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耀明：春雨彎刀

文 _ 社社

黃耀明：春雨彎刀

文 _ 社社

一

每個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天下。

黃耀明用旋律和配器畫下各種符咒，把自己的內在翻過來，像翻過來一個羊皮口袋。每隔幾年，“達明一派”就會重組一次，無非是為了賺錢。以他們這個年齡和資歷來說，算是賺養老錢。但黃耀明怎能稱老？就算今年已經51歲，他還是撲火的少年，連他的名字安東尼（Anthony）都有著青春之韻。

點開黃耀明的履歷，1962年6月16日生，雙子男，香港歌手，香港商業電臺DJ—20世紀80年代；成立人山人海音樂制作公司—20世紀90年代；曾經發行多張個人唱片，是20世紀香港最佳樂隊之一“達明一派”的主唱；2012年4月23日晚在演唱會上公開性取向。

用抽離的眼光來看，這個時代依舊如莽原，周遭猶如某種馬匹或更加野化的動物。在整整幾代人里，受苦是可預期的，而追尋少數派的人生則遭到側目。在沮喪的人生中企圖生活得興致勃勃，這是一件難事。黃耀明的人生本應該難上加難，他反而更加活躍于人群之上，以耀明之名，“撐同志，反歧視”。

一些人不贊同撐同志，但這是黃耀明入世的方式。他修世入禪，他是夜歸人，他美到老，他凜然、冶艷、妖嬈。試過整晚聽黃耀明，再抬頭已經5點，清晨，拂曉將至，魚肚白正漸漸在天邊暈開。常態的黃耀明作品，旋律上大多哼哼唧唧，靡靡之音充斥著七彩的迷霧，是十香軟筋散。林夕寫過一首歌《暗涌》，王菲唱過，黃耀明唱過。都說黃耀明是林夕一生之痛，“你掌心的痣，我總記得在哪里”—連給林憶蓮的歌里，林夕都不忘隨時暗埋心事。這是藝術家之間的BUG，這是愛的過家家，也是愛的亂刀斬，有點耍無賴的意思，讓歌迷猜。人生最常見，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還有另一句，“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他的妖冶本性，迷倒了許多人，從林夕到無數，從“達明一派”解散開始，直到組成“人山人海”。

二

說黃耀明，絕對繞不開劉以達。對更年輕的人來說，劉以達是《食神》里的夢遺大師，是更多TVB劇集和老港片里猥瑣不已的怪叔叔。然而在香港音樂史上，由劉以達和黃耀明組成的“達明一派”是最成功的樂隊之一。組隊之前，劉以達給譚詠麟寫了《墻上的肖像》《刺客》，給許冠杰寫了《我是太空人》。拆伙之后，劉以達憑借《誘僧》成為金馬獎最佳電影配樂得主。但唯有“達明一派”階段，兩個人的知名度與美譽度才正當紅日。20年中，他們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總是劉以達受不了黃耀明，以“音樂理念不合”告終。還有更官方的說法嗎？黃耀明想做蝴蝶，劉以達想做夢，他后來還找了個內地姑娘組建了新樂團“劉以達與夢”“劉以達官立小學”“達與璐”，市場平平，但口碑極佳。

黃耀明則先后出了《明明不是天使》《若水》《風月寶鑒》《明日之歌》《光天化日》《下世紀再嬉戲》《意難平》《人山人海》《5餅2魚》《Cross Over》。還是出過好作品的，如《忘記他是她》《禁色》，然而，一個是骨重肉沉，一個是曉風殘月，誰與誰妥協？他們不知道，羅湖對岸的我們一早就學過團結就是力量。當他們還是“達明一派”的時候，有《禁色》，有《10個撲火的少年》。后者的內核是這樣的：發生了一次火災，10個救火員被安排了這次任務，但面對火魔，有人退縮了，有人在堅持。退縮各有各的理由：母親的勸說、戀情的甜蜜、現實的考慮，而堅持卻是不需要理由的。剩下來的三個人葬身火海。嬉笑的旋律和反復吟唱的歌詞奇詭恐怖，“十減一得九、九減一得八、八減一得七、七減一得六”。他們關注社會的變化，并不僅是靡靡之音，《今夜星光燦爛》《我是一片云》《愛比死更冷》，何等佳作，永不過時。但兩顆行星如何結伴而行呢？無解，唯有散伙。

之后的黃耀明不算一帆風順，也不甘于平淡。20世紀90年代初，他簽給了羅大佑的音樂工廠。這個廠牌名大概學自安迪·沃霍爾的“FACTORY”。如你所料，沒紅。之后，他與關淑怡、許茹蕓、楊千嬅、容祖兒合作，交響樂、電子音樂、迷幻音樂、爵士樂、民樂……他樣樣都來。也不算紅，也不算不紅。上一次的頭條新聞，是他在演唱會上宣布出柜。緊接著何韻詩出柜，緊接著“撐同志，反歧視”，像是環環相扣。

三

我最愛黃耀明的一張演唱會專輯《明日之歌廳》，全是香港樂壇大師顧嘉輝先生的作品。《心債》《忘記心中情》《楚歌》《春雨彎刀》……他一身黑衣服，碩大路燈帽，唱足全場。臺下多是壯年觀眾，平靜而投入，不癡迷，不沉淪。《春雨彎刀》是甄妮的歌，彎刀奪命，春雨綿綿，他唱的是電音版，既古典武俠，又莫名顫栗，改編得好，好得不得了。

演唱會的最后，舞臺上下歡騰熱鬧，沒有人為人生或者世界苦惱，大家只是一次性看過眼前風景。風景是灰色的，但只要你愿意自欺，總能看到些彩色。因為時間的關系，痛苦總會過去。一種音樂端莊或者瘋狂地退出風口浪尖，有更新的偶像藏在人群中，對著即將舉行的選秀節目摩拳擦掌。黃耀明們的腳步并未加速，也未減速，只是迎著老去的光年漸漸走去。他未必創造了傳奇，但他將自己淬火，一點一點，成為唯一。

他50歲的時候宣布出柜，“誰會介意晚節不保，笑一笑已蒼老。”

維多利亞港邊的黃耀明，如春雨彎刀，洪水美獸夜巡。