怒與不平,于是連夜寫了一封聲情并茂的投訴信,分別發往教育局、少年報社和科學展覽主辦方。
之后過了很久,就在我幾乎忘了這件事的時候,接到通知,彭同學因特別的原因,不去北京參加夏令營了。那天是與他同學七年多以來,我第一次看到他號啕大哭。
雖然舉報信上沒有署名,但縣上和學校還是知道是我寫的。有些同學表示支持,而在另一些同學眼中,則是沒有集體榮譽感的表現,有人甚至牙癢癢地罵:“即使把別人踩下去,你那爛飛機也飛不上天!”
這幾乎成為一句讖語,影響了我的一生。不久后的中考,我的成績勉強過了中師線,“政審”卻出了些說不出原因但實際影響了錄取的“問題”。最終,我沒有當成老師,而是被錄取到一所鄉鎮高中,畢業之后進工廠當工人,并最終成為一名屌絲。倒是彭同學,繼續發揮著他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特長,一路讀完大學再讀研究生,和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談了兩年戀愛,然后與容貌平常卻是縣長女兒的同學結了婚,過上了令人羨慕的富足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是否真正快樂的生活。
圖/黃煜博
曾穎,職業網絡工作者、資深媒體人、業余文學愛好者。常以“不務正業”的形象混跡于江湖,寫專欄、泡論壇、發博客、玩微博,精通各種雕蟲小技,以小說和雜文寫作為主,出版多部作品集,在國內多家媒體開設專欄。現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